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能名留青史,他想,他該是會被那些自詡剛正不阿的史官們記載為一代酷吏吧!
這絕對不是個好名聲。
也罷,他從來就不屑追求這種身外之名,人死了便死了,留的是賢名或惡名,又能彰顯什麼?
他只想做自己。
可悲的是,他似乎總是做不了真正的自己,這些年來,他一日比一日更加覺得自己彷佛籠中鳥,逃不了,飛不開。
丙真飛不走嗎?又或者是作繭自縛,不想飛?
偶爾,他會如是想。
尤其在這陰暗的審訊室里,詢問那一個個對他既畏懼又懷恨的官員們時──
「齊大人,你就認了吧!」無名說道,手上閑閑地搖著一把羽扇,嘴角噙著的冷笑銳利得足以劃開任何人的血肉。
案上一盞明滅不定的燭火,映出齊聲倉皇的表情。
他是戶部官員,戶部掌管全國財政,包括賦稅、田地、戶籍以及俸祿等等事宜,而他負責的便是田地這一塊。近日女王頒布土地稅制改革令,朝廷雷厲風行,務求政策迅速下達,然而值此之際,卻傳出齊聲與幾位大貴族暗中勾結,試圖于田地記錄上動手腳,逃漏稅賦。
「蘭台令大人如此指控,可有確實證據?」面對素來以冷酷無情聞名的無名,齊聲其實嚇慌了,偏要裝出一副鎮定冷靜的神態,導致面部扭曲得相當不自然。
「證據嗎?」無名淡淡一哂,推出兩本記錄簿子。「齊大人不妨解釋看看,為何這兩本簿子里明明是同一筆紀錄,數字卻是天差地遠呢?」
「這個……」看到那兩本簿子,齊聲面色慘白,更加手足無措了,其中一本極機密的」內帳」,是怎麼流到蘭台去的呢?「大、大人應該也明白,有時在加總計算的時候,難免疏漏,又或者小吏們一時不察,寫錯了數字……」
「小吏們糊涂,難道你這個做長官的也不曉得復查嗎?」
「是,小臣的確……疏忽了。」
「只是單純的疏忽嗎?又或者是有意寫錯?」無名問得犀利。
齊聲悄悄抓緊大腿,強笑道︰「大人,您這……玩笑開得可過分了,小臣多年來跟著王大人,一直忠心耿耿。」
這意思是拿王傳來壓他嗎?以為戶部最高長官與他親近,他便會因此對戶部手下留情?無名微微眯眸,不動聲色地搖扇。
齊聲見他不說話,以為自己這招得逞,更進一步施壓。「大人提小臣問訊,小臣走得匆忙,都還沒能有機會向長官報告一聲,況且小臣耗在這里,不免耽誤戶部事務,王大人恐怕會不開心啊!」
「他若不開心,降罪的對象也不可能是我,你說對吧?」無名似笑非笑。
齊聲眨眼,一時模不著他話中用意。
無名傾上前,朝他咧嘴而笑,亮晃晃的白牙猶如狼齒,彷佛一口便能撕咬得人皮開肉綻。「我的意思是,王傳如果生氣有人耽誤戶部事務,也該來找你算帳開刀,因為是你污了戶部的聲名,令他這個戶部令顏面蒙羞!」
話說到後來,已是字字帶刺,刀刀見骨,配合無名臉上燦爛又陰森的笑容,更令齊聲毛骨悚然,冷汗如雨直墜。
他只能認命求饒。「大人饒命!小的知錯了!」
很好!威脅既然見效,接下來交給屬下錄口供即可,他的任務完成。
◎◎◎
無名收扇,瀟灑起身,順手收起桌上兩本簿子。齊聲若是知道這其中一本「內帳」其實是他命人仿著做出來的,怕是會恨不得一頭撞牆吧!
他冷冷撇唇,對自己用這種卑鄙的手段迫人認罪絲毫不覺愧疚。很小的時候他就學會,人要在這世間求生存,須得不懼于走邪道。
真雅之所以任命他為蘭台令,掌管監察朝廷官員之責,便是要眾人怕他吧!只要他們夠怕他,便不敢于私下胡作非為,前朝遺毒方能消除殆盡,使吏治清明。
問題是,為了建立起足夠令眾人對他畏懼的勢力,他不得不與那些對他有所期望的人周旋。
為了留在她身邊,他不能再是荒野孤獨的狼,必須令自己成為狼王,率領那些善于爭權斗爭的狼群。
他需要喂養他們,換取那些人對自己效忠,但也因此不免受其制約。
如今他們都敢無視他的禁令,于朝堂上公然提議女王行國婚了,真雅說得對,他愈來愈無法管束他們。
懊怎麼辦呢?
離開審訊室,迎向無名的是一片明亮澄朗的天光,可他卻覺得眼前依然迷離,似困在蒙蒙大霧里。
數名隨從正于戶外等著他,一見到他,齊齊躬身行禮。
「大人,該起駕了,陛下祭天的良辰到了。」
「知道了。」無名頷首,收束茫茫思緒,昂然舉步,向前行。
◎◎◎
藍天闊朗,萬里無雲。
神殿外的祭台上,一鼎青銅爐燒著熊熊烈火,意味著神明降臨。
吉時一到,絲竹齊奏,上種官奉上祭儀,由女王真雅親自捧著玉帛,進獻于天,祈求來年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之前,靖平王還在世之時,曾有數年時間,希林國負責主祭的不是國君,而是賜封」天女」名號的德芬公主,她也因此得攬神權。
如今,真雅登基,德芬隱退,種權再度回到國君手中,由一國之君主祭,方能彰顯國君至高無上之威儀。
神權她已收回了,王權亦逐日鞏固,前陣子頒布的土地稅制改革令固然是為了百姓的生活著想,其實也有削減貴族勢力之用意。
斌族權勢愈微,王權愈能集中,國家根基方能更加穩固。
這是她的信念。
七年來,她夙夜匪懈,腦子里想的都是怎麼才能讓百姓們的日子過得更好,如何保全這片錦繡江山,她勵精圖治,魄力改革,都是為了這個國家。
她做得對嗎?做得好嗎?
真雅高舉玉帛,仰望上天,遙遠的天際,除了那無所不能的天神以外,或許還有一個人正看著她。
曹承佑。當年她會毅然決定走上王者之路,他的鼓勵與支持是極大的助力,她曾經那麼仰慕他,他的三吾一行,她奉若圭臬。
他說,希林只能交給她了,只有她能夠為這個國家帶來和平,賜予黎民安居樂業。
他說,這是上天交付于她的使命。
因此在承佑哥死後,她繼承他的遺志,四處征戰,于戰場上博得不敗女武神之美名,登上王位後,她便止戰,極力于改善內政外交,使四方承平。
我做得好嗎?
她問天,問曹承佑,更問自己。
◎◎◎
儀式結束,接著是一場熱鬧的宮廷宴會,貴族子弟們呼喝著打馬球,競展雄風,仕女千金們或撫琴或品香,爭奇斗艷。
衣香鬢影間,真雅發覺自己尋覓著無名的行蹤。他在哪兒呢?
她一路行來,馬球場上不見他,湖上船舫也無他的身影,御花園里一群群聚攏的人潮,獨漏了他。
她知道他一向不喜參加這種社交酬酢的活動,該不會是提早打道回府了吧?
正尋思著,眼角忽地瞥見一道偉岸瘦長的姿影,穿著蘭台的官服,腰間飾玉。
是他!
真雅心韻微促,旋身細瞧,唇畔剛剛漾開的笑意立即收斂。
不錯,那名英姿煥發的男子確是無名,但他不是一個人,他和一個年輕的姑娘站在一起。
那姑娘生得十分漂亮,打扮華麗卻一點也不顯庸俗,氣質高貴,面上的笑容毫不做作,對他笑得很甜美。
她是誰?
真雅咬唇,藏在衣袖下的雙手不覺握攏,氣息凌亂無章,胸臆橫梗一股難言的滋味。
她問跟在身後的禮儀官。「那個戴著鳳凰金簪的姑娘,你認識嗎?」
「哪位?」禮儀官順著她視線的方向望過去,仔細瞧了瞧,點點頭。「啟稟陛下,那位姑娘應當是戶部令王傳大人的千金。」
「王大人的千金?」
「是,閨名微臣記不太清楚了,似乎是可兒。」
王可兒嗎?真好听的名字。
真雅咀嚼著,不知怎地,感覺喉間涌上一波苦澀,尤其當她目睹無名對那位姑娘綻開笑容時,那澀味更加分明。
那笑容,遠遠地她看不清楚,是怎樣的笑呢?陰郁的?爽朗的?或是久違的孩子氣?
她不能想像他對別的女人笑,因為他已經很久很久不對她笑了……
「傳蘭台令過來見朕!」她冷聲下令,話語落後方驚覺自己做了什麼事。
她是怎麼了?如此急于分開他與那位千金小姐,莫非是吃醋了?
可她,的確不喜他與別的姑娘熱烈交談,不想他對她們笑……
「陛下急于傳喚,有何要事?」
不過片刻,無名便拋下那姑娘,來到她身邊。
真雅望著他,看他恭恭敬敬地對自己行禮,嘴角卻似噙著一絲嘲諷,心弦驀地緊了緊。
她揮手暫時逐退禮儀官以及一群宮女侍衛,示意他隨她來到一處較為隱密的角落。
有了隱私之後,她怔怔地瞧著他,千言萬語,卻是難以吐落一句。
他微微蹙眉。「敢問陛下召見微臣,究竟有何賜教?」
耙問?賜教?假對她說話,何時變得如此客氣有禮了?這般疏離,是刻意惹惱她的嗎?
真雅暗暗咬牙,許久,從懷里取出一團繡帕包的東西,遞給他。
「這什麼?」他狐疑地接過,打開,里頭竟是一顆顆晶瑩剔透的糖球,顏色形狀各不相同,每顆都精致可愛。
「這是來自西域的商團進貢的。」她解釋。「听說每個口味都不同,有很多口味是希林沒有的,卿嘗嘗看。」
他不說話,眯眸瞪著她,眼神深邃,難以捉模。
「怎麼了?卿不喜歡嗎?」
「陛下至今……還拿我當個孩子嗎?」
「什麼?」她愣了愣。
「微臣不是黃口小兒,無須陛下以糖球來收買。」他冷冽道,將這包糖球退還給她。
他不要?御賜的東西他竟敢退回?而且還是她特意為他留下的,她以為他會很高興。
真雅感覺心口似被劃了一刀,隱隱地痛著。「你……變了。」
能不變嗎?無名自嘲地一哂,挑釁似地瞪著眼前這高高在上的女王。「陛下不是說了嗎?微臣年紀夠大了,該是成家的時候了,既然已是個成年男子,又怎能跟孩子一樣向陛下討糖吃?」
所以,是跟她在賭氣了。
真雅無奈,強抑胸海起伏的波濤。「那麼,卿果真想成婚了嗎?」
「陛下不是說要賜婚予我嗎?」他反擊。
「卿……有對象了嗎?是剛才那位與你說話的姑娘嗎?」
「你說可兒?」
丙然是她,王可兒。真雅一震,無言地瞪著面前臉色冷凝的男子。
他像是打算跟她作對到底似的,淡淡回應。「她確實是個心思剔透的姑娘,活潑慧黠,又博學多才。」
從沒想過會從他嘴里听到對別的女人的稱贊。
真雅心韻紛亂。「朕沒想到你們已經熟識到能直呼她的閨名了。」
「是見過幾次,我陪她賞過花,也一起打過馬球,以女子來說,她的球技相當不錯。」
能文能武的女孩,的確很適合他,也難怪他會對她另眼相待。
真雅想起方才遠遠見到的笑容,她不得不承認自己仍介意著,那究竟是何種意味的笑?
「卿……喜歡她嗎?」
他聳聳肩。「不討厭。」
那麼,是心動了嗎?
「朕將可兒姑娘許給卿家如何?」她試探地問。
他聞言一凜,凌銳的目光急速陰暗,眉角,隱約抽動。
「卿對可兒姑娘如此盛贊,想必也認為她是足以匹配的佳偶吧?」她繼續試探。
他冷冷一撇嘴角。「她是配得上我,但我恐怕不適合她。」
「為什麼?」
「她不夠听話。」
「不夠听話?」
「我喜歡賢慧的女人,我說一,她便不敢說二,要她往東,她絕不會往西。我就要這麼個善解人意又乖巧听話的女子,陛下能找來給我嗎?」
這話,是在諷刺她嗎?因為她是女王,這輩子,只能是她高高在上,只能是他遵照她的旨意,而她不可能對任何男人服從。
她看著他,心更痛了,低啞的嗓音宛若嘆息。「你不會喜歡一個只懂得唯唯諾諾的女人,無名。」
他震住,遭她說中了心事,一時頗感狼狽,回話的語鋒更尖銳了。「陛下說對了,臣不喜歡太乖巧順從的女人,臣更不樂意自己的終身大事是由別人來指派,我的伴侶,我自會追求,不勞陛下費心。」
語落,他赫然轉身。
「你去哪里?」她忍不住揚聲問。
「去追求我將來的伴侶!」他拂袖,負氣地撂話。
她怔愕,無言以對,只能眼睜睜地看他走向王可兒,惆悵的心緒霎時溢滿于胸臆,緊得她幾乎不能呼吸。
正悵惘時,她的貼身侍女前來傳話──
「陛下,兵部令曹大人請求晉見。」
◎◎◎
「曹卿有何事稟報?」
在曹承熙的要求之下,真雅屏退眾人,與他私密對話,而她沒想到,他開口的第一句便是質問。
「方才陛下就是在這兒與蘭台令獨處嗎?」曹承熙繃著臉,語氣遷露出不滿。
真雅訝然挑眉。曹承熙脾性雖不如其兄內斂冷靜,但對于君臣之間的分際,向來是嚴守以禮的,難得會這般沖動地說話。
但今日,他彷佛失去了所有的自持,沖口而出。「陛下不覺得自己對無名太過偏袒了嗎?」
「承熙!」她厲聲喚他,意在警告。
他怔了怔,似乎也覺得自己過于激動了,深吸口氣,極力壓抑翻騰的情緒。
「近來親蘭台一派的勢力越發壯大了,微臣不信陛下毫無所感。戶部就不提了,刑部跟蘭台也早連成一氣,朝廷的司法大權等于都落在無名手里了,如今听說連吏部選拔官員,都會請教他的意見,陛下您說,難道這情形還不算嚴重嗎?」
真雅不語,清泠水眸靜靜地凝視他片刻,方才淡淡揚嗓。「所以曹卿的意思是朕應該听從曹相國之建言,與某個人聯姻,好讓朝廷各方勢力能夠繼續維持均衡?」
她這話,明顯蘊著諷刺意味,曹承熙一窒,再也忍不住滿腔怒意。
「微臣的意思是叛亂,陛下!」
真雅一凜。叛亂?
「這是兵部昨天深夜得到的情報,請陛下參閱。」曹承熙恭敬地遞上奏折。
真雅接過,一紙奏書寫得密密麻麻,才剛讀了兩行,兩道英眉便蹙攏,奏書上寫著近日蘭台動向奇詭,與王城禁軍統領往來密切,結合數位朝中大臣,似是密謀發動政變。
讀罷奏折,真雅面色凜然,望向曹承熙。「此事確定屬實嗎?」
他點頭。「是從蘭台泄出的消息。」
「你的意思是兵部于蘭台內部埋伏了眼線?」她語鋒凌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