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隔二十五年的母女重逢,沒有想像中的那麼感人,至少當其中一個躺在病榻上沉睡不醒時,這種狀況下,要感人好像也有一個限度。
苗清清躲在武少磊高大的身子後,小小的手緊握著他的,稍稍露出的小臉怯生生的,表情不太確定地看著床榻上閉目沉睡的婦人。
這就是……就是她的媽媽?
「她剛剛痛得受不了,打了止痛針,因為太累的關系睡著了。」就算覺得兩個年輕人十指交握的動作不太尋常,武信正也沒表現出來,只是朝兒子身後、一臉觀望的她解釋道。
「哦……」那種不真實的感覺讓她不知道該說什麼。
「這些天她精神好多了,不像之前,突然昏迷了幾天,我以為她就要撐不下去了,幸好現在沒事,只是每當她痛起來,看得真教人不忍心。」武信正直嘆氣。
仔細听著武信正的話,苗清清怔怔的看著那應該很親近,但實質上只讓她感到陌生的母親。
好半天,只听見她喃道︰「她……好瘦。」
「她病了,病痛纏身,自然養不胖。」武少磊將她從身後拉了出來,要她走近一點觀看。
她站近了一些,卻仍是緊貼在他身邊,雙手摟抱著他的臂膀……汲取由他身上傳來的安心感,靜靜地觀察病床上瘦弱蒼白的人。
像是感受到她的注視,睡了一會兒的關淑美幽幽醒來,一時間的恍惚讓她沒發現到病房中多出的人,她張開眼,直覺搜尋兒時的青梅竹馬……
「武哥……」
「覺得怎麼樣?好一點了沒?」武信正連忙過去扶她。
「這病……還不就是這樣子,止痛藥已經不太管用了,有時痛得我真想就這樣直接死去。」關淑美虛弱地輕嘆。
「別胡說。」武信正輕斥她,不喜歡她說這種話,連忙轉移她的注意力,說道「你看看是誰來了?」
必淑美順他的話看去,發現床的另一邊竟然站著兩個陌生人,有些些的意外。
「這是……」
「記得嗎,我答應過你,一定會幫你把女兒找回來,清清,這是你的女兒,清清啊!」
武信正的話還沒說完,關淑美的眼淚已經掉了下來。
「清清……」她淚眼迷蒙的看著女兒,離散二十五載的女兒,沒想到她盼了這麼多年,還是教地盼到了母女著逢的這一天。
看見她的淚,苗清清只覺慌亂,下意識的看向武少磊,尋求他的意見。
武少磊沒說話,只是伸手在她的手上輕捏了下,眼神示意,朝她輕輕的點了下頭,鼓勵她跨出認親的第一步。
她听話,即使是遲疑了一會兒,最終還是選擇听他的話,她慢慢的松開抱住他臂膀的雙手,雖然旁徨、雖然很不確定,仍是乖乖的往前跨一步,然後,一雙手讓病床上的人給緊緊握住。
「女兒,我的女兒啊……」握著那雙分隔二十五年的手,關淑美內心激動,當場淚如雨下,泣不成聲。
「別哭,你別哭。」對著母親的眼淚,苗清情感到無措,她從沒遇過這樣的場面,她到底該怎麼辦呢?
武家父子雙雙上前,一人解決一個……
「淑美,別這樣,你會嚇到清清的。」武信正就實際面提醒青梅竹馬。
「清清,叫人啊。」武少磊提醒一臉無助的她。
母女倆的情緒著整,關淑美用意志力忍下了淚,苗清清則努力克服心中的不自在感。
「媽……媽媽。」好半天後,在關淑美的期待下,苗清清囁嚅的開口,母女之間二十五年的空白,讓她對這名詞感到很不能適應。
「清清,我的孩子。」眼淚默默的流下,可關淑美笑著,心滿意足的笑著。
彼此叫喚著,在相互淚眼迷蒙的凝視之中,斷隔二十五年的母女情分被接連了起來。
這一回,她們重新來過,關淑美不再激動躁進,從問候開始,慢慢再延伸到各自這些年的生活,眼見他們母女倆總算進入了狀況,武家父子相互望了一眼,體貼的想給予她們獨處的空間,因此默不作聲的,雙雙離開了病房。
病房外,有四名身著黑色西裝的大漢等著,見到武信正,在他的示意下,默默的走到一邊去守著。
「人前人後都讓四個人跟著,你不累啊?」武少磊涼涼地問。
「這叫派頭。」武信正導正他的觀念。
「派頭?」武少磊險些啥到。
「我們武家,在道上的名號響叮當,出門在外沒有一點派頭,是要讓人看笑話嗎?」武信正嗤他。
「隨便你,雖然我沒辦法忍受,但人是你在帶,只要你高興,覺得帶著四只蟑螂跑來跑去不嫌礙事,那就繼續帶著吧!」崇尚自由的武少磊打心底感到不以為然,別說是要讓人跟前跟後,他光是想就覺得煩了。
「是嗎?沒辦法忍受?」武信正揚眉。「那清清呢?這陣子她跟前跟後的跟著你,我看你適應得很好嘛!」
武少磊險些被問住,但只是險些。
「要討論這個,不如談談你。」話鋒一繞,武少磊反問。「你跟你初戀情人是怎麼回事?舊情復燃?」
「你說什麼啊?」武信正白了兒子一眼。
「你知道我在說什麼。」武少磊沒打算放過這話題,那種呵護備至跟毫不掩飾的關懷之意,剛剛他看得可清楚了。
「那只是對一個老朋友的關心,我不覺得哪里過分了。」武信正自己說明。「我知道你不信,確實……不止是老朋友,我跟淑美的關系並不止於朋友,但並不是你想像的那一種。」
武少磊沒應聲,只是懷疑的看著他。
「就像你看見的,我跟她,感情很好,雖然多年不見,時間也沒有影響到我們的感情,因為那是兄妹一樣的手足之情,就像你對小綾一樣,即使你長年野在國外不肯回來,但只要提到或是見到這個妹妹,你心里其實還是會關心、會在意……你明白我的意思嗎?」武信正舉例。
「可是你說你們以前……」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知道兒子要問什麼,武信正主動解釋過往。「我們從小就認識,可以說是一起玩到大、公認的青梅竹馬,但是那種感情與其要說是戀人,不如說是像親人一般的玩伴,這也是為什麼我們被看好的戀情,最後會跌破眾人眼鏡的不了了之,因為我們對彼此的感覺,並不像外人眼中的那樣。」
說起來,武信正還是第一次跟人提到這些往事。
「所以你最愛的人,還是媽媽?」武少磊忍不住問。
提起前妻,武信正神情收斂,不願多談的回避問題。「你扯遠了。」
「扯遠了?我有嗎?」武少磊不以為然。「媽媽一直懷疑你心里有其他女人,你一直不願表態,最後讓她一怒之下跟你辦了離婚,甚至還遷怒我們,包袱收一收一個人躲在法國隱居,誰也不理,轉眼都十來年了……你敢說這些跟現在這件事沒有關系?」
提起那性情剛烈、玉石俱焚型的母親,武少磊真是頭大。
「你媽媽的離開,跟誰都無關,唯一有關的,就只有『信任』兩個字。」武信正提起前妻,語氣冷了幾分。
「你希望她信任你,那你拿什麼讓她來信任你?」武少磊問得白話又直接。「在她又吵又鬧的時候,你可曾對她說過一句安撫的話?你有讓她知道你愛的人是她嗎?」
「男人說什麼愛不愛的?這種事,只要行動,只要做就好,不用掛在嘴巴上說。」武信正的舊式思想,不容他把那麼肉麻的字眼掛在嘴邊。
「你不說,她又怎麼會知道?」武少磊真是要敗給這一對天才父母了。
「她要是肯信任我,自然會知道。」武信正堅持。
「你當她是你肚里的蛔蟲啊,你不說,鬼才知道。」武少磊受不了,決定重新教育父親。「不是我愛說,老爸,這年頭已經不時興鐵漢作風、愛你在心口難開那一套了,相反的,心里有愛就要大聲說,你要讓對方明確知道你的心意,這樣才有天長地久的可能,像你對老媽那種態度,以她的個性,難怪她會跑。」
武信正沒接口。
「有機會就去把老媽接回來吧!想想,你們都幾歲的人了?還能有幾年的時間讓你們耍性格,繼續彼此蹉跎下去?」武少磊語著心長。
「大人的事,小孩子不用管。」武信正不願多談這事。
小孩子?!
武少磊讓這一句打了回來,真是要嘔死他了。
「有時間管我跟你媽的事,不如想想你自己,都三十歲的人了,是要不要定下來啊?講得口沫橫飛,我就不信你曾對清清表示過什麼。」武信正嗤他。
「關我跟清清什麼事了?」武少磊愕然。
「裝蒜?」武信正懶得理。「隨便你了,反正你自己心里有數。」
不願再多談,武信正轉身回到病房里,決定看看那母女倆談得怎麼樣了。
武少磊蒙受不白之冤,又沒處伸冤、平反,只能一臉的莫名。
這、這搞什麼啊?
雖然覺得莫名其妙,但一雙腳就像有自主權似的,自動跟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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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清清的眼淚,從探病結束、踏出病房之後,一直沒有斷過,而且好像還沒有停下來的跡象……
「好了,別哭了。」開車開了一會兒,武少磊讓她哭得心煩意亂,最終只能在加油站旁停靠下來,決定先解決她發達的淚腺再說。
「可是……可是我好難過。」她哽咽,哭得太厲害,縴細的肩頭一抽一抽的,看起來甚是可憐。
「有什麼好難過的呢?我剛剛明明看你跟你媽媽談得很開心,怎麼一出醫院就哭了?」武少磊真搞不懂。
「那是因為、因為我怕她擔心,所以一直強忍著,但其實我好難過,忍不住想哭……」擦去的眼淚又掉了下來,她只得再擦去,可憐兮兮地泣道。「我不懂,為什麼……為什麼愛一個人,可以如此的恨另一個人,婆婆、婆婆她知不知道,偷走我,這對媽媽來說是很殘忍的?」
「這個就是她的目的啊,她要你媽痛苦一輩子。」武少磊倒覺得平常。
「可是為什麼呢?媽媽她只是……只是愛著爸爸,她也沒怎樣,婆婆為什麼要這樣對待她?」苗清清覺得難過,忍不住又想哭了。「媽媽失去深愛的丈夫,已經很可憐了,緊接著又失去我,雖然現在我跟她重逢了,可是已經隔了二十五年,在她病得這麼重的時候才找回我,這麼多年的思念跟找尋的痛苦,對她一個喪夫的女人來說,實在是太殘忍了。」
「沒辦法啊,誰教她遇上的對手是鬼婆婆。」武少磊雖然同情,但客觀來看,事情就是這樣。
「你說,為什麼婆婆這麼恨媽媽呢?就只因為媽媽是爸爸挑中的人?」這種事,以苗清清的腦袋來思考,再一百年也沒有結論。
「大致上就是這麼一回事,因為你那個鬼婆婆啊,心理狀況跟一般正常人不太一樣,所以事情就變成一場悲劇嘍。」他無奈,卻也愛莫能助,畢竟都是已經發生的事了。
她多少也明白,禁錮她多年的婆婆心理狀態異於常人,但她不懂的是……
「為什麼?為什麼婆婆會這樣呢?」她怎麼想也想不通。
「我沒跟你說過嗎?」武少磊顯得訝異。「她會變成現在這樣,其實跟她年輕時候有關。」
「你沒跟我說過啊。」她一臉呆滯。
「是喔。」他努力回想了一下。「沒關系,那我現在告訴你也不遲。」
她點頭,吸吸鼻子,擦去眼淚,認真听他講解。
「早年苗家是從投資房地產發跡的,沒想到錢賺得正多的時候,那時的男主人、也就是你爺爺中風去世,當時留下的大批遺產引來其他族人的覬覦,為了奪產,遺孀稚子成為標靶,被攻擊得很慘,奪產的官司打個沒完……」
「可是我記得我看過書,如果沒有事先留有遺書,遺產的分配是以直系血親,如父母、子女,還有配偶為優先。」她納悶的打斷了他的話。
「是沒錯。」武少磊肯定了她的見解,說道。「雖然當時一堆人爭奪家產,巧立各種名目想搶錢,可是最後因為結發妻的身分,還有那個稚子、也就是你爸爸畢竟是法定的唯一繼承人,情理法都站得住腳,特別是你爺爺當時也沒有其他的長輩了,沒有父母跟著加入奪產的問題,所以孤兒寡母倆最後還是贏了官司,總算保住家產,沒讓其他人給奪去。」
「然後呢?」她忍不住問。
「然後就簡單啦,為了不讓那些搶不到錢的族人看笑話,指稱她什麼都不懂,鐵定會敗掉老公辛苦打下的江山,你那個鬼婆婆將苗氏建設顧得比生命還重要,這種心態當中,唯一能跟公司相提並論……或者該說唯一能勝過公司的,就只有你爸爸了。」他說。
「因為爸爸是獨子,是她的希望。」她一臉憂郁,或多或少知道那種寡母情結,對於唯一的獨子會有著不尋常的依戀。
「是啊,那是最主要的原因。」他補充不足之處。「可是還有更重要的一點,因為打爭產官司時,那些族人奪產的嘴臉讓鬼婆婆對人產生了不信任感,她覺得這世上,除了她死去的老公外,就只有她自己跟兒子是能信任的,為了將除了自己之外唯一能信任的人留在身邊,因此,她的寡母情結變得極為嚴重,比起一般同樣情況的單親媽媽,她對兒子更有著一份非比尋常的獨佔欲。」
苗清清很難體會那樣的心情,但她盡量試著去理解。
「難怪她會這麼排斥媽媽、這麼恨媽媽。」她喃道,知道了前因之後,慢慢的,有些了解當中的緣由了。
「嗯,但這並不表示鬼婆婆的作法就是對的。」武少磊評道。
「你怎麼會知道這些?」她突然想到。
「你那個鬼婆婆太奇怪了,我好奇,沒事時查了一下。」武少磊坦言,暗暗慶幸這一番談話勾起了她的好奇心,總算讓她止住了哭泣。
「先前你怎麼沒告訴我呢?」她埋怨。
「我以為我已經告訴你了。」他有些不好意思。
「但是你沒有啊。」她嘟嘴,埋怨感更深。
「但是你也沒問啊。」他回嘴,講得更是理所當然。
讓他一句話給堵了回來,她氣結,但又不知道能說什麼。
見她又氣又惱的模樣,武少磊暗地里只覺得好笑,沒想到她那麼好逗弄、隨便逗兩下就像跳豆一樣的生氣勃勃,有意思極了。
「反正都停車了,去買點飲料吧,我看你哭那麼久,要好好補充水分。」他臨時起意想買飲料喝,忍不住又逗她兩句。
「我、我哪有哭很久啊。」她不好意思。
「還說沒有,一雙眼楮都腫了,還不夠久啊?難道要到淚淹金山寺那種程度你才覺得夠啊?」他模她,伸手朝她粉紅色的鼻頭上輕彈了下。
「我的眼楮很腫嗎?」她下意識的模模眼楮。
他捧住她的臉,佯裝仔細端詳,眼中看到的是她淚濕的水汪汪明眸、哭得紅通通的鼻子,整個人粉女敕粉女敕的,是那麼樣可口動人,武少磊只覺得她真是可愛,可愛到教人想一口吃下去。
那種感覺是那樣的強烈,如果不是因為她突來的發言,他恐怕真的一口咬了下去。
「很腫嗎?」見他光看著她,遲遲沒有答案,她緊張得直問。
突然的閃神因為她的問句而再次集中,驚覺到自己方才的意圖,他松手,回避她的視線,隨口應了一聲。「普通腫。」
「那怎麼辦?」她著急,不想讓他看見她丑丑的樣子。
那又急又慌的樣子是那麼可愛,讓武少磊忍不住又想笑了。
「喝點飲料補充水分就好了啦!」他唬弄她,覺得她逗起來真是好玩。
「你去買啦,我在這里等你。」不想讓人看見她眼楮腫腫的樣子,她直覺說。
听她這麼說,他也不勉強她,交代要她乖乖待在車上等他後,便逕自下車到加油站附設的便利商店買飲料。
選好了飲料,意外地發現晚報已送到,武少磊順手拿了一份,結帳時,忍不住先翻開體育版……
什麼?!
意大利輸了?輸給南韓那種名不見經傳的足球小柄?!
餅度的震驚讓他馬上掏出行動電話,二話不說的直撥回台灣問緣由。
極有默契,電話那頭的姚子軍不但沒睡,還給了他一個極明確的答案,從下半場開始,裁判判決的種種的不合理、意大利隊受到的種種委屈,他細數分明……
「這什麼東西啊?!」听見那只能稱之為卑鄙下流的勝利方式,氣得武少磊差點破口大罵。
「你很氣吧?看到被絆倒的Totti反而被判犯規,拿了第二張黃牌累積成紅牌下場,我也很氣,這真是一場不入流到極點的爛比賽。」即使是第一次看足球賽,但姚子軍一樣覺得無法忍受。
「從上一場葡萄牙輸,我就覺得很不對勁,沒想到FIFA,一點改進都沒有,叫這什麼爛裁判啊?這麼離譜的主審裁判,要人相信他沒收韓國黑錢,那才有鬼。」武少磊回想到上一場葡萄牙落敗的賽事,越想越氣。
「沒錯!非親非故的,要沒有好處,有哪個裁判肯拿自己的名聲跟未來的前途作賭注,做這種像瞎了一樣的判決?」姚子軍以人性來評斷,也覺得不太可能,冷嗤道。「總之呢,我已經在剪接意大利挨揍的畫面,等下做成動畫放到網路上去流傳,讓全世界都知道,韓國人所謂的勝利是怎麼一回事。」
「好!做得好。」武少磊大表贊揚,但心里依然有恨。
真他x的,這到底是哪門子的世界杯啊?
法國走了,阿根廷掛了,葡萄牙也再見了,現在連意大利也含恨而去,結果八強里竟然有美國、南韓、土耳其及塞內加爾等四匹黑馬……特別是塞內加爾,在他們踢垮法國前,他還不知道這世上有一個叫塞內加爾的國家哩!
越想越是氣悶,瞎聊幾句,掛掉姚子軍的電話後,武少磊心中的怒火沒有平復的跡象,臭著一張讓店員噤若寒的屎臉,付完錢,才剛拿起報紙跟飲料正要走人了
「小磊!」
苗清清驚慌的呼喊遠遠傳來,想也不想,武少磊拔腿奪門而出。
清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