陰冷的毛毛細雨中,一行人悲慟地站在愛麗絲的墓前,每一雙眼眸里都是最真切的傷痛。
奧德賽灰綠色的眼瞳中反應出他內心紛亂的思緒,他直望著那塊刻有愛麗絲生卒日期的墓碑,凝睇著上頭所刻下的字句,仿佛訴說著在地下安眠的是他不認識的一個人。
自他認識愛麗絲以來,她的身子便一直沒好轉,生命的光譜閃動在透明與不透明之間,在生與死的分界線掙扎。
然,他一直認為她會為了他而活下……
那他……現在為何會站在這里?
他的愛麗絲在哪里呢?
那宛如精靈一般美得懾人心魂的美人兒,有著一雙總是帶著笑意的湛藍眼眸、一頭柔女敕的金色發絲、白皙而細膩的肌膚;每當他回堡的時候,她總是噙著一抹甜柔的笑,迎接著他。
盡避她總是病弱地躺在她的大床上迎接他,而不是在大廳里。
他真的很愛她,愛得無怨無悔,愛得心力交瘁!
他用盡所有的心力,用盡所有的愛,呵護著這一朵嬌弱的花朵,然,到了最後,她還是離開了他。
是他不夠用心,還是她渴望上帝的擁抱,所以他才會無力挽留她脆弱的靈魂?
「奧德賽,你不要想太多,夫人已經回到上帝的懷抱,你該為她開心才是。」大主教念完祈禱文,慢慢地走到他的身邊,依他一向表達關愛的方式,輕拍了下他的肩,便隨著埃尼阿斯家族其他的親戚離去。
奧德賽怔怔地望著他,一時無法了解他話中的意思;他說得很簡單、很輕松,但他不是他,又怎能了解他心中的苦?
他對教義產生了疑惑,卻疑懼于無法釋懷。
愛麗絲真是回到上帝的懷抱?
究竟有誰看見了呢?
奧德賽失聲冷笑,將視線調回眼前冰冷的墓碑,感到好生欷吁。好一個冷清的告別會,就連羅穆魯斯家族也沒派人參加愛麗絲的葬禮,此刻,整座墓園里只剩下他和愛麗絲。
這倒也不能怪羅穆魯斯家族,畢竟,他和羅穆魯斯家族交惡也不是三天、兩天的事,今日會出現這種情況,他倒也不意外。
只是,特洛應該會趕到才是呀!特洛最疼的人便是愛麗絲,他怎麼可能不來參加愛麗絲的葬禮?難不成是因為他娶了他的雙胞胎妹妹,他至今還不肯原諒他是嗎?
亦或這件事對他的打擊太大,所以他寧可不來,放棄面對而仍當麗絲還依舊活著?
如果可以的話,他也很想這麼做,可是他卻被迫面對,不管他如何強求她生命的延續,不管他如何祈求她以任何一種形式再出現在他的面前,就是不能如願,一切都只是不可能實現的夢想。
她睡在寒冷的地底之下,而他卻仍苟活人間……
「主人,羅穆魯斯堡男爵抵達修道院外了。」
退在修道院外的男侍一見到瓖有羅穆魯斯堡家族徽章的馬車停在他的面前,旋即入墓園通報。
「請他進來吧。」奧德賽淡淡地說著,空洞的灰綠色眸子凝睇著墓碑,像是他再多看幾次,愛麗絲便會從寒冷的地底下蘇醒,帶著繾綣的愛意回到他的身邊。
他要如何對特洛解釋這一切?
他還以為……特洛不會來到這里了呢!
他不敢想象最疼愛愛麗絲的特洛,將會如何對待他這個搶走他妹妹的人,要如何面對這一切?
是責難也好,是斥罵也罷,這樣多少能讓他好過一點,能讓他的椎心之痛稍微減輕一些。
???
「奧德賽……」特洛緩緩地走到奧德賽的身後,一雙與愛麗絲如出一轍的湛藍眼眸直視著他孤寂的背影,而他原該是迷人而成熟嗓音卻在喚出他的名字時,顯得低啞哀傷。
「過來看看愛麗絲吧……」一听見特洛的聲音,奧德賽再也難忍悲慟,咬牙忍著即將涌出的淚水。
他轉過身子,怔怔地望著特洛酷似愛麗絲的臉龐,身子不住地顫抖,雙腿幾乎快要不听使喚地軟下。
特洛是他的摯友,是和他一同上修道院習禮、與他一起成長的伙伴,他因此而認識了愛麗絲,甚至狂戀愛麗絲,到了最後更為了迎娶她而和他撕破臉……
就因為他不允許體弱的愛麗絲離開他的身邊,成為他奧德賽的妻子,于是兩人的友誼出現了裂痕。
在與愛麗絲愉快的婚後生活里,他不曾再見到特洛,而特洛更像是賭氣般的遠離埃尼阿斯堡。仿佛已經過了許久,他和他終于再度相見,卻沒想到會是在這樣的情景之下,在這令人心痛難抑的葬禮之上。
「奧德賽,我在這兒呀……」
特洛慢慢地走到他的身邊,湛藍的眼眸里蓄滿淚水,俊俏的面容上寫滿哀淒悲惻。
「特洛,別這樣看著我,你會讓我以為愛麗絲又回到了我的身邊。」奧德賽淡淡地笑著,迷人的唇角勾起一抹哀愁。
看到特洛,總會令他感到手足無措,更何況此時愛麗絲已經永遠地離開他身邊。
他和愛麗絲擁有一張極相似的臉,更像甜美的天使般,深深魅惑他的靈魂,擄獲他的心神;但是當他發現愛麗絲的存在之後,他便義無反顧地選擇愛麗絲,再也不願接近特洛。
因為特洛再也不似天使,反而像是個惡魔……
他比宛如天使一般的愛麗絲更能勾人心魂,無論男女,莫不落入他不經意設下的迷情之中,而不能自拔。
但他是個虔誠的天主教徒,嚴守教義,絕不會讓丑陋的心思玷污了自己的心。
而他也明白,特洛對他並沒有意思,只是單純的友誼。
是的,盡避特洛只愛男人,他也不會將每一個男人當成自己的終身伴侶,一切只是他心底的糾葛罷了,況且,他是真心地戀上愛麗絲。
特洛慢慢地走向奧德賽頎長的身軀,剎那間,他吻上了他的唇,摩挲著他冰冷而迷人的唇瓣。
「你做什麼?」
奧德賽突地將他推開,一雙灰綠色的眼眸里充滿不解,挾帶著憤怒,更有一絲不堪。
他承認在猝不及防的瞬間,他有一股沖動想要再多需求一些,然,這一切全都是因為愛麗絲……他和愛麗絲實在是相似得令人感到殘酷!
他的愛麗絲已經長眠于地下,特洛卻如此輕佻地撥弄他的心,是為了報復他奪走愛麗絲,還是惱怒他沒有好好地保護愛麗絲?
盡避如此,在這上帝的聖境里,他怎能做出這般褻瀆的事情!
「奧德賽,我是愛麗絲呀,你不認得我了嗎?」特洛執拗地說著,勇敢地再走向他。
淚水肆無忌憚地佔據特洛俊俏的臉龐,沾染他卷翹而濃密的眼睫,他的眼中布滿了淒楚與哀傷,像是傷痛著他的抗拒。
「夠了,特洛!」奧德賽痛苦地吼了一聲,一雙灰綠色的眸子里噙滿酸楚。「你若真是恨我的話,你大可以放聲斥責我,大可以給我幾拳,直到你滿意,直到你氣消為止,但你不能這樣折磨我!」
難道他不知道他有著一張與愛麗絲幾乎一模一樣的臉龐嗎?
為何還要這般殘忍地傷害他?
對愛麗絲的死,他是多麼不願意卻又無能為力,難道他不能試著站在他的角度,為他想想他的感受嗎?
他能接受他的責難,承受他的拳腳,但要他面對一張與愛麗絲酷似的臉,听著他哭喊自己的名字,這對他而言,無非是最大的折磨!
特洛的作法無疑是更強烈地告訴他,愛麗絲真的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已然自他的生命中消失!
這是不容否認的事實,卻也是他一直不願意相信的事實。
「難道你分辨不出是我嗎?」淚水如晶亮的寶石般,自他湛藍色的眼里不斷地滑落。「我是你最愛的愛麗絲呀!我听到了你的渴求,逃離上帝的懷抱,再回到你的身邊,你卻……」
他因悲傷而哽咽,再也說不出話來;他那一雙悲傷的眼瞳,緊緊地揪住奧德賽的心。
「特洛……」
奧德賽迷惘了,灰綠色的眼里滿是不知所措。
在他面前哭泣的真是他許久未見的摯友嗎?倨傲不羈的特洛竟會在他的面前哭泣,甚至說他是愛麗絲?
他是病、是瘋狂、是挑釁?還是為愛麗絲的死去而痛苦?
靈光乍現,奧德賽突地明白一切——特洛一定是無法接受愛麗絲的死,這才失了心神!
是啊,他怎麼會忘了,除了他之外,愛麗絲還有一個最疼她的雙胞胎哥哥。
打從仍在母親的子宮里頭,特洛和愛麗絲兩人便互偎著身子,感受彼此的體溫、對方的位置,而後一同出生在這個世界上。
他倆是如此地需要對方,即使隨著時光流轉,兩人慢慢地成為各自獨立的個體,可心靈卻依然相通。
現在,愛麗絲離開了這個世界,最心痛的人是他;而最難接受這個事實的人,便是特洛。
難怪他會如此失常,不是嗎?
奧德賽貼近他,伸出雙手將瘦削的特洛擁在懷里,把臉枕在他的肩上。「愛麗絲已經不在了,特洛……」
他只想著自己的傷悲,卻忘了也有一個人會如此心痛。
他和愛麗絲從相識到結婚,只有短短的一年;而特洛呢?愛麗絲陪伴著他走了二十七個年頭,卻在最後離開他的雙臂,轉而投向他,甚至為此與他反目。在這最後半年的歲月中,她一直沒有與特洛見面,直到現在。
這讓特洛情何以堪?
他了解特洛對自己的恨意,因為是他讓他們這對感情極好的兄妹漸行漸遠,甚至就此死別……愛麗絲,好好地看看特洛吧,他為你如此傷神、為你痛苦,別再恨特洛了……
奧德賽在心中不斷地呼喊,倏地,他感覺到特洛的掙扎。
「我說了我是愛麗絲,你為什麼不願相信我?」
特洛在彼此之間拉出了一點距離,好讓奧德賽可以看清楚他布滿淚痕的俏臉。
奧德賽望了他一眼,無奈地嘆了口氣,隨即扯起一抹笑。
「特洛,先到埃尼阿斯堡休息一會兒,你已經好久沒到這里來了。」
奧德賽拉著他,不由分說地往修道院的大拱門走去,打算離開這個令人傷痛的地方。
或許離開這里可以讓特洛平靜一點,慢慢接受愛麗絲已死去的事實,而他……也是一樣的。
這樣抽抽噎噎的特洛,一點也不像是那個說風是風、說雨是雨的任性男爵,這只會更令他感到痛楚。
「我說了我……」
特洛雖然是乖巧地跟著他走,但口中仍不斷低喃著令人無法信服的話語。
「知道了,咱們先回去休息吧。」
奧德賽放棄繼續與他爭辯,既然他把自己當成愛麗絲,便由著他吧;帶他回埃尼阿斯堡,應該能使他比較清醒一點才是。
愛麗絲的死,讓他與不相聞問的好友再次相見,令他感到些許安慰;特洛總算不計前嫌,願意與他聯絡,也終于有人與他一起承擔這深不見底的悲惻淒惋。
他無從解釋起,只感到特洛的到來已適時地減輕他的傷痛。
是不是他們這兩個最愛她的男人,能將傷痛一分為二,讓彼此為彼此療傷?
坐上馬車,奧德賽回頭望了修道院一眼,心底不禁輕問——
愛麗絲,這是你的安排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