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雨紛紛的街道上,行人稀少,唯有百花街中依然是熱熱鬧鬧的,而百花街中,最熱鬧的當屬綺夢居。
走進大門,正堂內只見眾女子正說笑著往屋中的高台上扔著彩色的毽子。
今日眾人正在玩一個游戲,誰能用毽子打中高台上的靶心,誰就可以自行挑選客人。
花娘們玩得開心,客人們也看得高興,拍著手指揮,喊著,「左邊左邊,右邊右邊,這邊這邊,力氣再大些!」
方千顏舉著靶子站在台子上,已經笑得快要直不起腰來,說道︰「你們再扔不中,今天姑女乃女乃就親自給你們指定你們每個人的客人是誰了。」
此時台下有人喊道︰「若我今日要選泵女乃女乃,不知道要多少銀子?」
方千顏早已听慣了這種要求,媚眼一拋笑道︰「要我陪宿?那可是千金難求!本姑女乃女乃要的人需得文武雙全,還要識情知趣,你們哪個人做得到?」
「我!」自有不怕死的在台下舉著手。
方千顏美目流盼,笑道︰「原來是孫公子,好啊,那我就出個題目考考你。」她伸出一只縴縴玉手,在空中寫了個字,問道︰「這個字念做什麼?」
那位孫公子一愣,看她比比劃劃一大堆,具體寫了什麼卻完全沒看清楚。
方千顏噗嚇一笑,「是個「蠢」字!」
全場轟然大笑,有兩個花娘笑得跌坐在客人的懷里,揉著肚子還在笑。
方千顏用手指著一個花娘說道︰「鶯歌,我知道你心儀周公子,但是你們倆若私相授受,可就壞了今日的規矩!說,剛才你給他塞什麼紙條?」
鶯歌紅著臉,「沒什麼。」
方千顏對眾人問!「是不是該讓他們把紙條交出來?」
眾人也起著哄拍手說道︰「是!是!」
周公子也不好意思了,站起身說︰「不過是一首詩罷了。」說著,將手掌攤開。
方千顏從台子上彎下腰,將那紙條接過,展開一看,笑著念道︰「一夕輕雷落萬絲,霽光浮瓦碧參差。有情芍藥含春淚,無力薔薇臥曉枝。喲,我們鶯歌真是多才藝,以詩傳情也算雅致,只是讓秦少游給你們傳情達意,你們兩人也未免太偷懶了。好吧,既然郎有情妹有意,我若今晚強行拆了你們,倒顯得是我不通人情了,這樣吧,我們罰他們兩人一人三杯酒,如何?」
眾人在台下鼓噪,「不公不公!怎麼他們就可以喝三杯酒便領人走?」
方千顏再笑,「你們以為我這三杯酒是好喝的嗎?」
她招了招手,挽碧捧來一套杯子,這杯子從小到大一共三個,最小的一個也比普通酒杯大三倍,最大的一個足有平時十杯酒的量了。
眾人見了,這才拍手笑道︰「好!就喝這三杯!」
鶯歌見了花容失色,忙說道︰「姑女乃女乃您饒了我們吧,這三杯要是喝下去,會醉死的。」
「你要是心疼你的情郎,就替他喝一杯。」方千顏將幾個杯子都分別斟滿酒,挑著眉毛遞到周公子面前,「你妹妹心疼你呢,怎麼樣,周公子,是男人你就替她喝了這一杯?」
周公子有些尷尬,眾目睽睽之下又不敢不喝,皺著眉頭將這一大杯酒努力喝下。
方千顏帶頭鼓掌叫好,「好氣魄!真是英雄救美人!再來第二杯!」
鶯歌跑過來,攔著搶下第二杯,「我替周公子喝這一杯。」她將那拳頭大的杯子里的酒一飲而盡。
方千顏笑得花枝亂顫,「這就是美人救英雄了!」
此時外面正在下雨,雷聲雨聲一起響徹,突然一道閃電亮起,綺夢居大開的屋門內靜靜地出現了一個人影兒。
方千顏下意識地抬頭看去,驚見唐世齡一身濕,神色幽寒地站在那兒,雙眸直勾勾地盯著台上瞧。
她心頭一震,怕左右人回頭注意到他,畢竟來這里的人難免有在朝中做官之人,可能會認出他來,便悄悄在台上使了個眼色,示意讓他上樓上廂房去等她。
她在台上對眾人笑道︰「鬧了這麼半天,大家也累了,待他們喝完這三杯酒,咱們去給他們鬧洞房去,如何?」
「好!」眾人又拍手喊著,人人都最愛看熱鬧,方千顏為了吸引眾人注意力,便跳下高台,又倒了一杯酒,扶著鶯歌就往她口中灌。
鶯歌躲又躲不開,一杯酒喝了一半,倒灑了一半,眾人看她們鬧在一起的樣子,都哈哈大笑起來。
方千顏灌完一杯酒,抬頭再去看唐世齡,卻見他竟然轉身走出了大門,她心知事情不妙,唐世齡突然冒雨來找她,身邊不帶人也不打傘,像幽魂一樣的來了又走,可見是出了大事。
她不敢遲疑,連忙丟下眾人,借口說自己的衣服也髒了,要去換身衣服,然後假裝上樓去更衣,卻拿了一把傘就從窗口一躍而下,沿著街道一路去追他。
唐世齡失魂落魄的在街上走著,他今日來找方千顏,是有千言萬語要說,但是當他站在綺夢居中,卻忽然發現他來錯了。
他一直最怕看到的就是她現在這副樣子——在千萬人中猶如牡丹傲世,顛倒眾生,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她卻安之若素,談笑風生。
她不再是屬于他自己的那個方千顏了,她是綺夢居的老板娘,是艷名遠播的賽妲己。
這世上再沒有一個人是專屬于他了,他還是那樣孤獨一人……
緩步前行時,身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一把油紙傘擋在他的頭上,紛飛細雨立刻被遮擋住,方千顏的柔媚之音隨之響起,「殿下怎麼走了?」
他撥開她撐傘的手,走得更快。
方千顏訝異地緊隨其後,連聲叫道︰「殿下,出什麼事了?」
「別跟著我!」唐世齡怒喝,「回去陪你的客人!餅你那醉生夢死的日子去!」他縱身而起,施展輕功,拚死往皇宮狂奔。
一路奔至皇宮門口,因為已經關了宮門,守門的侍衛只看到一人從雨中直沖而來,舉長槍喝道︰「皇家禁地!何人擅闖?」
他喝道︰「滾開!」雙袖一擺,連門都不等了,騰身而起,越過宮牆。
那兩名侍衛一眼認出他的身份,忙道︰「是太子殿下!」落槍跪倒之時,已不見他的蹤影。
唐世齡一路狂奔,沒有回追雲殿,而是再度沖向了長春殿。
他知道方千顏必定會回追雲殿找他,可他今天心中全是失落、氣惱和苦楚,根本不想和她說話。
迎面有一個宮女迎來,差點和他撞到,那宮女訝異地喊,「殿下,您這是怎麼了?!」那聲音似是靈兒,他也不理不睬,沖到長春殿門前「殿門已經關上了,他抽出隨身的匕首,這匕首削金斷玉易如反掌,一揮,銅鎖應聲而落。一腳踹開殿門,他沖進殿內,直奔父皇當年的寢宮。
漆黑空曠的寢宮,除了他自己再無一個人影,他一頭沖進內室,撲倒在床上,十指緊緊抓著床上的錦被,放聲痛哭。
撕心裂肺的哭聲在宮殿中響徹,讓追進這里的方千顏頓時愣住。
她當然不是第一次見唐世齡哭,但是這兩年他幾乎已經不會再哭了。最後一次看他如此肝腸寸斷的大哭是在先皇後去世的次日,而最後一次哭,其實是在勤王面前演戲,她知道唐世齡心中雖然有個孩子氣的靈魂,但骨子里很是要強,絕不會隨意哭泣。
今夜他突然造訪綺夢居,又勃然大怒地離開,獨自一人在長春殿內痛哭,一切必有根源可循。
她靜靜走入,來到床邊跪下來,一手輕輕撫模著他的背部,也不說話。
他猛然止了哭聲,抬起上身,轉臉看她。
黑暗中,清晰可見她的眼——溫柔而明亮,清澈似水,含情脈脈。
「殿下若是有什麼不開心的事,就一定要告訴奴婢。天下間,除了奴婢,還有誰會為殿下分憂解難?若是有人欺負了殿下,要讓那人是生是死,只要殿下一句話,奴婢都會為殿下去辦。」
唐世齡怔怔地看著她,「千顏,我們會不會沒有結局?」
他問得沒頭沒腦,方千顏愣了一下,笑道︰「殿下怎麼這樣沒自信?」
他啞聲說道︰「今晚唐川在長春殿里祭拜我父皇,燒了一張紙,紙上有一句詩︰「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宮內宮外,人人都懷疑我才是他的兒子,本太子如果嫡位真的有疑,我縱然贏了唐川,又如何能坐得江山?!」
方千顏靜默片刻,說道︰「終究只是傳聞,是流言蜚語,如今只有唐川一人在世,其余兩位都已去世,縱然是真,唐川會真的站出來對天下公布說,其實殿下是他的私生子?」
「那他為何一直霸佔著皇位不肯還政于我?」他激動地問,「難道……難道是要把本太子這個位置一直留給他那個兒子來坐嗎?」
「怎麼可能?」方千顏笑著幫他擦去眼角的淚痕,「殿下就是殿下,是官家名文記載,皇家玉牒上清清楚楚寫著的太子,是唯一正統的皇位繼承人。除非唐川真的準備孤注一擲,篡權奪位,否則他有什麼本事讓他兒子來坐皇位?」
唐世齡深深凝視著她,看著她眉心上畫的梅花妝,眼底流露出的嫵媚動人,悶聲問道︰「你,會不會有朝一日棄我而去?」
她柔柔反問︰「奴婢為何要棄殿下而去?殿下能予我的,世間再無人可給了。」
他道︰「可我父皇給予母後的,已是世間再不能有,母後為何還要變心?」
「此事畢竟只是懸案,殿下自己心中先信了,那還要怪旁人散播謠言嗎?」
唐世齡的眼角抽搐,再度將她抱緊,顫聲道︰「千顏,我絕不會讓你變成我母後!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我不管那是不是謠言,本太子的東西、本太子的人,世間再不能有誰可以搶走!唐川這人不除,本太子難消心頭之恨!對,不僅是唐川,還有他兒子唐雲晞,等唐川死了、唐雲晞死了,等我坐上皇位,千顏,我便立你為後!」
她嚇了一跳,推開他,「殿下以為我說的您能給予我的是一個後位嗎?這世間最憐惜殿下的人只有我,同樣的,最能憐惜我的也只有殿下啊,我所要的,是殿下一世不變的那顆心,而不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虛幻名位。」
他的目光終于柔和下來,撫模著她的臉頰,審視著她這身還帶著酒漬的衣服。
「我不喜歡你化這樣的濃妝,也不喜歡你穿這樣的衣服,更不喜歡你把酒味兒弄得滿身都是。」他一字一頓,表露著他心中積郁已久的不滿和憤懣。
她莞爾一笑,像姊姊哄著弟弟一樣,托起他的臉,嬌媚地笑道︰「那好,奴婢去洗了這一臉的脂粉,換件干淨的衣服,再來見殿下。」
「不……」他拉住她的袖子,眸中有火焰在燒。「就在這里換。」
「這里……」她嬌呼一聲,已經被他拉上龍床,被酒污過的衣服飄墜落地,喘息聲剛剛微微吐露,檀口就被封住,雪膚被一寸寸的過去,她敏感地抱住他的身子,輕輕蹭著他最按捺不住的欲火,像小蛇一樣在他懷中扭動。
這張龍床雖然每日按照唐世齡的意思都會有人打掃干淨,卻十幾年沒有人再睡過這里。
今日在這床上顛鸞倒鳳的兩個人,一時間意亂情迷,弄皺了精致的剌繡,也弄響了這張紫檀雕龍八寶龍鳳床。
床幔紗簾垂落,外面潺潺細雨,聲聲入耳,簾內鴛鴦交頸,春意融融。
方千顏知道他今日心中受足了委屈,所以便竭盡全力在他面前展露纏綿,以撫慰他的淒苦之心。
唐世齡平日若要這樣對她,她多半有些半推半就,今日見她這樣熱情配合,心中的傷情頓時少了大半,恨不得與她整個人都融化在一起。
汗水滴在她胸前時,他順著那水珠吻過去,吻到她的頸子上,那一絲酒香還在,燻得呼吸更加紊亂,他抬起頭,望著她已含春帶露的那張臉,猛地攻陷進去,用力佔有,將彼此逼入極致。
方千顏在巔峰之時忍不住輕輕嘆息了一下,才得以讓自己喘了一口氣。他卻不滿地欺身而上,讓她連喘息的機會都不再有。
外面恰逢雷聲大作,她有些嬌怯地抱著他,這一絲的軟弱讓他終于欣慰——總算,她也有需要依靠他的時候。
于是他停住了激狂,將她溫柔抱住,嘴里喃喃說著一遍又一遍,「千顏,你是我的……是我的……有了你,我便不再孤獨了……」
她含糊地應著他的熱切,不知道為何,竟有淚水從眼角流出,浸濕了臉旁那個繡著龍鳳呈祥的大紅繡枕。
今日她居然睡在龍床上,這樣大膽逾矩的行為,會不會折壽?
她顧不得深思,因為另一場疾風驟雨已經再度襲來……
這次長春殿事件之後,唐世齡和方千顏有好長一段時間的相安無事,甚至是看上去的如膠似漆,兩個人心中都明白,在這個世上,他們就像連體嬰一樣,離開了對方的自己都不再是完整的自己。
唐世齡習慣了情感上對方千顏的依賴,而方千顏也習慣了被他依賴,為他付出,這應該是一個最完美的組合,只是隱隱的,裂痕似乎已經刻下。
唐世齡幾乎不再去綺夢居找方千顏了,方千顏知道,他是刻意在避開那個地方,刻意避開在那里看到另一個樣子的她。
對付唐川的事,依舊有條不紊的在進行著,靈兒也已經去了重華鎮,據線報說,她已經成功潛入門坎極嚴的東方世家,並且成功成為唐雲晞身邊的貼身侍女。靈兒果然不負他們的期待,做得很好。
唐世齡對唐川的態度也突然有了轉變,他不再對唐川冷言冷語,而是溫文有禮地擺出一副弟子向師父請教的恭敬態度。每天他都幾乎要到攝政王府去旁听唐川處理公務,但很少插口多言、自作主張。
眾人都說太子到底是年長了一歲,心智成熟了許多、穩重了許多,日後的詔河交給這樣的太子,應該足以令人放心。
但唐川的態度還是很謹慎的,他沒有對唐世齡的舉動有過多的干預,卻也沒有過多的贊許,他對唐世齡依然既是君臣,又像是長輩對晚輩一樣淡然。
又過了幾個月,一直常住邊境的勤王忽然發來信函說,邊境和長泰發生摩擦,戰事一觸即發,需要攝政王盡快決斷,並及早撥派糧草,似備應戰之需。
消息傳來,朝中嘩然,兵部的諸將在攝政王府幾乎吵翻了天,一派主戰,說長泰並非大國,此次公然挑釁定有所圖,千萬要一擊得手將對方的氣焰打下去。
另一派則說,長泰與詔河相安無事多年,兩國交情深厚,此次既然是小摩擦,未必會釀成大禍,還是要謹慎行事,先派使節前去和談為重。
唐川听了半日,並未立刻做出決定,而是回頭去問旁听的唐世齡,「太子殿下有何想法,不妨說說看?」
唐世齡笑道︰「本太子年幼,各位不是朝中重臣良將,就是我的長輩,不敢輕言。」
唐川淡淡道︰「太子即將十八歲了,執政之日在即,說說無妨。」
唐世齡的眼波一跳,這是他第一次听唐川親口承諾他「執政之日在即」,這句話是否意味著唐川準備將朝政的主導權完全交還給自己了?但是他心中質疑唐川多年,料定唐川這是在眾人面前說的虛偽客套話。
他沉吟半晌,說道︰「本太子覺得幾位大人說的都有理。使者是要派的,但是這戰也是一定要備,俗語都說有備無患。長泰挑釁在先雖出人意料,但未必不是他們蓄謀已久,我方不知道他們準備到什麼程度,若只是以和平之心待人,換來的卻是狼子野心,那就是被君子之風害了自己,對付小人最好的辦法,就是比他還要小人,這才免讓自己遭受損失。」一番話,說得眾人頻頻點頭。
唐川難得的微微一笑,「殿下心思縝密,分析也頗見條理,可見殿下是真的長大了。」
而後唐川又和一群人商議了派誰做為和談使節前往邊境,以及該如何做好備戰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