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怔了怔,驀地警醒這等于是暗示大臣之間各自埋伏探子,有私相斗爭之嫌,連忙澄清。
「陛下誤會了,這是……有人主動向兵部密報。」
「是嗎?」真雅微哂。「為何是兵部?」淡淡一句,卻是犀利無比。
曹承熙脊涯寒栗,鬢邊微冒冷汗。
「為何不是來向朕密報,也不向別的朝廷長官密報,偏偏把情報給了兵部?」
「陛下……莫非您是懷疑微臣造假?」
真雅沉默,深刻地凝視曹承熙倉皇的面容,以及神情間掩不住的屈辱與受傷,她看得出來,他沒說謊。
「曹卿為人端方剛毅,當不至如此。」她微笑評論,算是表明對曹承熙的信任。
他這才松一口氣。
只是這事有玄機。真雅細細思量。
蘭台既負責監察官員,其內外情報網之綿密,必非外人所能輕易破解,何況這種極機密的消息,怎可能無端走漏?
這所謂謀反叛逆的情報,十有八九是有人刻意編造,說不定便是蘭台內部故意放出來的消息。
問題是,是誰放出來的?有何用意?
「或許是有心人存心陷害于他──」她話語未落,曹承熙便急著反駁。
「陛下,您這根本是有意為無名擺月兌嫌疑!」
她悚然一震,望向一臉不平的曹承熙,他眼里有怨有惱,更有對她這個女王的不信與失望。
承熙對她……失望?
真雅震撼了,看著曹承熙變幻不定的墨瞳,她卻覺得自己看見的是另一雙眼。
曹承佑的眼。
九泉之下的他,也在指責著她嗎?指責她因私害公。
她是否在下意識里,為無名尋找月兌罪的可能?因為她不願相信他有罪,不信他會背叛自己,所以才懷疑這情報的真實性。
身為王者,該當永遠對臣下抱持懷疑之心。
無名曾對她如是說。
一個明君,即便在信任當中,亦不忘心存一絲懷疑,無論何時,都不能被私情蒙蔽雙眼。
而她如今,是否便是教私情蒙了眼?
一念及此,真雅不禁顫栗。身為一國之君,她應當一視同仁,沒有人能是特別的。
沒有人……
一道冷風忽地卷來,挑起真雅衣袂飄飄,她悵然凝立,芳心彷佛也遭強風吹襲,七零八落,搖搖欲墜。
◎◎◎
「什麼?!說我密謀政變?」
听聞心月復密探的報告,無名臉色乍變。」到底怎麼回事?快說!」
「是,听說是這樣的,昨日深夜,兵部令曹大人接獲匿名密報,說是大人與王城禁軍統領近日往來密集,且與朝中大臣橫向連結,有陰謀政變之嫌。」
說他陰謀政變?
無名凜眉,眸光明滅不定。「消息是從哪里傳出來的?」
「據說就是蘭台內部的人密告的。」
「是蘭台流出的消息?」
無名陰沉地尋思,不一會兒,便約略猜著因果緣由。八成是那些親近他的大臣自作主張做的好事,而他師父恐怕便是發起的主謀。
刻意向曹承熙密告他有意叛變,除了要兵部對他設防以外,也想推動曹承熙于女王面前參他一本,如此朝中便會風聲鶴唳,只要真雅對他起了疑心,他為求自保,就算不想作亂也得亂了。
這些人,究竟想逼他到何等地步?
愈想愈惱,無名驀地握拳拍案,轟然聲響把那一向冷靜的密探都嚇得心髒跳漏幾拍。
他逐退下屬,獨自于書房內踱步,想到陰郁處,冷冽的目光不覺射向掛在牆上的一把橫刀。
這把刀,自從七年前真雅登基後,他便決定收起來。他很明白,欲在風雲詭譎的宮中存活,靠的不是刀劍,而是頭上這顆腦袋。
他必須斂了野性,戴上斯文卻虛偽的面具。
但是……
無名來到牆前,舉手,顫抖地撫過鈍化的刀刃。
他忍了七年,壓抑了七年,如今他竟有股沖動,好想取下這把刀,大殺四方!
懊死的家伙,他要一一把他們的頭都砍了!
叛逆的波濤于胸海肆意洶涌,無名卻不得不強忍,緊緊握拳,指尖掐入掌肉里,隱隱痛著。
就算他把他們都殺了又如何?真要發了這獸性,他也不能再留在她身邊了,還有,那個為首的人,他無論如何是下不了手的。
他能殺了從小敬畏的師父嗎?做得到嗎?
想著。無名笑了,笑聲嘶啞而破碎,蘊著難以言喻的痛楚。
他很明白,自己做不到那般狠絕。
既然無法對師父心狠,那他只能,對自己狠了……
「你說,他現下前往御書房了?」
「是,大人。」
「這該如何是好?」王傳駭然變色,轉向靜立于一旁的洛風。「洛先生,我們這可失算了,蘭台令得知消息,竟不是來找我們,而是趕往御書房,莫非他是打算主動向陛下招認一切?」
相對于王傳的驚慌失措,洛風顯得氣定種閑,比個手勢。「就讓他去說,無妨。」
「可是……」
「這消息女王反正已經知道了,他招不招都無所謂,重點是,女王是否相信他的解釋?若是不信的話──」洛風意味深長地停頓。
「那便怎樣?」王傳好奇地追問。
「野獸關久了,一旦放出牢籠,那嗜血的本性,可是會令人毛骨悚然的。」洛風冷笑,墨眸閃過銳利如刃的光芒。
◎◎◎
真雅料想不到無名竟會主動來御書房尋她,更想不到他會自行坦白關于他密謀政變的情報。
「……陛下,這完全是子虛烏有的傳聞,微臣對陛下絕無二心。」語落,他畢恭畢敬地鞠躬彎腰。
太刻意了!如此卑微尊重的姿態,不像是他,更似是對她的諷刺。
「卿的意思是兵部令有意構陷于你嗎?」
「不是。」他搖頭。「構陷我的怕是那些跟隨我的人。」
聞言,真雅眉峰一挑,不得不感到意外。
雖說他的告白與她先前所揣測的約莫吻合,但也未免太巧了,這其中是否有斧鑿的痕跡?
「陛下,不信我嗎?」他似是看出她的遲疑,低聲問道。
她一顫,心湖泛著漣漪,表面卻力持鎮靜,深深地望著他,望進他那雙墨幽的眼潭。
她看不清那里頭潛藏著什麼,模不透他的思緒。
危險,太危險了!
真雅暗暗咬牙,神經如弦繃緊。
能信他嗎?說不定他是得知消息走漏,才故意來她面前演這出戲,假裝自己是被底下的人陷害了,以示清白。
她須得泠靜,絕不能為他動搖,只因他與別的姑娘多說了幾句話,她便大吃飛醋,即便接到不利于他的密報,也首先想著為他開罪。
這樣的她,不是個稱職的王,一旦有了私心,理智便猶如烏雲蔽日,失去了清明……
「朕,能信你嗎?」許久,她才幽幽揚嗓。
他沒回答,眸光與她相接,隱約閃爍著銳氣。
「卿能起誓,朕可以完全信任你嗎?」她再度相問。
墨眸里銳氣更盛了。「這意思便是不信我了?」
她凜然不語。
他瞪著她,如同她一般,試著望進她內心深處,但他與她,曾經是心神相契的兩個人,如今卻都參不透對方。
「你調我去地方吧!」他突如其來地提議。
她愕然。「什麼?」
「既然無法信我,又何必將我留在這宮廷里?」他哼聲道,話里餃著尖銳的嘲諷。「讓我離開中央吧!看是要委任我什麼按察使之類的職位都好,我願意去地方巡察,替你監督各地官員。」
真雅震住了,胸臆翻騰,心弦抽緊。她瞠視他,他的神情倔強,方唇剛硬地抿著。
「你這意思……是要離開朕嗎?」她率直地逼問。
而他,竟也率直地頷首,毫不猶豫。
她震顫了,血流在體內呼嘯著、沸騰著。他要走了是嗎?要離開她了是嗎?當年是誰苦苦哀求留在她身邊,而她亦不顧艱難與旁人異樣的眼光將他留下了,如今他卻……
這算是對她的威脅嗎?他明知她放不下他,所以才用這種方式試探她,他好大膽!竟敢威脅一國之君!
「就調我去地方吧!」他火上添油。「既然你已不能信我──」
「住口!」她氣得刷白臉,心口教他淡漠的言語燒融一個洞,空空的,令她心痛不已的洞。「什麼你呀你的,朕是卿的王!」
朕是卿的王!
◎◎◎
昂氣的宣言猶如雷響,震撼了周遭的氣流,無名听著,一向傲然挺拔的身軀竟不知不覺地搖晃,往後退了一步。
她,是他的王。
是這樣嗎?
他盯著她,見她容顏雪白,菱唇輕顫,知她話一出口便後悔了,但後悔又如何?她說的是真心話。
她的確是這個國家的女王,是他必須臣服的對象,他便再如何愛慕著眷戀著她,也只能是她眾多臣子之一。
這就是他們的關系,是他們難以抵抗的命運,他的出身與她的理想,注定了兩人此生此世,不能同行。
懊醒悟了!
早該痛徹地領悟,為何直到今日,仍抱著一絲渺茫的希望?
可笑啊!太可笑了,無名自嘲,嘴角劃開銳利的弧度,割的卻是自己的心,眼眸隱隱灼痛著,蘊著淚光。
男子漢大丈夫,不能哭,即便有再多的悔憾與不舍,也只能和血吞。
他告誡自己,忽地,笑了,那是真雅許久不見的笑容,卻是那麼哀傷,令她痛得無法言語。
那條系于兩人之間的脆弱紐帶,終于,開始裂了。
真雅亦于此同時,醒悟了,她是說錯了話,不該如此傷他,但她也明白,自己說的是事實。
她,是他的王。
「你去吧!」她痛楚地下了決定,放他自由。「離開王都,離開這宮廷。」離開她。
她若果真是個明君,或許應當將他困在這宮里,不該縱容他遠走地方,掙月兌牢籠的野狼會做出什麼事,誰也沒有把握。
她沒把握,他出去之後會不會反她?若是他帶頭作亂,她該如何是好?
可她,實在不忍再將他強留于身邊了,在這宮里,他不快樂,失去了笑容,與她君臣之間的沖突亦日益加深,她不希望有一天兩人走到反目決裂的地步。
到那一天,她將不得不對他有所處置,而她怕自己下不了手,更怕自己狠心下手──
別了,這個深愛著她的男人,只可惜,她不能回報他的愛。
淚珠于眼眶里悄然滾動,她強忍著不落下來。她是王,是一國之君,怎能在臣子面前落淚?
她選擇微笑,解下發上一枝翠玉金簪,用隨身的手絹包了,交付予他。
「這個給你。」這算是餞別的紀念吧!他懂得她的意思,接過發簪,收藏進懷里。
她別過頭,不敢再多看他一眼,怕看了便會舍不得,又會不顧一切地留下他。
「去吧!」她揮揮衣袖。
他沒答話,深刻地凝視她縴秀的側影好半晌,方緩緩轉身,走了幾步,又回首,猿臂一展,緊緊地抱住她,他抱得那麼緊,像要揉她入骨。
她怔住了,遠遠在一旁候著的數名宮女見狀亦大驚失色。
從未有人膽敢對女王如此僭越,她們該喚侍衛來護駕嗎?可是看蘭台令的表情,不像是要危害陛下,而陛下亦沒有抗拒他的擁抱。
無名摟著真雅,輕輕地撫模她柔細的發,那麼珍惜、那麼小心翼翼,彷佛怕太過用力,便會弄碎了她。
他其實很想吻她,但,只能做到這樣了,她是女王,不是他可以踫的人。
他閉了閉眸,在她耳畔,留下最溫柔纏綿的情話──
「別了,我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