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面部朝下的男子一翻過來,再抹去他臉上的泥沙,那張猥瑣的面孔,似曾相識的讓周明寰一怔,隨即,想到自己在哪里見過這張瞼,他的神色轉為凍結的寒意。
再看向身子往後瑟縮的眉姨娘,那眼底和臉上的心虛是濃妝艷抹也遮掩不了的,他當下明了了。
那道透白的刀疤像在嘲弄他,諷剌他的蠢笨,居然相信花娘的眼淚,被人耍得團團轉。
這是一場騙局。
他被設計了。
「你們是兄妹?」這句話說得痛心,咬牙切齒。
「不,我不認識他,我真的不認識他,大少爺你要相信我,眉兒……嗚嗚,怎會和這種偷雞模狗之輩有牽連,眉兒是一心一意跟著你,絕無二心。」她哭得滿臉淚水,梨花帶淚。
周明寰冷著臉抽出被眉姨娘抱住的大腿,一腳將她踢開。「你還敢滿口謊言,當時就是他在隔壁房鬧事,手持一把刀往我劈來,你急急忙忙地推開我,等我一回頭你臉上已經帶血了。」
那時他說要治好她的臉,不論花多少銀兩定要還她原有的花容月貌,但她和此時一樣跪在地上抱著他的腿,淚流不止的直言面容已毀,青樓老鴇定然不會再善待已然破相的她,他若不帶她走,她只有死路一條,堅定地只要跟著他。
他本想拒絕,但看她真要把刀往脖子一抹,他想他還養得起一個女人,便抱持著兩不相欠的心態帶她回府,給了她姨娘的身分,良家妾總好過青樓妓。
一度他也想好好和她過日子,她替他擋刀的恩情無以為報,對她好一點也是理所當然,沒有她的舍身相護,他可能早就沒命了,他欠她救命之恩。
可惜,她很快就露出貪利自私的本性,這邊撈一點,那邊貪一點,動不動就哭得教人心煩,讓他完全不想靠近她,漸漸就淡了。
「我沒有騙你,當時我也不曉得哪來的勇氣撞向你,我……嗚……那刀劃在皮肉上好痛,我破相了,沒人要我,大少爺你不能狠心丟下我……」她抽抽噎噎的抹淚。
被大哥高井三一嚇,眉姨娘也哭傻了,死命的一口咬定自己是無辜的。
「既然你不肯認他,那我也不必留情,常新,動手。」他不信她真冷血至此,連親兄長也不顧。
沒想到眉姨娘當真自私地只顧全自己,雖然臉色有些蒼白,可就是死咬著下唇不肯開口求情,臉一偏看向自己裙擺下的紫面白底繡花鞋,吭也不吭一聲。
倒是沒骨氣的高井三立即大聲求饒,一臉驚恐地說他只是從犯,他願指出主謀來抵罪,說時,一灘黃液從他胯間流出。
「我認、我認罪呀!眉兒是我妹妹,她開了小門叫我偷偷地潛進府,偷出藏在書房內的黃銅小盒交給她,我照她所言找到架上的暗櫃,不過我一時好奇地開了鎖……」
「看到盒中的銀票起了貪念?」狗改不了吃屎。
斑井三一眼腫,一眼青,一眨眼就痛得流淚。「我怕人發現沒敢多取,拿了一把往懷里塞,有個丫頭在窗外直催著,不耐煩地叫我快一點,她還有活要辦……」
他一躍跳出窗,把重新上好鎖的黃銅小盒交給那名丫頭。
「你還認得出那個丫頭是誰嗎?」幾乎毫無疑問的,周明寰已經知道誰是內賊,只不過證實罷了。
「認得認得,化成灰我也認得,就是她,臉上有血的那一個,她還塞給我一兩銀子當賞錢。」他記得很清楚,絕對沒錯,那俏麗模樣讓他起了色心,在她手心樞了一下,模模小手。
被手指一指的之韻無力起身,全身虛軟癱在地上。
「看來就是她把黃銅小盒往床下一塞,打算嫁禍我,不過她也笨了點,那張床躺的不只我一人,她不是也把你算計在內了?」孟清華搖著頭,直嘆人笨無藥可醫。
周明寰瞪了妻子一眼,以眼神指責她竟在一旁看他笑話。「你早發現了?竟然不早點告訴我,你這心是怎麼長的。」
「歪著長嘍!人的心長在左側,不偏都不行……啊!你捏我耳朵,大哥,有人欺負我。」她要告狀。
沒听見,沒听見,他什麼也沒听見。背過身的孟觀假裝研究周府屋檐上的嘲風獸,很專注、很專注,專注到沒听見妹妹的聲音,這叫暫時性失聰。
人家夫妻的事他插什麼手,小倆口小吵小鬧感情才會好,兄長是「外人」,做得好沒好處,沒做好埋怨一堆,兩面不討好,索性兩手一擺,什麼也不做,由他們鬧去。夫妻床頭吵床尾和,沒事、沒事。
「長歪了我也給你扳正,再胡說就把你辦了。」當著眾人的面,周明寰不好對妻子下「毒手」,只有虛張聲勢的瞪著她,用眼刀剮她幾眼,把她的胡鬧淘氣給壓下去。
可是他自以為的眼刀,看在所有人的眼中卻是他對妻子的呵護、疼寵、舍不得她氣著,更怕她一時動氣傷了未出世的孩子,千般責罵只能化為無聲嘆息。
實際上他的確是心疼妻子挺著肚子的辛苦,雖然表面不顯,硬裝出冷漠樣,可那眼底的柔情是瞞不了人的,看得幾個想要他憐愛的女子既羨慕又嫉妒,非常眼紅。
斑井三的出現已讓眉姨娘嚇暈了頭,手足無措慌得很,不知如何是好,自是無暇顧及孟清華和周明寰的恩愛,她現在最在意的是怎麼月兌身,擺月兌只會向她伸手要錢的無賴兄長,繼續以姨娘身分待在周府,備受冷落亦無妨了,只要能留下已是萬幸。
而大勢已去的之韻紅了眼,很不甘心周明寰的眼里只有妻子一人,她痛恨孟清華的萬千寵愛于一身,又慌亂自己一時做了錯事,以大少爺的狠厲,她絕沒有好下場。
眾生百態,各有風雲,教人欷吁又感慨。
「別老把心思往我身上轉,這幾個吃里扒外的,你要做何處理,是我來辦還是你出手?」總不能任他們太逍遙,以為心存歹念還能得到寬恕,惡人不懲難平人心。
周明寰以懷孕的妻子為重,扶著她安穩的坐下。「有外男在,你不便介入,這事我來吧。」
俊臉一轉,看向或綁或跪,坐在地上發怔的數人,驟然一冷的眼神讓人遍體生寒。
「當時你持刀行凶,雖未傷及我卻有殺人之意,加上今日的竊盜行徑,把你送到官府,兩罪並罰定是坐牢終生,你不肯也得受著,這是你應得的報應……」
「等一下!我有話要說,當初我砍你是安排的,眉兒說她看上你了,不想待在青樓受人蹂躪,她要我幫她的忙,事成之後她把贖身的銀兩分我一半,我才答應配合她演一出戲。」
當初她的身價已逐漸下跌,方年十五的青黛悄悄取而代之,被糟蹋得壞了身子的綠眉根本接不了客,得長期療養身子才能稍稍起色,而那筆銀子老鴇不肯出,虧本的生意誰肯做。
于是綠眉私底下和老鴇商量好要坑周明寰,合謀安排了綠眉救人的戲碼,共五千兩為贖身費,老鴇獅子大張口地要走了三千兩,余下的兩千兩由兄妹平分。
「那道刀痕根本是她自己劃的,她在指間藏了刀片,趁人不注意時,手指往下顎一抹,刀片約小指大小,輕輕一劃自是傷口不深,藏在兩指間夾著也不易發覺……」
為了自保,高井三什麼都說了,一字不漏。
「他說謊!他胡說!不是這樣的,他自知逃月兌無望才拖我下水,我不認識他,大少爺你信我,他信口開河想月兌罪,我怎麼也不會害自己人……」眉姨娘又哭又喊地急于撇清。
「的確是自己人,兄妹同根一家親,碧水,把你搜到的證據給眉姨娘瞧瞧,別說咱們冤枉了好人。」孟清華把手一揚,眉眼染笑,一派悠閑。
她把碧水降為二等丫頭自有用處,讓人以為她無關緊要,方便她往來各個姨娘的屋子,和其他丫頭打好關系,再以金錢收買她們的忠心。
瞧!效果不就出來了。
眉姨娘身後另一名站著的丫頭素兒便是暗藏的棋子,她雖是和眉姨娘一起從青樓到周府的貼身丫頭,可利字當頭誰能不動心,銀子一旦晃花了眼也就顧不得良心。
錦兒是眉姨娘到了周府才派到她身邊服侍的丫頭,因此有關眉姨娘過往的種種,沒人比素兒更清楚了,連眉姨娘藏放貴重物品的地方她都了若指掌,甚至有些還是她去放的。
「這、這是……」大少女乃女乃怎麼能在她那兒搜東西?而且還說是「證據」,這不是要她的命,斷她的生路嗎?
眉姨娘驚得幾欲暈厥,臉白似紙。
「你分得的銀票,上面還有大通行的印監,以及你與賊兄長往來的書信和當票,府里的字畫、花瓶、翡翠玉盤等少了不少,要不要和當票對一對,看數目符不符合。」所謂家賊難防,連只玉杯也不放過,所得銀兩全成了私房錢。
「我……我……」咬著下唇,眉姨娘淚眼婆娑,這回她不是裝的,真是因絕望而淚流滿面。
她最後一點底都給掀了,還能不哭嗎?
「綠眉,我待你仁至義盡了,你卻是串通外人來盜取我書房內的私密文件,後又心懷不軌與惡毒丫頭串謀陷害正妻,你盜賣府中物件我姑且不論,但你其心有異我就容不下。」
「大少爺?」她怔忡地忘了哭泣,仰起臉。
「你走吧!周府供不起你,那些大少女乃女乃搜出的私房你帶走,我一樣不取,當是你這進府服侍的報酬,日後好自為之。」周明寰說得冷漠,連一眼也不肯看她。
「不!我不走,我要留在爺身邊,我死也要留在周府,我不走……」眉姨娘又磕頭又哭喊,一副抵死不走的樣子。
「常新。」
「是的,大少爺。」常新一躬身。
「把人拖走。」
「是。」
原形畢露的眉姨娘又打又咬,十足潑婦樣,不讓常新近身,常新便左手一舉劈向她頸後,一道手刀將人劈暈了。
兩名家丁上前將昏迷不醒的眉姨娘由後門拖出,一名丫頭隨後把她的私人物品一並丟到她腳旁,再無人顧念她死活。
眉姨娘醒後又在後門哭鬧不休,想要進門,大總管魏岩冷著臉擋在門外,說她再吵鬧便賣去青樓,她一听也不哭了,訕然走開。
書房內的審判還沒完。
「至于你……」
之韻抱著身子抖。
「這些年來我待你不薄,從未有過打罵,你和蘭香都是我信任的人,她安分守己的嫁人,而你卻……哼!一個低賤丫頭也膽敢辱主,我的妻子是你能欺的嗎?打五十大板逐出府,一家發賣苦寒之地。」他絕不留下後患。
「不——」之韻兩眼翻白,往後一倒。
一聲聲的板子聲把痛醒的之韻打得死去活來,不到十板子就見血了,後背血跡斑斑,怵目驚心,也算給其他人一個警惕,別犯同樣的錯誤,主子就是主子,由不得人算計。
想不透澈的之韻是自尋死路,仗著對大少爺屋子里熟稔,悄悄潛入屋里把黃銅小盒往床底一塞,自以為高明,神不知鬼不覺的做得天衣無縫,殊不知早有雙眼楮盯著她的一舉一動。
孟清華早料到她會有這舉動,派了人盯住她。以前的她太傻了,什麼事都自己去斗去吵,不但自己吃了悶虧還與夫婿交惡,平白擔了惡婦之名。
「別看了,小心傷了孩子,回屋休息去,聞多了血腥味怕你又犯惡了。」她孕吐的情況好不容易好了些,不可再因為這些糟事不舒服。
周明寰心系妻子的身子,面色一凜。
「還有一個呢!」她指著綁得扎實的人球。
他看也不看的說道︰「送官府嚴辦,還留他吃酒不成。」
話才說完,一只蒲掌往他肩上重重一拍。
「那你留不留我呀,妹婿!我可是今日的大功臣,沒有好酒好菜備著,我大鬧你周府三天三夜。」孟觀一臉耍賴到底的厚顏樣,笑聲豪氣得整座宅子都听得見,幾乎震動樹葉。
周明寰沒好氣地橫蹄一眼。「不留你成嗎?那份契約書還得重簽一份,我可不敢勞駕大舅兄再跑一趟。」
孟觀也很無賴地撇嘴,把事兒一推,說︰「那是我妹子撕的,你找她負責,與我無關。」
朱唇一掀,孟清華往兄長腰上一掐,痛得他哇哇大叫,直呼她女兒賊,一嫁了人就不顧娘家人,是個狠心的。
「和我簽約的是孟府,華兒是我周家人。」親疏立現,內外有分,他的妻已入了周氏祖譜。
好樣的!孟觀一听直想咧嘴大笑。他家妹子沒嫁錯人,妹婿是個會疼老婆的。「那讓周大少女乃女乃弄幾道下酒菜來慰勞慰勞遠道而來的親戚吧,我不貪多,隨便上個十來道就好。」
「不行。」就好?虧他說得出口。
周明寰一口回絕。
听到不行,孟觀兩道濃眉就豎了起來。「你憑什麼拒絕,那是我妹子,我是你的大舅子。」
他老大不高興了。
「華兒有了身子不宜久站,要是有個閃失,你承擔得起嗎?」他周明寰就是個小氣的,妻子的好不分人。
隨著肚子的顯懷,夫妻倆的感情也越來越好,無所不談,舉案齊眉,夜夜相擁,一個眼神、一個動作就能了解彼此心意。
夫妻貴在交心,心與心相連,何事不能其利斷金。
眉姨娘和之韻若是得知孟清華撕毀的其實是周、孟兩府合作的契約書,大概會後悔到口吐鮮血吧!她們用盡心思偷了有何用,如孟清華所言,再簽一份不就得了,全在她一句話,那鐵礦原是她的嫁妝,她想給誰就給誰。
所以栽贓是多余的,哪有主人偷自己的鐵,豈不滑稽。
錦兒亂棒打死,素兒得了五百兩,連同賣身契放出府去,眉姨娘、之韻、高井三的下場也不如意,他們作惡多端、自作自受,妄想為難大少女乃女乃,不值得同情。
不過兔死狐悲,躲在窗後偷瞧的珍姨娘打了個冷顫,手心直冒汗,嘴巴不停的啃著核果仁。
「算了,我不想挨我娘的棒子,等華兒生了我再來打打牙祭。這會兒你有鐵料了,我有筆生意和你談,有關九爺的。」孟觀自來熟地勾肩搭背,對近在眼前的冷臉視若無睹。
「九爺?」
周明寰黑瞳一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