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大任雖然每日都想再去黃鶯樓,卻遲遲無法成行。
畢竟歌樓、妓院這樣的地方,對他來說,還是很陌生,加上他也不是富貴人家出身,雖考了功名,卻還沒任官,身上沒有多余銀子可以揮霍。所以雖然心向往之,卻始終不曾再造訪。
每日從刑部讀完書回來,總刻意走同樣的路,在布莊附近,也會不自覺的放慢腳步,暗暗期盼著能再遇上佳人;而每日總是失望地踏著夕陽離去。稍有空暇,便繞到河畔躑躅流連,駐足仰望對岸的堂皇門面,希望能有清風帶來一絲那天籟般的清甜歌聲。
「這不是羊探花嗎?」一個突兀的嗓音響起,把在河邊獨自流連的羊大任從向往出神中給打醒。「不是听說你都在認真讀書?怎麼,也會來花街柳巷這等地方閑逛?」
羊大任臉上一熱,有些汗顏地回頭,才發現說話者是幾位之前常聚會喝酒的友伴。他們全著一身華麗講究打扮,個個都是玉樹臨風的翩翩佳公子。
這一陣子,佳公子們已經不大來找他;剛放榜之際飲宴慶賀時常見面,但久而久之就發現彼此興趣不大合拍,公子們也嫌羊大任書呆氣重,老是在讀書,聊起來沒味道,玩樂時就不會找他了。
「這麼巧,你們也來河邊散步?」羊大任客氣寒暄。
鮑子們聞言,噗哧全笑了。誰這種時候來河邊散步哪?又不是像他這樣的書呆子!當然是來尋歡作樂的!
「我們來听曲兒。你不忙回去的話,一起來嘛。」想起上回書呆子就已經出過糗了,逗得大家挺樂,這回正好巧遇,說什麼也不放他走了。
「這個——」羊大任遲疑著。
「別這個那個了,跟大姑娘一樣!來來,一起來,別唆了!」
羊大任不及推托,真的給簇擁著拉進了黃鶯樓的大門。
「李公子、陳公子、杜公子!歡迎歡迎,好久沒來了呢。這邊請——」才一進去,鶯聲燕語的招呼聲立刻傳來,無比的悅耳。
「咦,羊公子!」本來就很甜的招呼聲突然拔高,「這不是羊公子嗎?這才是真正的稀客!」
「快來看,是羊公子哪!」
鮑子們見姑娘們對羊大任如此另眼相看,自然有些吃味,故意酸酸地問︰「羊公子這麼受歡迎呀?怎麼回事?你們喜歡書呆子?」
泵娘們掩著嘴笑,都不肯多說,但殷勤程度可就明顯不同了。進了迎賓的花廳之後,噓寒問暖、奉茶倒酒,招呼得可熱鬧。
「不成不成,瑤紅,你給羊公子倒的酒比我的多。」
「是呀,春紫姑娘,怎麼點心全給羊公子選,不給我選呢?」
眾家公子半真半假地抱怨著,逗得姑娘們全咯咯嬌笑,氣氛熱鬧極了。而羊大任雖然溫文微笑著響應,卻有點心神不屬。他忍不住一直往門口瞄,滿心期盼能看到那個窈窕身影——
泵娘們全都是極靈巧伶俐的,見羊大任這閃神的模樣,自然知道是為了什麼,當下就笑得更神秘了。
「今兒個有貴客來,人家是京城首富,專程來听小玉唱歌的,羊公子可能要再等一會兒了。」春紫趁著幫他倒酒,順便細聲解釋。
「我不是——」越描越黑。
「原來是想看小玉姑娘!」友伴們全哄笑起來,「上回丟臉還不夠,書呆子還想見小玉姑娘?不怕被她在背後取笑嗎?」
羊大任還不及反應,春紫、瑤紅等姑娘都同聲抗議︰「小玉才不會!」
「那是你們黃鶯樓規矩好,不會明著取笑,暗地里一定都會的嘛。」
「真的不會,羊公子,你別听他們的!」
眾人一來一往的拌嘴,吵得正熱鬧時,蘭姨帶著藍小玉進來了。
抬眼,兩人的視線一撞上,都迅速別開了頭,心頭卜通卜通亂跳了起來。幸好屋子里鬧烘烘的,沒人注意到——
不過當然,逃不過蘭姨的一雙利目。
當下蘭姨沒有說什麼,只是盈盈笑著跟這些年輕公子一一招呼寒暄。到了羊大任這兒,蘭姨不著痕跡地上上下下打量一番。
模樣兒是俊俏,不過年紀尚輕,還看不出什麼端倪;衣服顏色式樣都很樸素,料子也普通,若不是一股書卷氣加上進士身分,這羊公子大概就是個標準窮書生,連黃鶯樓的大門都進不來。
當下她也淡淡的,隨口問︰「羊公子好久沒來了,想必是飲宴應酬太多,沒時間來听歌了吧?」
「不,最近都在讀書——」果然一開口就是書呆子氣。
「還讀什麼書呀,不是都考上進士了嗎?」藍小玉忍不住插嘴。
她嗓音還是悅耳極了,令羊大任悠然神往。好一會兒才回神,溫和解釋︰「進士還要考過春關,才能任官職。我今年沒考過,要準備明年再考。」
「哦!」黑白分明的大眼楮瞟了他一眼。
「人家可是特別來看你的,小玉姑娘!」
「是呀,我們抓到他在外頭河岸邊流連忘返,書都不讀了,只想來听你唱歌呢!」
被這麼一鬧,兩人又都是不約而同地紅了臉。一雙水汪汪的美眸流轉,偷看了蘭姨一眼,像是怕被發現似的。
蘭姨怎可能看不出來?少女懷春,這本是天經地義,但羊大任這人——
「既然如此,那就讓小玉唱兩首曲兒,慰勞各位讀書辛苦吧。」蘭姨淡淡地說,「公子們別客氣,想听什麼,盡避說。」
「讓羊公子點嘛!」
「說得是,就讓他點曲好了!」
眾人熱心提議,其實心里都暗暗等著看笑話。
羊大任這鄉下來的書呆子,哪懂風花雪月、絲竹樂曲?要是點出什麼俚俗鄉唱,那場面就尷尬了!他們也就又有笑話可看了。
只見羊大任不卑不亢,卻又極誠懇地望著藍小玉說︰「這個我不懂,還請小玉姑娘賜教。」
堂堂一個進士,居然要歌伎「賜教」?眾人像在看戲一般,全都忍笑忍得快內傷︰明日一定要大肆宣揚,羊大任真是奇葩!
藍小玉卻毫不在意,她點點頭,抱起了琵琶,輕撥了兩下弦。
「那小玉就獻丑了,給公子們唱一曲‘夕陽簫鼓’。」她朗聲道︰「這曲兒呢,是在說夕陽西下、雲破月來、漁舟唱晚的情景,一共有三個段落——」
眾人有些不解。唱曲就唱曲了,哪來這麼多解釋?
但羊大任知道,她就是說給他听的。藍小玉把之前他說听不懂的話給放在心上了,唱之前特意解釋,是要讓他能听懂。
當下,感激之意暖洋洋地充滿胸口,滿得讓他差點要喘不過氣來。
藍小玉的歌聲美妙依舊。高低轉折、抑揚頓挫之間,夕照、雲月似乎都在眼前出現;低回的漁唱像在水面飄蕩,令人悠然神往,久久都不能自已。
這歌聲實在太美了。羊大任听完,久久無法言語,連大氣都不敢出,有種從內到外都給洗滌過一次的感覺。
「唱得……真好。」他實在詞拙,想了半天,只能迸出這句。
听著如此簡單的贊美,藍小玉咬了咬紅潤的唇,還是忍不住笑開了。那笑靨比歌聲更美。
「光說有什麼用呢?」
「是嘛,听得開心了,怎麼不打賞?」
友伴們已經紛紛在掏銀子了,還故意大聲提醒羊大任。
眼看他們都闊綽地打了賞,羊大任自然也不能例外。只是探手入懷一模,他身上只有些碎銀子,拿出來實在不稱頭——
偏偏貴公子們存心看笑話,還故意拖長了聲音對他說︰「人家小玉姑娘可是特地為你唱的,你出手可不能太小氣。」
一句話把羊大任的臉都說紅了。他一緊張,荷包掏出來之際,還把揣在懷里的其它零碎物事也給帶出來。叮的一聲,有個東西掉到地上。
「這是——」
有個丫頭眼捷手快,把跌落地面的一把鎖匙撿了起來。
這是七王爺府上的管家交給他的。他暫住的地方原來是地處偏遠的空屋,由另一個側門出入,可側門平時都上鎖,為了他進出方便,他又不好意思老是麻煩管家或小廝幫他開門,所以身上帶著鎖匙。
本來像他這樣的讀書人身上還帶把鎖匙就是件奇怪的事,通常只有下人帶著,更何況這把鑰匙……長得還挺特別的。
銅制的鎖匙上頭,不但雕了繁復的花紋,一端綁著的絲繩還是明黃色,這……分明是皇室中人用的東西哪。
蘭姨何等精明,就這麼一眨眼的工夫,她已經看清楚了那把鎖匙。只見她臉色微變,「羊公子,這把鎖匙——」
「啊,是我的。」羊大任歉意地接過,重新收入懷中。「我在京中借住一位尊長府上,不好意思麻煩管家老是幫我開門,所以隨身帶著住處的鎖匙。」
「這位尊長……是……」
「人家來頭可大了,蘭姨!」
「羊探花跟王爺府有淵源呢。」
「沒有、沒有。」個性謙遜的羊大任連忙否認,「只是借住罷了。」
雖然如此,眾人還是七嘴八舌的,說得很熱鬧。丫頭們連連驚呼,對羊大任更加另眼看待了。而蘭姨也是——
不過,蘭姨的「另眼」似乎不大對勁。一向笑臉迎人的她,不但笑容稍稍僵硬,眼神也冷了。
本以為羊大任只是尋常的讀書人,沒想到——
藍小玉擔憂地望了蘭姨一眼。清澄的水眸中,透出了不解。
蘭姨,為何……臉色變了,有種風雨欲來的陰霾?這很不對勁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