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媳婦不只會說好听話,還會繡花呢。這是我做的繡花鞋,娘一會兒穿穿看合不合腳。」媳婦給婆婆的禮。送鞋,送鞋,意味走得更長遠,長命百歲。
在主子的示意下,冬麥把雙手捧著的百合蓮子繡花鞋送上,寓意連生百子,代表吉慶,雖然蒲恩靜一點也不想生一百個兒子,也沒本事生,不過還是討個吉利,至于此等大業便留給瑞杰小叔吧。
不愛說話就悶頭干活吧,辛勤耕耘播種。
沒來由地,十歲的蘭瑞杰打了個冷顫。
「那我的呢?」看到娘親愛不釋手的撫著那繡鞋,蘭泊寧有幾分吃味。
美目一睞,顧盼生輝。「在屋子里呢,落了誰也少不了你呀。是金絲繡邊的松鶴腰帶,回頭拿給你。」
「只有腰帶?」他語帶不滿。
蒲恩靜軟軟一嘆。「我家里窮嘛,拿不出象樣的流光錦,等我手邊寬裕了就給你裁件衣袍,繡上翔鷹凌空。」
「不用等,一會兒開了庫房自個兒取,湖緞、蜀錦、鮫珠絹、珍寶綾、軟煙羅、蟬翼紗、丹白綢……給我做上十來件就好,不用多。」
不用多?
謗本是多到天怒人怨了,十足的暴發戶嘴臉,就連宮里的貴人也不可能一口氣拿出他口中的珍品啊,這也只有他這事業遍及全國的大商賈才能一口氣拿出這些珍稀布料,還口氣狂妄的不當一回事。
天雷啊,不劈他對不起天下蒼生哪。
「……風雞一對,桃兒酒十壇,活兔、活鴨、活羊各六,錦十二匹,緞二十匹,綢……再添些白面、紅糖、麥面、六六三十六色絲線,還有青青的雪靴、軟緞鞋……」
應該差不多了,小門小戶的蒲家不用太顯眼的回門禮,錦呀緞等貴重物要用粗布包著,日常用品多備一些才實際,碎銀、銀票壓在箱底,銀子多易招賊惦記,得藏好。
毖婦門前是非多,還拖個啥事也不懂的小娃兒,獨自撐起一個家的辛苦難以道與外人知,她得多貼補貼補。
唉!不知道宮里那個沒見過面的大姊過得好不好,要是她沒被死要錢的鎮長送進宮當宮女,今日也不用愁娘親乏人照顧,起碼有個能說話的人在,不那麼孤單無助。
蒲家沒錢,繳不起買身費,當初鎮長家有五個適齡的女兒卻沒一個送進宮當奴才,偏偏挑上窮兮兮的大姊,代替他家嬌滴滴的小姐,只是情勢逼人,她們也無力抵抗。
謄著單子的蒲恩靜不時長吁短嘆,一筆揮下,涂涂改改的刪增,一下子覺得過頭了,一下子認為太少,一下子感覺不太妥當,這邊添一點,那邊減三分……
她從沒這麼累過,比繡花還勞累,她發現要掌家不容易,光是日常人情往來就讓人腦子打結,更別提家里的用度,下人的分黨結派不同心,每月收支和莊子收成都得操心。
幸好她有個疼媳婦的婆婆,看她年紀尚小還未及笄,那些瑣事便替她管起來了,所以她只需要管好自己院子里的一畝三分地,內院的大小事、婢僕的調度還是由婆婆來安排。
對她來說是輕松多了,畢竟是剛入門的新婦,對蘭家的一切一無所知,凡事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畢竟得先把自家的田犁好再說,撒種、育苗還在其次。
「小小年紀嘆什麼氣,嘆一口減壽三年,小小年紀便早生華發。」駝背腰彎地,活像小老太婆。
「你別理我,我很快就好了,填張單子而已嘛,難不倒我。」她不信她能念完大學,寫出繁復的數學方程式,背好一百多個化學公式,最後會被幾張簡單的紙難倒。
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執拗癥發作的蒲恩靜不肯認輸,頭也不抬地朝夫婿揮手,要他離遠點,不用理會她。
「這句話你一個時辰前就說過了,還是同一張單子,你的進展實在是……」磨人的慢。
「春有百花夏有荷,秋賞明月冬有雪,四季分明各有美景,你要用心去體會,不要囫圇吞棗,錯過美好事物,凡事慢慢來才有條理……啊!別拿,我還沒寫完……」
「我看看寫了什麼……」看著從妻子手中抽來的單子,頓時無語的蘭泊寧大為傻眼。「你確定不要換張單子重擬,左一撇、右一捺,中間一豎,你弄倒了墨嗎?」
一張素白的水雲紋宣紙……應該說原本是素白如雪,可如今嵌滿大大小小的字跡,還有點點墨漬從宣紙上渲染開來。
橫不橫,直不直,字不像字,墨水暈染透紙而出,移來挪去的紙張又沾到墨污,反滲透紙面,污了其他筆法工整的字,將好好的字毀了,一行字清晰可見的並不多。
這根本不是回門禮單子,而是小兒初初握筆的習字帖吧,橫七豎八寫得歪斜又扭曲。
她一把搶了回來,差點撕破。「就說你不要看,這只是草擬的回門禮,等排定後再重新寫一份,上頭用了只有我看得懂的符號,待會謄寫的時候就順手了……」
是A禮品加兩份,B一指的是B物再減一,CX3是C物乘于三倍,D2X5則是同物有兩色乘五為十,像布料、絲線等,沒人送一匹布,一捆繡線的,要雙數才吉利。
阿拉伯數字尚未傳入本朝,只偶有西方傳教士從東邊港口上岸,宣揚「上帝愛世人」,所以雖然認識的人極少,二十六個英文字母仍小辨模的流傳開,用于海外的商旅。
「別瞎忙了,真要處理不來就交給娘,你的長項在刺繡,不是打理綢緞一匹價幾金,白米一袋食三日。」蘭泊寧直接將單子揉成團,丟進一旁收廢紙升火的紙屑簍。
「你……你真是體貼入微,善解人意,能嫁你為妻是我三生有幸。」她欲哭無淚的說著反話,直想把揉皺的單子再拾回來。
那可是她花了好多時間擬的啊。
她不願再重擬一份回門禮單子,也不肯被視為無能,向拿她當女兒看待的婆婆求助,外表十四歲的她其實有二十五歲女子的智慧,還受過古人沒有的精英教育,她真的除了刺繡外一無長處嗎?
听出她話中的反諷,蘭泊寧挑眉一笑。「好說好說,我也覺得你運氣好,能嫁入我們這麼疼媳婦的蘭家。」
「……」老王呀!不要再賣瓜了,夸得上天下地還是瓜,不會變成黃澄澄的金子。「你沒有話要問我嗎?」
「問什麼?」他不挑明,由著她故弄玄虛。
「問你那兩位眼眶含淚的丫頭。怎麼我既沒打她們罵她們,還讓她們像小姐似的養尊處優,茶來伸手飯來張口,有看過比我更善待丫頭的主子嗎?」她一臉不解的擺手,模樣嬌俏,可透著一絲俏皮的淘氣。
他進房前,肯定看到門外跪了兩個可憐兮兮的美人兒,居然這麼好耐性,到現在都沒問她。
他失笑,將人抱坐在大腿上,鼻尖蹭著她的玉雪珠耳。「你只是把人晾著,啥事也不吩咐,一座院子只有你我兩個主子,主子不開口,她們就是虛的,無所適從自然慌。」
「你怪我?」她偏過頭,躲過他落下的吻,听見他大為不滿的嗤哼。
自己的娘子還親近不得?
「不。」她做得好。
「有獎賞?」她兩眼亮晶晶。
蘭泊寧嗤笑,朝她腦門賞了一記栗爆。「她倆本來就歸你管,沒管好是蘭少夫人的責任,你好意思要我打賞?」
內宅的丫頭、婆子、嬤嬤……凡是下人,全在蘭少夫人蒲恩靜的管轄之內,她是這些人的主子,有人犯錯、偷奸耍滑的,她便有權處置,或罰,或發賣。
而蘭泊寧管得可寬了,小廝、雜工、管事乃至于外頭的鋪子,只要是事兒他都得管,無人能在他眼皮子底下耍陰招。
「蘭少夫人……」挺新奇的頭餃,她沒想過會當上少夫人,還以為只會平平凡凡過一生。
「不順眼就賣了,此事我不插手。」不過是兩個丫頭,為她們置氣實在不值得。
賣了?他說得真愜意,好歹是個人,怎能隨意買賣。「你沒打算收了她們?」
貼身丫頭等同暖床通房,隨時能被主子收用,而且養到十六、七歲了,花朵兒似的美人兒早該配人了,主子卻沒發話,那就有收房的意思不是?
所以她們有那點心思也是正常的,寧為富人妾,不做窮人妻,習慣了蘭家的富貴後,怎麼肯屈就管事、莊頭這樣的婚配,嫁得再好還是奴,不若姨娘是半個主子。
一個是伺候人家一家老少,家中里里外外一手包辦,要受婆婆、妯娌的氣,還得洗手作羹湯,忙里忙外還得不到一個「好」字。
一個是被人伺候,每日打扮得明艷動人,四季有衣物、首飾,每月有分例,出入有丫頭婆子跟著,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綾羅綢緞,身分比下人高上許多。
兩相比較,少有人不選後者,只要給丫頭們機會,十之八九會選擇高攀,為了富貴榮華甘于折腰。
窮人無骨氣,富貴迷人眼。
蘭泊寧手臂一勒緊,在她貝耳一咬。「爺看不上眼,為妻不賢,為妾不夠媚,當通房嘛……我有這麼缺女人?」粉女敕女敕的小娘子在跟前,他還會看上別人?
湘素指的是淺黃色的布帛,綺羅是上等華美的絲織衣物,兩名婢女人如其名,緗素秀婉清雅,淺笑若菊;綺羅心高氣傲,妍媚嬌艷,如盛放的茶花,各有各的美麗。
但誠如蘭泊寧所言,為妻不賢,因為善妒,而且也不能娶婢為妻;而當妾嘛,就要有伺候男人的本事,在床笫間要花樣百出,媚態橫生才能把男人的魂勾住,而她們都不夠格。
「那你缺什麼?」她問。
「我缺兒子。」他勾唇低笑。
蒲恩靜在心里月復誹,自己去生,有本事,要生十個、八個都由他。
「包子呀包子,幾時才會長大?」隔著衣服,他揉著她胸前的小玉兔,叨念著快快長大。
兩頰倏地飛紅,她羞惱地咬著下唇。「不是不缺嗎?你嚷個什麼勁,包子該大的時候就會大了。」
「你少喂了它?」他輕輕一捏,不太滿意手心的重量。
她覺得臉快燒起來了,這個口無遮攔、葷素不忌的惡徒。「不要調戲我,臭流氓。」
「明明是香的,哪里臭了,你聞聞,我與娘子調情是情趣。」他笑著挨近她,又親又吻。
「不……不要鬧我了,天色不早了,我還要擬明天回門的禮單。」她怕癢的直閃躲,咯咯發笑。
「我讓胡管事準備好了,東西全擺在二門,明兒一早就能搬上馬車,我陪你回門。」那天的女乃凍他沒嘗到,得讓她再多做些,一個也不便宜那個只會哭鬧的小娃兒。
蒲恩靜訝然。「你準備了?」
那她忙了一整天在干什麼,為了一張報廢的紙?
「放心,不會太顯眼,只是一些日常所需和次等的布帛,岳母平常用不到昂貴的東西,實用的東西較適宜。」他考慮到寡婦獨居,送得太好反而招禍。
像臘肉、燻鴨、鹵白菜、油、鹽、米等,再添上婦人首飾,縫衣刺繡的頂針,小孩子的玩物如木鴨、布女圭女圭……
蘭泊寧雖對老和他搶食的蒲青青小有微詞,可心里還是疼愛她的,凡是有適麼口她的物件總不會落下她。
听他用尋常語氣說著家里事,蒲恩靜心口一暖,動容的將螓首靠向他胸口。
「謝謝你對我娘家人的用心。」
對她的家人好比對她好更讓她感激,愛屋及烏,他正一步步偷走她的心,使她沉淪。
外人眼中的蘭泊寧冷酷嚴峻,不通情理,站在理字上頭就不饒人。
可是她看到了他的柔軟、堅毅、剛直,嗜好甜食,對他認定的家人傾力守護,不讓家人受到任何傷害,他猶如一只翼長百里的大鵬鳥,將所有人護在羽翼下。
由小看大,由細微處看天下,能全心全意為家人付出的男人,還有什麼不能托負呢!
良人非狼人,他壞,但壞得有格調。
「夫妻是一輩子的事,謝我做什麼,真想謝我的話,不如……」他兩眼盯著她微微敞開的衣襟里露出的雪女敕胸脯,目光微黯。
「不行。」她倏地捂胸,春光半點不露。
他微帶惱意地咬了咬她的蔥白小指。「你是我的妻子,連肉都不讓我嘗,至少讓我啃幾口過過癮。」
「回門後,我就到蘭家繡坊教幾個手巧的繡娘那「錦上添花」的技法。」她的回報是實質上的。
「一碼歸一碼,不能混為一談,你要補償我上的損失。」娶了個小妻子卻踫不得,他憋屈得很。
她失笑,誰知道冷峻的活閻王私底下竟是徹頭徹尾的無賴。「那你允諾我的分紅呢,幾時要給我?」
聞言,他一瞪再瞪,恨不得咬下她一口肉。「我的銀子就是你的銀子,我們之間還用得著分你我。」
「錯。」
「錯?」
「你的銀子是我的,我的銀子還是我的,只有攢在手里的才是自己的,那是女人的私房錢!」她理直氣壯的宣告。
他瞪大眼,指著她鼻子。「算你行,真是個守財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