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記得我們家這條巷子有幾盞路燈嗎?」崔媽媽問了個奇怪的問題。
包奇怪的,他居然答得出來。「到巷口總共有四盞。」
「開了幾家便利商店呢?」
「三家。」
「巷口有幾個賣咸酥雞的攤子?知道吧?」
「是,有一對老板夫妻一起賣的。」
「還有個鄰居院子里種了桂花樹。」
「開花的時候味道很香。」
「你真的對我們夢芬很用心。」崔媽媽看著他,溫柔地笑。「因為常常接送她,所以記得了路上的一切,夢芬常說你約會的時候讓她等,但你也常常在我們家樓下等她吧?等她準備好下樓,或者等她平安到家……不然你不會注意到那麼多細節,對吧?」
他沒說話,端起茶啜飲,借著喝茶的動作掩飾自己被看透的狼狽心慌。
「夢芬跟你在一起,我很放心。」
當時,崔媽媽悠悠地下了這個結論,但,真的能放心嗎?
夏柏嘆息,從往事中回神,他坐在病床畔,視線凝定在病床上安睡的岳母。
她可曉得,她的女兒其實已經不想跟他在一起了?
「嗯……」微弱的申吟聲自崔媽媽唇間逸落,接著,她似乎極為吃力地掀開眼皮。
「媽,你醒啦?」夏柏傾身向前。「口渴嗎?要不要喝點水?」
她點頭。
他為他斟了一杯溫水,扶她坐起,她接過玻璃杯,慢慢啜飲。
「怎麼你一個人在這兒?」喝了幾口水潤過喉,崔媽媽沙啞地問。
「英杰系上辦活動,抽不開身,夢芬剛開完會,馬上就過來。」夏柏解釋。
「叫她不用來了吧!都幫我請了看護,她就不必這麼緊張了。這陣子她白天上班,晚上又來照顧我,蠟燭兩頭燒,我擔心她太累,身子撐不住。」崔媽媽憂慮地鎖眉。
「我也是這麼說。」夏柏有同感。
好幾次,他看妻子心力交瘁,勸她放松點,或者干脆遲掉工作,她卻堅持有始有終,至少把手上負責的案子告一段落,才能思考去留問題。
真倔。
最近,他常常覺得倔得像另一個人,尤其面對他時,好似總在賭氣。
「她不听你的話吧?」崔媽媽彷佛看穿他的思緒,淡淡揚唇。「那孩子脾氣拗起來,很難搞的。」
是啊,最近他可是深有體會。夏柏苦笑。
「就麻煩你多照顧夢芬了。」崔媽媽柔聲叮嚀。「如果她有什麼不對的地方,讓她一點。」
怎麼會是他讓她呢?「都是夢芬容忍我比較多啊!」他澀澀地自嘲。
「夫妻都是這樣的,偶爾你讓步,偶爾他容忍,各退一步才能海闊天空,這個婚姻也才能夠長久地維系。」
是這樣嗎?夏柏出神。
崔媽媽含笑望他,像看著自己的兒子那般慈藹地看他。「把夢芬交給你,我很放心。」
又說放心了,她怎麼如此信任他?
夏柏暗暗咬牙,胸臆翻騰著,悸動著,滿腔復雜的情感繁復碾磨,表面上卻必須裝作若無其事,淡淡地、淡淡地笑。
他多想跟這個慈祥的長輩說真話,多想對她傾吐自己的困擾與苦惱,好想什麼都告訴她,像孩子對母親那樣撒嬌。
但不能,他答應過夢芬,瞞她母親到底。
「我買了隻果過來,削給你吃吧。」他借口起身。回避岳母太過關懷的視線。
「我剛剛啊,夢見夢芬她爸爸了。」崔媽媽笑著說道,聲嗓雖虛弱,卻听得出十分興奮。
「他說了什麼?」夏柏順口問。
「他啊,什麼都沒說。」崔媽媽埋怨。「那家伙從以前就是個悶葫蘆,什麼也不會說的,他就只是看著我,拍拍我胸口,哄我睡覺而已。」
「哄你睡覺,就表示他關心你啊。」
「我知道啊,可是至少說兩句話也好,我很久沒听見他的聲音了,他可以打個電話來說我愛你啊!」
打電話?夏柏削隻果的手在空中凝結,這個岳母怎麼這般異想天開啊?
「媽,你又胡說八道了。」崔夢芬輕柔的嗓音加入。「你瞧夏柏,都被你赫得差點割到手了。」
這是在取笑他嗎?
夏柏將目光投向忽然現身的妻子,她穿著套裝,手上還提著筆記型計算機,略有幾分倦容,可唇畔卻噙著明朗的笑。
是可以笑給母親看的吧。
「夏柏才不會這麼沒幽默感,對吧?我有嚇到你嗎?」崔媽媽問女婿。
「沒有。」夏柏將削好的隻果片盛進碗盅,遞給岳母。「其實我也很想有機會跟岳父喝點酒,聊聊天。」
「就是嘛,應該讓他請我們吃飯喝酒,大家一起說我女兒的壞話。」
「這主意不錯,約那一天好呢?」
「嗯,我想想喔……」
丈母娘與女婿一搭一唱,拿崔夢芬開玩笑,她並不生氣,反倒有些愣住了,沒想到丈夫也懂得刷幽默。
「我看我們就選……」話語未落,崔媽媽驀地伸手掩唇,另一只手攬住自己月復部,額前迸出冷汗。
「怎麼了?」崔夢芬大驚,慌忙奔至母親床前。「媽,你哪里痛嗎?」
「我馬上叫醫生來。」夏柏像按喚人鈴。
「不用。」崔媽媽搖手阻止。「我只是……想吐。」她顫聲低語,怕女兒、女婿擔心,強自揚笑,殊不知在蒼白瘦削的臉上漾開的笑更讓人看了黯然神傷。
這是化療的副作用,日日夜夜,繁復地痙攣疼痛,好了又痛,痛了又好,折磨不休。
崔夢芬心疼不已,淚珠在墨睫上結晶,閃爍哀怨。
這樣不行。
夏柏凝視身邊的妻子,她靠著車廂椅背,正朦朧睡著,就算再入睡時眉宇也鎖著憂慮,微微顰著。
這樣不習慣,再這麼操勞下去,她怕是身心都會崩潰。
懊怎麼幫她才好呢?
「夢芬,醒醒,到家了。」他輕聲喚她,音量放得極低,說實在的,不忍驚擾她。
他嚶嚀一聲,像是在夢里嫌煩似地,撇過臉,身子微側一邊。
「……不要。」她在半夢半醒之間,迷糊地咕噥。
他沒轍,只好月兌下西裝外套,蓋在她身上,怕她著涼,又細心調節車廂溫度。
儀表板上,亮著時間的藍光,他刻意不去看,取出iPhone閱讀電子郵件,上網瀏覽公司最新的業務報告。
本以為她再稍睡片刻便回自動醒了,不料她似乎越睡越沈,螓首歪落,敲上車窗一記都渾然不覺。
反而是他被那清脆的咚響嚇到,轉頭一瞧,她幾乎整個人貼在車門。
她都不覺痛嗎?這樣還不醒?
夏柏又心疼又好笑,搖搖頭,伸手攬住她的頸脖,小心翼翼地將她身子擺正,然後傾過身,替她降下座椅高度,好讓她躺得更舒服。
「媽……」她忽然夢囈。「媽,不要……」
夢見媽媽了嗎?他俯望她,眉頭深鎖的臉蛋,在昏蒙的燈光下,顯得既蒼白又脆弱,他禁不住憐惜。
「媽……」她又喊了一聲,細微的、彷佛蘊著絕望的嗓音,揪擰他的心。
清瑩的淚珠自她緊閉的眼睫邊滴落,跟著,她開始逸出嗚咽。
夏柏頓時慌了。
他的妻居然在夢里哭了,眼淚紛紛,聲聲哽咽,就連在睡夢里也不平靜,連在夢里也被沉重的憂傷壓得透不過氣。
他該怎麼辦?
他六神無主,腦海思緒飛轉,該叫醒她嗎?叫她醒來後,他該如何安慰她?她肯听他的嗎?
正當他不知所措時,她搶先一步動作,陡然坐直身子,濕潤的眼眸無神地盯著前方。
「夢芬,你醒了嗎?」他柔聲問。
她听見他的聲音,緩緩轉過頭來,看著他,卻完全沒將他關懷的臉龐看進眼里,她的視線彷佛穿過他,到了更遠的地方。
那樣茫然失魂的瞳眸,令他心痛。
「夢芬,你怎麼了?剛剛夢見什麼?」
她沒回答,看著他,看著不知名的前方,然後,她驀地打開車門,在他還來不及反應前,旋風似地奔下車。
「夢芬!」
他駭然注視她的背影,見她心神迷亂之際,步履踉蹌,跟著拐了一下,往前摔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