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輝煌的青嵐宮中,剛收拾停當,一點也不顯剛換了宮殿的倉卒。佟義方被引著到暖閣晉見馬妃,盡避隔著簾子,但光听馬妃那熱切招呼他的清亮聲音,他也听得出這位剛被冊封的貴婦正是春風得意。
「佟太醫,本宮听聞皇後娘娘順利誕下小皇子,如今娘娘身子可安好?」
佟義方心里奇怪,馬妃只是想打听這件事就召他前來,似乎太大費周章,但表面上仍道:「皇後娘娘和小殿下皆安然無事,娘娘產後雖有些高燒,幸好並無大礙。」
她听完點點頭,忽然又娥眉深鎖,嘆道:「皇後生了小皇子,本宮相當歡喜,這皇宮這麼大,小皇子小鮑主卻寥寥可數,未免冷清,本宮也希望能給皇上添個孩子承歡膝下,只可惜這肚皮不太爭氣,總是不見什麼消息。」
「娘娘請別擔心,這生育之事畢竟急不得,娘娘年華正茂,受孕容易,只要身子調養得當,就不成問題。」
「本宮听聞佟太醫是醫官院中的婦科好手,皇後娘娘這次也是托了佟太醫的功勞,不知佟太醫能否也提供本宮一些有益生子的好方子,好助本宮一臂之力,以圓本宮的宿願。」
「這絕對不成問題,請容下官先為娘娘請脈,再按娘娘體質開方子。」
「那就有勞佟太醫了。」
「嗯……下官斗膽敢問,娘娘是否有月水不通的毛病?」
馬妃面有難色,「確實如佟太醫所說,早先是月信乍早乍晚,月水漸少,本宮唯恐影響生育,請了許多大夫,吃過幾年藥都不見起色,這些年更是惡化,佟太醫可有什麼辦法醫治?」
「女子以血為本,娘娘營血不足,氣血不通,才致月水不利,下官開些氣血生化的方子,娘娘按時服用,再輔以食療,待身子調養好了便可。」
「太好了,有勞佟太醫。」
爆女取來紙筆給佟義方,沒多久他就寫好藥方,又列了藥膳方子和一些注意事項。
馬妃接過那張墨跡淋灕的藥方看過一遍,面色再度明亮起來,她立刻吩咐人去尚藥局抓藥,又讓一名宮女去里室取來一個烏漆匣子。
「本宮前些日子蒙皇上賞賜,得了一株百年老山蔘,听聞令愛自幼體弱,本宮就將這老山蔘贈與太醫,讓令愛好好補補身子。」
佟義方誠惶誠恐的推卻,「娘娘如此厚禮,下官萬萬不能收,這山蔘是外番使節獻上的珍奇藥材,聖上贈與娘娘是對娘娘的恩寵,下官無功不受祿,不能收。」
「佟太醫別客氣,你給本宮治病,若能使本宮早日為皇上懷了龍子,可算是大功一件,再者佟太醫在宮中當值多年,本宮也是體恤你的辛勞,你可別不收,拒了本宮的心意。」馬妃款款笑語中透著不容拒絕的堅定。
「娘娘如此厚恩,下官不敢或忘,下官代小女謝過娘娘。」
「佟太醫不必多禮,你這兩日伺候皇後娘娘,想必操勞,本宮實在不該還攔著讓你跑這一趟,且把這碗黃耆棗杞茶喝了,趕緊回去歇息吧。」
佟義方再次謝過馬妃,喝了那碗茶,才恭敬地退了出去。
「哎呀!咱們欣月的燒退了沒?來,讓爹好好瞧一瞧,你這小臉蛋紅彤彤地,像極咱們院子里的桃花,來日必定出落成個千嬌百媚的大美人……」
這幾天,女兒又病了,同樣是動不動就生病,發燒乃是家常便飯,又患了燕口癥,一吃東西就疼得直哭,讓夫婦倆頭痛得不得了。佟義方早上起來和晚上睡前,都要到女兒房中看望她。
離華皇後生產已又過了幾日,他這陣子都在宮中、太醫院兩頭跑,能見女兒的時間,也只有這兩個時候而已。
今晚一從宮中回來,他馬上就往女兒房里去,人還沒到,宏亮的聲音已先傳入房中。
杜秋娘剛哄女兒吃了碗肉粥,此時听見丈夫回來,連忙抱著女兒迎上前,笑開嘴道:「你這一回換的那帖藥頗有療效,月兒瘡口愈合得好,剛剛才吃完了一碗粥呢。」
听聞女兒病情好轉,食欲又佳,佟義方終于松了口氣,「如此果真是好,那方子是王太醫給我的,他精通小方脈科,看來果然名不虛傳。」
他與妻子杜秋娘是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愛侶,兩人的感情雖未濃烈到生死不渝,但是細水長流的情意卻捐流成河,綿長而深濃,不曾有過一絲偏移。
早年妻子曾懷過孩子,可是那一年的天寒地凍凍死不少人,當年尚在太醫院進修的他忘了帶進宮的宮牌,秋娘發現後,匆匆忙忙的想為他送來。
誰知雪下得太大,路面濕滑,秋娘跌了一跤後不幸小產,而後寒氣上身,落下寒癥,致使身子終年虛寒,不易受孕。
他非常自責,在子嗣方面從此不敢強求。
一晃眼,十多年過去了,他本以為求子無望,即使妻子一再以「不孝有三,無後為大」要他納妾,他依然堅拒,認定此生僅得一妻,心願已了,不作他想。
誰知秋娘去了一趟送子娘娘廟,回來沒多久便傳出喜訊,兩夫妻都三十好幾了,得知有孕欣喜若狂,三牲五果地上廟里叩拜謝神,感謝神明賜福佟家。
雖然女兒因母親的體虛和寒涼,一出生便體弱多病,瘦小得比巴掌大一點點而已,可仍是他的掌中寶、心肝肉,疼得巴不得把全天下最好的東西全給了她。
「只要月兒能順順當當的長大,我就心滿意足了,也不曉得我這身子骨還能不能撐到月兒健健康康……」杜秋娘輕咳了兩聲,以帕子輕捂嘴角。
「秋娘,不許胡說,你家相公是堂堂的皇家御用太醫,豈會治不好你小小的寒癥。」她就是想得多,嫌藥苦,不肯按時服藥,病情才會一直無起色,身子一日不如一日。
她苦笑,望向女兒不解世事的小臉蛋,「我自個兒的身子自個兒清楚,都治了好些年了,能好早就好了,只是可憐我的月兒,年紀小小就沒了娘……」
還有點小發燒的佟欣月舉起沒幾兩肉的小辦臂,像是懂得娘親心底的苦悶和悲涼,輕輕模著娘的臉,露出兩排剛長還沒長齊的小乳牙,天真無邪地笑得好開心。
「娘,抱抱。」小短腿一蹬,跳入娘親懷中。
「瞧!女兒還這麼小,正是需要母親照顧的時候,你別再說這些不吉利的胡話,安心地養好身子,咱們往後的日子還長得很。」佟義行伸手搭脈,一診妻子日漸沉痾的脈息。
身為太醫院首屈一指的太醫,沒人比他更清楚妻子生女兒時落下的病癥,高齡產子本就風險多,要不是夫妻倆都渴求一子,以醫者的身分壓根不贊同此等危險行徑。
雖然這一、兩年他悉心用著好藥,調理妻子氣弱的身子,可是成效不佳,妻子的身體太寒了,生育過程又傷了內腑,他醫術再好也只能盡人事听天命,盡量延續她的命,讓她在有生之日能多陪陪女兒,他們夫妻倆也少些遺憾。
杜秋娘目帶苦澀地握住夫君的手,「若是我撐不過,給女兒找個善待她的後娘,別讓她打小沒娘疼惜。」
她很不舍,卻也莫可奈何,勸夫再娶是何等割心撕肺,她的痛又豈是筆墨所能形容,痛到有如全身骨頭錯位。
可是她不能自私到連死都不願放手,她這世上最親最愛的兩個人呀!她若不先為他們設想一番,誰又肯為父女倆的將來著想?寒了無人添衣,餓了灶冷缸空,獨淒涼。
「秋娘,我這一生得你為妻是所我幸,再無人能及你一二,瞧瞧咱們的小月兒多可人,你舍得放下她不理?」佟義方搔著女兒的胳肢窩,逼得她發出甜軟的咯咯笑聲。
「我……」唉!她的小月兒呀!怎麼舍得,她還想看她披上大紅嫁裳,坐上八人花轎,嫁得好歸宿呢。
「娘,不要皺眉頭,月兒心疼。」白女敕小手撫上杜秋娘眉間,做出撫平的動作。
瞧著女兒的貼心舉動,杜秋娘也寬心的笑了。「不皺眉頭,我的小月兒最乖了,娘最疼你了。」
「娘的臉臉太白,氣色不佳,月兒幫你診脈。」兩歲大的佟欣月學著父親的手勢,像模似樣地將手搭上娘親腕間,一張粉雕玉琢的小臉兒十分認真地學人望聞問切。
小小的娃兒哪會診什麼脈,不過是耳儒目染下多了一份靈竅,想象著自己也是女大夫,為親娘治病。
佟義方一見女兒可愛又貼心的模樣,心里大感欣慰,若有女繼承衣缽,他倒也省下後繼無人的憂慮,她肯學,他便傾全力教導,讓博大精深的醫術能發揚光大的延續,就算不能成為一代名醫,至少她有自保能力,為己身開藥方取藥,不假手他人,人生在世總要防著點,險惡的人心總是出其不意。
驀地,他眉心一攏,微微浮上憂色,華皇後的早產意味著什麼,後宮的爭斗防不勝防,自己伺候著這些貴人們,他擔心有一天會波及到他的家人,那時他該怎麼做才好?是要選邊站還是……
遠離。
其實他的憂慮並非杞人憂天,近臣們都看得出馬妃善用狐媚之術,一日一日地獲得皇上寵愛,幾乎到了快專寵一人的地步,即便華皇後誕下九皇子,嫡長子也立為太子,可怎麼知道情勢會不會有朝旦夕變色?
一名地方小闢之女怎能一夕之間蒙受聖恩?除了容貌出色外,更要有非凡的手段和狠心,鏟除異己是第一步,接下來的伎倆怕也是不少。
看似繁花似錦的深宮內院是人吃人的世界,皇上只有一個,而嬪妃有無數個,想要從眾美中月兌穎而出,成為帝王專注的對象,吃素的小綿羊絕對辦不到,只有被吃的分。
華皇後後來也說是自己不慎滑倒,與石嬪無關,可她心里其實比誰都明白是怎麼一回事,誰才是幕後黑手,卻什麼也不能說,石嬪只是遭人利用的代罪羔羊。
總之,希望朝廷別出大亂子才好,讓人踏踏實實地過日子,不然後宮起風雲,只怕百姓們也難有寧日。
「爹爹,皺眉,不要。」粉女敕小手臂伸了過去,拍了一下父親的額頭,試圖拍走他眼底不安。
小欣月是想撫平父親如小山的眉頭,但手太短,構不著,所以撫變成拍,小嘴兒不滿地微微噘起。
「呵……爹的心肝寶貝,爹一瞧見你,什麼煩惱都飛走了。」他從妻子懷中抱起女兒,將她高高舉起逗樂她。
「爹爹也是月兒的心肝寶貝,還有娘。」她開心的笑著,一雙無邪的大眼楮彎成弦月。
「你這張小嘴甜得很,爹和娘的心窩全給你甜得化了。」有女如此,夫復何求,他這一生還有什麼不圓滿?
「咯咯……咯咯……月兒吃糖,吃好多的糖……」父親把她放下,讓她坐在床邊,她從娘親繡的小荷包里取出雲紙包的糖,大方地要給她爹一顆。
大家都有糖吃,嘴巴甜甜的,爹爹也高興地直說她乖。
「小心糖吃多了把牙吃壞了。」佟義方暫且放下心中的憂慮,笑凝摯愛的妻子。「秋娘,咱們的小月兒聰明又伶俐,不知哪家的兒郎有幸娶到她?」
女兒尚小,他已開始操心她的終身大事。
為人父母者都想給兒女最好的,他也不例外,盼著女兒能擇一良婿,多一人疼愛。
「想想她才幾歲,咱們想得也未免太遠了,我看我還是把她多留幾年,不讓她嫁人。」杜秋娘伸臂打理女兒松開的對襟大紅斜領短襖,仔細扣緊盤扣。
他呵笑地撫著短須,「所以你要顧著自己,別再嫌藥苦,偷偷地倒掉,我們父女倆還要靠你呢!」
杜秋娘心一軟,眼眶微紅。
她何嘗不願多陪陪他們,一家人和和樂樂的度過春與秋,可是人哪能跟天對抗,閻王要人三更死,豈會留人到五更?她是看開了,不敢多爭一分不屬于自己的福分吶!
罷了罷了,多一日是一日,既然舍不得就拖著吧!她的月兒還這麼小,總要有人照料。
「娘要吃藥,不可以再倒到花盆里,花都枯死了。」佟欣月指著娘親鼻頭,要她乖乖地,听話。
瞧她一副小大夫的模樣,杜秋娘噗嗤一笑,「是,娘吃藥,娘要陪小月兒長長久久。」
「嗯!娘乖。」她小手拍拍娘的頭,兩排小牙笑得白燦燦,好似春天的小白花,滿山滿野地盛放。
她好笑地一張口,狀似要吃女兒的小指頭。「瞧你的得意樣,不知是誰慣出的嬌氣。」
「哎呀!娘咬人,壞壞,爹爹保護我。」佟欣月雙手雙腳的纏上父親,抱著不放。
「好,爹保護你,咱們不讓娘咬上你的小肥肉。」佟義方打趣地捏捏女兒的小粉頰,笑她是頗有重量的小豬。
「爹壞,人家不胖。」她鼓起腮幫子,小牙口一呲。
「是呀!爹壞,娘壞,小月兒也壞壞,我們一家都是壞人好不好?」他故意舉高女兒,想嚇她,可佟欣月是小大膽,高舉過頭也不怕,反而咯咯笑地要她爹再舉高一點,她要飛上青天。
「相公,小心一點,別摔著月兒。」真是的,一只腳快進棺材的人了,還和女兒一樣調皮。
他回頭一笑,「放心,摔不著她,我抱得可緊了,她多像你小時候的樣子,天不怕、地不怕地踩我的背……」。
回想童稚時光,兩小無猜的兩人多開懷,不怕羞的手牽手去溪邊摘花,他在她耳邊插上一朵水芙蓉,她羞答答地接過他手編的草蚱蜢,許諾要跟著他一生一世……
佟義方望著妻子的眼神充滿憐愛,他們由年少走到中年,始佟不變的是這份深情。
「老爺,宮里來旨,傳你即刻入宮。」一名身穿天青色長袍的管事急忙來催。
「宮里找我?」他眉頭微微一皺,心里不太踏實。
「是邢公公傳旨,要你到青嵐宮。」
「青嵐宮……」是馬妃寢宮,她傳他……是好是壞呢?
「相公,怎麼了?」看見夫婿為之一斂的神色,杜秋娘也感覺出一絲不尋常。
他勉強勾起唇畔,「應該沒什麼大事,我去去就回,用不著太過擔憂,大概是娘娘受了風寒。」
「可是……」他表情不對,夫妻一場,他的一言一行她哪會看不透,分明有事。
他笑笑地安撫妻子,囑咐女兒道:「月兒,盯著你娘吃藥,別讓她耍賴。」
佟欣月用力一點頭。「嗯,我會照顧娘,長大以後我要和爹一樣當個受人尊敬的好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