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小玉自小讓蘭姨帶大,連蘭姨何時出現了第一根白發、眼角多了幾道細細的皺紋都清清楚楚,哪會不知道蘭姨對羊公子「另眼看待」?
奇怪的是,這「另眼」可不是青眼有加。
蘭姨對上門來的客人都很客氣,笑臉迎人,絕不會跟銀子過不去。歌樓開著,客人有高矮胖瘦,姑娘丫頭們總有喜歡、不喜歡的。但近日當丫頭們興奮聊起最注目的客人羊大任時,蘭姨的眼色總有些許細微的改變,仿佛晴天里突然打了悶雷,就要下起傾盆大雨似的。
「好了好了,姑娘家的,別老是嘴里掛著這個公子、那個公子。上門都是客人,都得好好招呼。」蘭姨听她們說得開心時,會輕描淡寫這樣說上兩句。
「可是蘭姨,羊公子又俊俏又是讀書人,氣質真好呢!」
「而且他看著小玉呀,整個人都傻了,嘻嘻——」
「哪有,別胡說八道!」
「明明就有!」
眼看一群小泵娘又嘻笑打鬧了起來,蘭姨還是淡淡攔住,「喜歡小玉的客人多著呢。往後別再瞎起哄了,鬧得其它客人也不開心。」
到這時候,其它姑娘也都看出端倪了。
「蘭姨,你可是不喜歡羊公子?」瑤紅眨著眼,有些困惑地問。
「喜歡,怎麼不喜歡,上門就是客,客人我都喜歡。」蘭姨笑著說。這會兒又是一臉如常的笑意,一點兒異狀都沒有了。
藍小玉已經把細微的變化全都看在眼底,心頭莫名其妙的忐忑。
看蘭姨這樣,懂得察言觀色的藍小玉,要是真听話,就該乖乖照做,別再對羊大任另眼看待。但是啊,但是——
但是,她還是好好利用了去挑布料、做衣服的機會。
都是因為布莊小廝為了討好佳人,自告奮勇地告訴常來的黃鶯樓丫頭,有個羊公子幾乎每日都會經過。不但如此,羊公子還到布莊打听了一兩次,問小玉姑娘何時會再來。
丫頭興奮極了,一回來就躲著跟藍小玉說悄悄話。幾回之後,幾個年紀相當的小泵娘偷偷計劃,讓他們「偶遇」這麼一回!
霓羽坊的店面有三間,規模可大了,光是展示布料花樣的小棧間就有好幾間。比較不時興的布料擱在最後一間,平日不大有人去,這會兒在通風報信之下,倒成了有人偷著見面的地方——
藍小玉倒是改掉了賴床的習性,一早起床梳妝打扮,趁著蘭姨還在高臥之際,就偷偷跟著負責買菜的丫頭出門。到了菜市口,她便直奔霓羽坊。
雖然一路三步並作兩步、很沒樣子的趕著來了,但走近霓羽坊,藍小玉就放慢了腳步,深呼吸幾口,裝出從容的模樣,慢慢走進去。
里頭那人比她更從容,而且不是裝的。他一身深藍長衫,手背在身後,略略傾身,正在細看擱在台子上一匹匹的布料花紋。
望著他的背影就想笑。一股笑意忍也忍不住,直冒上來。這書呆子,又在研究什麼了?
「羊公子,你看什麼?也要挑塊布做新衣服嗎?」
「不,我只是看這花色挺眼熟——」羊大任還老實作答,話出口了才驚覺,猛然轉身,「啊,小玉姑娘,這麼早。」
「當然,不早點出門的話,鋪子里新鮮的菜啊、肉啊都給買光了。」藍小玉說得熟門熟路的,不過全是胡扯。因為她雖是青樓出身,卻自小傍蘭姨、梅姊捧在手心養大,吃穿用物都屬上乘,茶來伸手、飯來張口,她幾乎連廚房都不曾進去過,哪可能一早上市集采買新鮮菜蔬肉品?
「哦,真是辛苦小玉姑娘了。」也就這個書呆子會相信,把她說的話當聖旨一般,說什麼信什麼。
藍小玉抿嘴一笑,明眸在他清俊的臉上轉了轉。「你也很早啊,有很多書要讀吧,讀得可順利?」
羊大任看她又看得傻了,一時之間竟忘了回話。同樣是眉毛、眼楮、鼻子和嘴巴,怎麼長在她臉上,會這麼好看?笑起來微彎的眼眸、吹彈可破的晶瑩雪肌、淡紅的櫻唇、烏黑的頭發……無一不美。
美人兒等得不耐煩,嗔道︰「你發什麼傻?不是早起準備去讀書的嗎?怎麼問了又不回?」
「啊,是,說得是。」羊大任如夢初醒,「刑部的藏書、抄本很多,我窮極一生大約也是讀不完的,只得盡力而已。」
「看你這發傻的樣子,大概真是要很努力才行。」她語重心長地道,「那就不妨礙你讀書了,我也該走。」
才見個面、說上幾句話,她就要走了?想他听見布莊小廝熱心傳話時多麼欣喜若狂,特地來等了好幾天,好不容易真的等到她翩然出現,怎能就這樣讓她離開?
「姑娘留步——」他伸手想拉她,卻又不好意思,最後只拉住了衣袖。
藍小玉回眸,似笑非笑的瞪他一眼,「干嘛拉我?不是說忙著去讀書?」
「不忙。而且跟你多說幾句,今日讀起書來一定更有勁兒。」
她忍了半天,還是忍不住,噗哧一聲笑出來,「沒想到書呆子也會說這樣的花言巧語。」
「不是花言巧語,乃句句實言。」羊大任煞有介事地認真道︰「我可對天發誓,從未對姑娘說過半句謊——」
「好了好了,誰要你這麼指天指地、大費周章的發誓?」她水汪汪的眼眸瞟著他,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你這輩子,是從沒說過謊吧?」
「自然沒有。」他的日子過得單純,也沒什麼秘密,沒有說謊的必要。他還拉著人家袖子不放,沒話找話說,情急之下,居然沖口而出︰「難道小玉姑娘說過謊嗎?」
今兒一早不就編了謊嗎?還合力跟丫頭串通好一起騙嬤嬤,說是市集里有西疆來的貨郎,專賣新鮮有趣的首飾珠花,她想去看看;其實,根本是為了來見他一面。
但這怎麼能對他說呢?想到這兒,藍小玉的臉蛋染上了淺淺紅暈,更添嬌艷,簡直讓人不敢逼視了。
藍小玉還是望著他,心底千回百轉,好像有很多話要說,到了口邊,又不知怎麼說出口了。兩人就這麼傻傻的望著彼此,想笑又不是,想走又不舍……
直到有輕巧腳步聲走近,藍小玉知道是丫頭來接她了,這才小手一扯,把被他拉了半天的衣袖給搶回來。
「你不走,我倒是要走了。」臨去,她還回眸望他一眼,眼波里似有千言萬語。
「等等!」他又叫住她,急問︰「下回,何時能再見到姑娘?」
這誰說得準呢?連這一回都是大著膽子,破天荒頭一遭做壞事,說謊瞞騙嬤嬤才成行的呀!
「你來黃鶯樓,不就能看到我了嗎?」她說。
「那樣人太多了,我只想見你一個。」羊大任急急說。
此言一出,藍小玉的臉蛋兒更紅了,她瞟他一眼,什麼也沒回,隨著剛在門口現身的丫頭翩然離去。
腳下走得急,小手兒卻一直緊緊握著他剛拉過的衣袖。他手掌的溫暖,似乎就這樣傳了過來——
***
這事兒哪可能一回就停,自然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
每隔幾天,藍小玉就變著花樣編謊言,就為了去見他一面。羊大任也總是在布莊等她,把那兒堆棧的布料花樣全給記熟了。
就算真的見著面也就短短一刻,說上幾句話,就又該匆匆分別了。但正因為這樣,才更讓人覺得意猶未盡,一個人時總把那珍貴的片刻拿出來翻來覆去地想,想對方的一言一笑,眼神動作,越想就越渴望踫面——
孩子們都是這樣的,老以為自己瞞得天衣無縫,但大人全都看在眼底,清清楚楚。何況藍小玉是頭一回大著膽子說謊,實在不靈光,漏洞百出。
那日清晨,她又準備好了要偷溜出門時,晨光中,才剛躡手躡腳踏出自己的廂房,還沒走到長廊的盡頭,就赫然發現蘭姨的身影,正緩緩向她走來。
一看見蘭姨,她就嚇得心頭卜通卜通亂跳,手腳發冷!
蘭姨通常都睡到近午,她也是因為這樣才特地選這個時間偷溜,今兒個到底怎麼回事?怎麼一早蘭姨就起床了?
當下來不及多想,連忙轉身,裝作正要往小花園走去的樣子。
「小玉,一大早的,上哪兒去呀?」蘭姨聲調平平地問。
藍小玉更加恐慌。蘭姨平常愛笑愛說,挺熱鬧的一個人,但不高興時就是這般平平的聲調,姑娘丫頭嬤嬤們一听就懂,從沒人敢反抗。藍小玉這還是頭一回被蘭姨這樣對待。
「我、我想、想去園子里看看花。」
「你倒好興致,專程早起看花?」
「是、是呀。」
可憐她一個老實孩子,說謊挺不在行,才沒兩句就漲紅了臉,一副作賊心虛的樣子。
偏偏這時跟她約好了來會合的丫頭提著小竹籃走過來,蘭姨一回頭,嚴厲的目光掃向丫頭,丫頭倒退兩步,竹籃砰地落地。
「碧青,你過來。」蘭姨無比和藹地對丫頭說︰「你告訴蘭姨,這麼一大早的,和小玉要上哪兒去嗎?你們是約好的吧?」
「我、我、我……」丫頭碧青當下應也不是,不應也不是,知道東窗事發了,慌得嗓音都開始發抖。
「是我說要出門走走,硬、硬要碧青同去的,不、不關她的事。」藍小玉這會兒挺身而出,逞強話語卻說得坑坑巴巴,毫無說服力。
蘭姨像是沒听見似的,繼續盯著丫頭,面色轉為寒冷嚴峻,「這不是第一回了吧?快說,這陣子一清早的都到哪去了?要是不說實話,回頭就讓你收拾收拾東西離開,不用待在這兒了。」
丫頭們要不是沒親人,就是家里太窮,自小傍賣到黃鶯樓的。碧青家里就全靠賣這個女兒的銀子過日子,她要是給趕回去,照契約還得把賣身錢加倍賠還給蘭姨——這可不是要他們一家子的命嗎?
碧青當下就撲通一聲跪下,眼淚奪眶而出。「求蘭姨別攆我,我說實話就是了……是小玉,她要去看羊公子,約了在霓羽坊——」
蘭姨一雙利目瞪了過來,藍小玉全身都僵硬,冷汗沿著背脊直流下去。因為蘭姨從不曾用如此嚴厲的眼色看待她,藍小玉傻得腦袋瓜子一片空白,整個人沒了主意。
「我——」
「你年紀小小的,就學著私會客人了?」
這話更把藍小玉說得臉色發白。私會客人是青樓大忌,藍小玉自小便有听聞,黃鶯樓的姑娘要是有私下會客交易的,一被抓到,一定是重重責打一頓之後,趕出黃鶯樓;而被趕走的姑娘根本別想在京城立足。
「他、他不是客人,只是朋、朋友……」
「朋友?」蘭姨冷冷一笑,「有哪個男子會到歌樓來交朋友的?還不是看你年幼可欺,想不花銀子白白玩你一趟罷了。」
「他不是那樣的人!」
「還頂嘴?」蘭姨大怒,氣得嗓音微微發顫,一口氣簡直轉不過來,「我養你教你多年,你為了一個認識沒多久的外人頂嘴?」
「我只是——」
「小玉,別再多說了。」跪在一旁的碧青情急之下拉了拉藍小玉的裙擺,急急勸道︰「蘭姨在氣頭上,你快認錯就是。」
她咬住下唇,柳眉緊皺,又是困惑又是慌亂。好半晌,才想出該說什麼︰「蘭姨別氣了,是小玉不好。」
蘭姨別過臉不肯看她,顯然還是很生氣。
碧青是伺候臉色慣的,比藍小玉不知精明多少倍。她猛對藍小玉使眼色,又輕推了一把,示意要她過去多說兩句,安撫安撫蘭姨。
「小玉知道錯了,蘭姨,別再生氣了嘛。」她慢慢湊過去。
依然沒有響應。
碧青又在狂使眼色,還用口形指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