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左輕雲和富春及上千乞丐趕至之時,轉為血紅的月亮映出那個被眾人圍攻的身影,一柄森寒長劍直直刺向喬翊胸口,鏗然一聲似骨碎的聲響,劍尖沒入……
「不——」
一聲淒厲的尖叫聲驀地響起,尖銳地穿透紅瓦屋頂沖向九霄雲外,劈開乍暖還寒的晚風,抖落些許寒意。
一身汗涔涔的溫拾蘭由噩夢中驚醒,她的臉色慘白得嚇人,雙手止不住的顫抖,明明蓋著厚實錦被仍覺得冷意直鑽心窩,因夢境而涌上的驚慌讓她有種心快被撕開的感覺。
她作了一個夢,非常可怕又真實的夢,夢中的喬翊他……不,不是真的,夢是假的,是虛空的,她是自己嚇自己,不會有事的,他還活得好好的,無傷無痛,活蹦亂跳地以輕狂眼神睨人,賊笑著大喊︰小爺的本事高得很,誰嫌吃得太撐就來玩幾招,小爺準備了紙錢送你上路。
是了,他本領可高了,三、四十名宮中侍衛與他過招皆敗下陣,毫發無傷的他還能囂狂地搖搖指頭直道不夠看,臉不紅、氣不喘地又轉身挑戰大內高手,把一干人打得直不起身,休養了三日才能下床。
所以說是她杞人憂天了,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想得多了自是夢里相見,把不好的情緒帶進夢里頭。
可是那情景如此逼真,彷佛就在眼前發生,她隱約聞到濃厚的血腥味,血隨著抽出的長劍流出,不是一滴一滴的滴落,而是泉涌般的噴灑,很快地,草葉上、泥土上皆是一片刺目血紅,但鮮血猶不停止的滲出、暈散。
而這不是她第一回夢到如此令人不安的畫面。
打了個哆嗦的溫拾蘭再無睡意,從半臂短衫露出的瑩白藕臂抱住杯彎的膝蓋,她半是怔忡半是失神地坐在床上,很不安地將自己抱得緊緊的,好似一松開夢會成真。
「小姐、小姐!發生什麼事,你魘著了嗎?別怕別怕,奴婢來陪你了,小姐別驚……」
匆匆忙忙的腳步聲越來越清晰,發未梳,只著單衣的春柳、碧竹跳著腳穿鞋,衣衫不整的沖進內室,眼中只有她們服侍的主子。
每逢雙數的月份,宮中的藝伶有七到十日的外出假與親人同聚,若無節慶表演更可待上半個月之久,不用急著回宮或排舞,能承歡膝下。
若是住得遠,家在千里之外的州縣,宮里會特別安排一年一度的省親日,約莫一個月,且有馬車接送,不過大部分人都不願意回家,一是嫌家遠,來回不便,趕得急又舟車勞頓,根本無法好好聊上幾句,二是怕趕不上別人,稍有停頓就被人超前了,她們進宮是為了出人頭地,爭一時榮耀,若為了思親之苦而錯失良機,那以往的努力不全白費了。
所以頂多出宮上街溜達溜達,買買胭脂水粉,添幾件小首飾,看看雜耍,天一黑便回宮,等著年滿二十二離宮後覓得好姻緣再回鄉省親。而溫拾蘭便在排休日回到溫府,官任太常寺卿的爹親正在宮中當值,不到丑時過後不會回府,空蕩蕩的府里就她一個主子,娘親在十年前因難產早逝,當時她的弟弟已足月了,卻因生不出來而胎死月復中,一尸兩命。
「小姐,你怎麼全身都濕透了,碧竹,你從櫃子里取出衣衫,我幫小姐更衣。」
春柳一模到小姐冷透的衣衫,驚得臉色大變。
「好的,春柳姊,我找找……」碧竹彎下腰,在梨花木衣櫃里翻找新裁的羅衫和長裙。
兩名丫鬟手忙腳亂地為主子卸衣著衫,晚來幾步的綠雲和銀妹則打了熱水來,一個為她淨面,擦拭汗濕的身子,一個以擰吧的濕巾拭淨手腳,動作輕柔地揉搓有些僵硬的縴縴細指,把繃緊筋絡揉開。
「吵醒你們了,我沒事。」一回過神來,溫拾蘭這才發現她已任由人擺布了好一會兒,身子干爽不再汗濕羅衣,發涼的手心回暖,恢復血色。
「作噩夢了嗎?小姐,瞧你面色白得像見鬼似的。」本來就白皙的小臉透著病態的蒼白。
「嗯!不是很好的夢,驚著了。」她現在心口仍然七上八下的跳著。
春柳模了模小姐微涼的面頰,頭也不回地吩咐。「銀妹,給小姐煮碗安神茶來。」
「是,我馬上去。」銀妹是直腸子的人,也是四名丫鬟中最年幼的,才十五歲,挺懂事的,就是反應慢了點,每回都要姊姊們提醒才想起該做什麼。
掖被角的掖被角,倒污水的倒污水,晾巾子的晾巾子,看著最親近的丫鬟們徹夜不睡的守著她一個人,溫拾蘭既窩心又動容的感念她們的用心,再親的姊妹也不過如此吧!
餅了一會兒,珠釵歪了一邊的銀妹小心翼翼地端來一碗安神茶,紅釉描金碗蓋一掀,熱氣冒了出來,蒸得人眼前一陣模糊,薄霧彌漫。
「小口點喝,燙嘴。」綠雲輕吹著熱茶降溫。
她一小口一小口的輕啜著,安神寧氣的茶水很快見底了,一股溫熱由喉間滑向胸月復,頓時暖了四肢。「好了,都下去休息吧!你們也累了。」
「小姐,留兩個人在床榻旁伺候吧!奴婢們不放心。」要是又魘著了可怎麼辦才好,總要有人陪在身側。
她搖了搖螓首,笑著攆人。「留點精神明日好應付心心,她一瘋起來十頭牛也拉不住。」
朱心池是天生的惹禍精,也不知是仗了誰的勢,連太子都敢得罪,行事日益張狂,想到什麼就做什麼,令人莞爾。
一想到朝氣十足又精力旺盛的朱府小姐,春柳等人真的怕了。「那好吧,奴婢們去躺一下,小姐若有事朝外喊一聲,奴婢們隨即就到。」
「嗯,去吧!」她揮揮手,讓她們早點安歇。
不太安心的丫鬟們走得慢,不時回過頭瞧瞧主子是否睡得妥當,換下的衣物折迭得四四方方,等著明天一早漿洗婆子來收衣,不熄燈的半掩門扉,好听清楚屋里的動靜。
夜里很靜,蟲鳴蛙叫聲十分清晰,躺在床上了無睡意的溫拾蘭睜著水亮眸子盯視垂著煙青流蘇的銀紅床幔,細數那一朵朵開得嬌艷雙面繡海棠花,耳邊不經意听見以屏風隔開的小暗間里,春柳、碧竹她們輕手輕腳躺上小床的聲音,而且一下子就入睡了,細微的鼾聲一起一落。
睡得著,真好,她在心里想著。
她卻是翻來覆去的怎麼也無法靜下心,雙眼一閉上就瞧見一道血淋淋的身影朝她走近,她駭然地睜開眼,捂著嘴抽氣,揮不去的陰霾重重壓在心口,叫她幾乎快喘不過氣。
驀地,溫拾蘭發現她又發汗了,好不容易回暖的身子又透出絲絲寒意。睡不著的她掀被下床,瑩白如玉的縴足套入繡花鞋,她緩緩起身輕移蓮步,走向喜鵲登梅雕窗,仰望天上那過了十五仍圓如玉盤的月兒,閃閃爍爍的星子像遠方不歸的那個人,取笑她的多愁善感。
心里沉悶的她忽然不想待在屋內,長年習舞的身子相當輕盈,落地無聲地推開門扉,她看了看睡得正熟的丫鬟,沒吵醒她們便往外走。
披了件御寒的外衣仍覺得有點冷,她拉攏衣襟漫步于陣陣花香中,杏花枝椏掛滿了一朵一朵的小白花,馥郁不膩人,暗然飄香。
「……真的是我多想了吧?你真的平安無事,安然無恙地待在某地,照樣張狂地無法無天,令人發火吧!」神明呀!請保佑那個行事乖張的臭小子,他叫喬翊,是威遠侯世子,生來是帶給別人災難的。
幽然地嘆了口氣,雙手合掌的溫拾蘭誠心祈求,她平靜的面容顯得虔誠,口中祈禱,眼睫低垂半掩目,風兒輕吹揚起裙擺,在風中迎月而立,宛如翩翩下凡的牡丹花神,艷而不妖,明媚似月華,傲然而多姿。
她是美麗的,從粉雕玉琢的小女娃,成了花容月貌的美人,慢慢拉長的縴縴嬌軀展露少女的風姿,亦有含春女子的風情,娉婷綽約,裊裊婷婷,不需點朱抹翠便是天香國色,麗質天生。
可惜溫拾蘭看不見自己的改變,除了專注在歌舞上,她的一顆心全給了不解風情的喬翊,她對他的感情是一點一滴的累積,從見到他的第一眼開始,可是他卻毫不知情,遲鈍地像木頭人。
其實她很後悔初見時打了他巴掌。當年她還很稚女敕,一個個頭和她差不多的男孩朝她一撲,還壓在她身上不起來,她羞惱地不做他想,做了自己認為該做的事,手一舉高便揮下。
可長大後想想,知道並非全是他的錯,若是他不適時的裝瘋賣傻,出手拉她一把,自己可能就被蠻橫霸道的太子搶走,不等她及笄便成了太子侍寢,一輩子只能待在深宮終老,坐看發絲成霜。
終歸一句話,他對她是好的,雖然常被他氣得直跳腳,恨不得用榔頭敲他腦門,可是當她有危難、遇到挫折時,第一個跳出來護她的往往就是他,再無旁人。
「可惡的臭小三,你到底知不知道我喜歡誰,再這麼呆傻笨下去,看我還肯不肯對你好……」
扯著無辜的花葉,她心里又酸又澀地怨著某人,怪他少生了一顆七巧玲瓏心。
溫拾蘭也不知道自己在夜風里站了多久,等她發覺手腳冰冷時,已是滿地的碎花殘葉,雙腳凍得有點麻疼,僵硬地難以行步。
懊回屋里了,再不小歇一會,真沒氣力陪人來瘋的心心逛朱府的花園,她們之前約好了。
就在她轉身剛要回房的時候,身後傳來踉蹌的腳步聲,淡淡的酒味飄散四周,她微驚的捂著胸口轉頭一探,搖晃的燈籠照出熟悉的臉孔。
「爹,你嚇了女兒一跳,不是輪到你在宮里當值嗎?怎麼喝得醉醺醺的,一身酒氣?」爹究竟喝了多少,連路也走不好。
「沒……沒醉,我和傅……傅太醫下棋,喝了點小酒……老牛有空,他……
他替我值班……」
喝到舌頭打結的溫季青話不流利,一句話得分好幾次才說得完。
爆里的規矩是除了宰相和三品以上的大官及外放官,余下的文武百官得輪流到皇宮執勤,以免宮中有變或帝後臨時興起傳召,每半個月輪一回,少有例外。
「就算牛叔叔肯替你一頂,你也不能喝得爛醉如泥,皇宮內院不是自家後院,萬一行為偏差被人彈劾了,你這個官還當不當呀!」喝酒不打緊,可總要有個分寸,若是喝胡涂了,隨便一件小事就能要了他的命。
「不……不怕,乖女兒,沒事沒事,這會兒……呃,皇宮亂得很,沒人……
沒人注意我……」
咦!有兩個閨女,一下子分開,一下子重迭,晃過來,晃過去,晃得他眼花。
「皇宮亂得很?爹,你說明白點,宮里今兒個有事發生嗎?是皇上還是娘娘,沒出大亂子吧?」
怎會生亂了,會不會影響到下個月皇上的千秋?
清明帝的生辰近了,照理說她不該此時離宮回府,不過正逢娘親的忌日,又剛好是排休日,所以她趁忙碌前先向尚儀局吳娘娘告假,偷得幾日空閑放松一下,接下來她又要忙得足不沾地了。
他搖著頭,想搖去眼前的迭影。「爹……爹只是五品小闢,哪知道那些……
嗝!瑣事,不過傅太醫棋下到一半被拉走了,皇上急宣……」
「有人病了嗎?」她暗地里猜想,但未放在心上。
爆里的貴人她認識不多,也少有往來,真有人病了也與她無關,她只是小小的六品伶人。
「不是病,是……傷著了,宮中所有的太醫都趕往喬府……啊!噓!這是秘密,不可以說出去……」原本溫雅敦儒,才情卓越的溫季青一喝醉後話就變多了,行為舉止不若平日沉穩。
「喔!喬府……」呃,不對,喬府不就是……「爹說的是威遠侯府嗎?!沒听錯?」
「應……應該吧!能讓皇上急……急著找太醫的人,除了攝……攝政王還有誰……」連皇後娘娘都沒有的殊榮,畢竟人家可是血脈相連的親兄弟。
「是前攝政王,今日的威遠侯,別說錯了。」溫拾蘭想提醒父親的小缺失,但是溫季青已然醉昏了,听不到她說了什麼。
是了,除了威遠侯,誰還能令皇上大驚失色,三更半夜地把宮里最好的太醫全派往宮外,亦父亦兄的威遠侯是皇上至親,從皇上幼時便一心輔佐,從無異心。
不過身兼皇商的威遠侯也是個怪人,身居高位卻不願接受封賞,嚴詞推卻威遠侯封號和立府賜匾尊榮,堅持以喬家人自居,奉已故的喬老將軍為祖父,入宗祠,承香火,後代子子孫孫皆以喬姓為本姓,不入皇家宗廟。
「爹,你醒醒,別睡在這兒,小心地上寒會著涼……」啊!好重,快壓垮她了。
見父親歪坐在地上,她忙扶起他,好在溫季青不算醉得太胡涂,在女兒的攙扶下還能走回自個兒屋里。溫拾蘭喚來小廝打水,她親自服侍爹親梳洗,月兌了鞋襪扶他上床,等安頓好了才離開。
直到多日後她才愕然地想到一件事,喬翊的娘親不就是一名在醫道上小有所成的醫者,若是威遠侯傷了自有夫人診治,何需勞動到太醫院的太醫們?
難道是夫人出事了?
或者是……
她不敢再想下去,休沐日未滿便急忙趕回宮中,她想以她爹和傅太醫的交情,應該能探得一、二。
她,很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