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的守門丫頭自然長眼,看到她立刻清脆喊了一聲,「婢子見過少夫人。」
多寶閣上的葫蘆飛鳥香燻球飄出淡香,陸蔚英在案後看書,黃櫨、柳綠都在下首站著,見她進來,行禮退下了。
他如果在寫字,她還能磨墨,但他現在在看書,她要做什麼?
想了想,便站在黃櫨剛剛站的位置,因為實在太無聊了,只好開始打量書房——大概三十坪左右,跨過門檻進來是個紫檀桌,可以擺飯。
書房很簡單,一座書架子,沒幾本書,古董倒是一堆,拳頭大的紅碧璽雕刻、蓮枝花瓶、鏨花紙鎮……不管哪一樣都很厲害。
媲美單人床大的桌案,底下一個小幾,放筆洗。
蝙蝠桃子花窗邊,也是個美人榻,上頭小幾還有未散的棋局。
來瞧瞧他看什麼書,嘿,居然是地方志,而且他的地方志好薄,一看版本就很舊,至少是二十年前寫的,晚點等她去整理自己的出來,嚇死他。
不知道冥想了多久,終于外頭有人打破寂靜。
她只見過一次的伍……伍光宗進來,表情寫著「我有事情要報告,但不知道能不能當著少夫人的面報告」。
喬翠喜當然懂,行了禮便想出去。
卻是沒想到陸蔚英說︰「不用瞞她。」
「是,根據線報,臨海府一帶有匪出沒。」
他一凜,「多久的事情?」
「不到半個月。」
「皇上那邊可有打听到什麼?」
「有,據說長公主想讓蒼間郡王領兵,而且一開口就要十萬軍馬,太後也幫著要兵馬。」
陸蔚英哼了一聲,「十萬。」
大黎朝制,王爺的兒女才能封郡王郡主,但由于長公主權大,加之是太後唯一的孩子,因此公主的孩子居然也分封一樣的頭餃。
長公主想把婉心郡主嫁給他,拉攏軍方體系,卻沒想到他借口祖母之夢,娶了有淵源的商家女,于是長公主想出這方法,想要直接討走陸家手上的兵符。
若無意外,那幾個海匪根本就是長公主的私養兵馬,否則無論如何,她不會讓蒼間郡王去冒這個險,皇上只怕也是心里有數,但一來無憑無據,二來迫于太後威逼,只怕是會屈服。
「讓我們的人多注意一點,小心別露出形跡。」
「是,屬下已經提醒他們,還有,自從用了世子的方法,最近的確抓了數名宮衛。」
陸蔚英用眼神朝喬翠喜的方向一瞥,「這事情是她提醒我的。」
然後喬翠喜就看到很神奇的一幕,伍光宗對自己的表情變尊敬了。
等到他出去,她立刻撲到桌子前,「什麼什麼什麼什麼,快點跟我說我立下了什麼功勞?」
若是剛結婚那時,他一定覺得此舉粗俗,但此刻他只覺得甚是討喜,于是笑著說︰「我並不是知道皇上心意,才感覺府中有宮衛,而是感覺到宮衛,才知道皇上心意——有人在監視陸家,但宮衛都是萬中選一的高手,又哪里這麼好抓得到,你上回說的真假王爺的結局倒是讓我想起,這些宮衛自視甚高,絕對不願意扮成奴僕,肯定是暗中監視。
「于是我吩咐廚房,晚上收菜後,所有吃食水缸都下蒙汗藥,他們未必會吃府中剩菜,但水肯定是從廚房取,喝了藥,注意力沒那麼好,身手也不俐落,要抓就容易了。」
「你們抓了,皇上會更氣吧……不過你們不抓,他也是很生氣,所以沒差。」
「正是,而且還能告訴皇上,我們陸家八十年基業,可不會坐以待斃。」
陸蔚英大抵是因為抓到宮衛心情好,跟她說了不少話,大部分都是朝政的各種交錯,那些錯綜復雜的事件听得她津津有味,欲罷不能。
當然,也不乏陸家這幾年為了自保所做的一切。
听著听著,喬翠喜都要同情起陸家來了,遇到這種小心眼的皇帝,也夠倒楣了,疑心重臣勾結,但又怕天下人恥笑他沒度量,故不準人家交還兵權,也不許人家固權,好麻煩的人。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去陸蔚英的書房伺候也變成喬翠喜的例行公事,雖然還是分房睡,但會一起吃晚飯。
成親第一個月,兩人只見過一次面,而今,卻是每日下午要相處兩個時辰,然後直接擺飯。
有一點讓她頗欣慰,既然叫她去書房,他也就沒防她,那種「我有事情要談,你先出去一下」的情況不曾有過,不管誰進來說了什麼,她都能繼續待著,于是,她莫名知道很多事情——陸家人口如此簡單,暗潮卻沒少過,狗屁倒灶的事情更族繁不及備載,難怪陸老夫人年紀一大把還不得閑。
說來,也是自己想少了,爵位就只有一個,一樣都是陸家嫡媳,許氏是「大夫人」,姚氏是「二太太」,自己是「少夫人」,宋氏是「大女乃女乃」,丈夫有爵位的才能以夫人稱之,不然就是太太女乃女乃,赤果果的分級制度,哪里會平靜。
陸蔚驥看起來一副老實相,其實哪里又老實了,說穿了他也是嫡子的嫡子,憑什麼不能襲爵?他是沒膽為非作歹,但暗地里小動作倒是不少,很煩,例如一直想要把陸燕、陸鳳過到陸蔚英名下,說是將來比較好說親,簡直有病,不想準備嫁妝就說,比較好說親?誰會不知道這兩女孩子是二房的,自己傻還以為人家傻。
除了知道陸蔚英防著皇上、長公主,還知道他在買地。
陸家不知道該說老實,還是沒有憂患意識,一句「世襲罔替」相信到現在,直到前些年發現宮衛在監視,才覺得這俸祿不可能一直拿下去,開始想著要置產,也真的是……她都不知道該怎麼說。
兩人關系的轉變,下人自然看在眼底,侯府的下人對她的態度自然恭敬不少,至于她從喬家帶出來的房嬤嬤與丫頭們自是十分欣喜,蘇木、紫草、茜草的臉上永遠寫著「恭喜小姐」,房嬤嬤更直接,「小姐不如趁機跟姑爺服個軟,請世子別睡書房,到主屋安歇,早早懷上孩子,才能立穩腳跟。」
她曾回過一次「世子要什麼樣的美人沒有,雪青跟黃櫨美得跟什麼似的,要我做什麼」,當時只是想找個理由打住話題而已,沒想到房嬤嬤以為她是沒自信,馬上安撫,回以「小姐若是擔心,用點春香粉倒是不妨,春香粉不過就是讓人盡興些,並非婬亂之物,陸老夫人就算知道,也不會說什麼」這樣的話。
只要說到子嗣話題,古人永遠開放無極限。
她自己的感覺是很微妙,再遲鈍她也知道,這古代人對自己上心——不是她滅自己威風,這喬翠喜真的就是順眼清秀,絕對稱不上美人,而且大喜之日他明明連踫都不踫她,可見對她也不滿意,怎麼又突然滿意了,真奇怪……可是,也不討厭就是了。
上輩子沒被追過呢……也不是她哪里不好,說來欠揍,但前生就是相貌太好,所有人都覺得,這麼漂亮一定有男朋友;這麼漂亮,條件要求一定很高,結果導致她在游泳池暈倒之前,都沒人跟她示好過,不管情人節還是七夕,她都是在家看DVD,然後看著電視上餐廳爆滿、玫瑰漲價等等新聞。
曾經有那麼一次,她跟聊得來的網友見面,對方跟她喝完咖啡,說了句「我想起來報告還沒寫完」就跑了,過幾天她發現一個眼熟的ID在批踢踢上發表了一篇文章,標題叫做「差點遇上詐騙集團」。
內容就是他懷著高興的心情跟網友見面,發現對方超美,于是心中警鈴響起,這麼漂亮沒男朋友,肯定是詐騙集團,等一下會帶他去黑心餐廳,幸好他機智,喝完飲料就閃人——
「小姐在想什麼呢。」
喬翠喜回過神。
房嬤嬤一邊替她梳頭,一面笑說︰「今日可是大好日子,等下出去別苦著臉。」
「我知道。」
今日大雪,所有人都要去滿福院,主要是商討過年采禮、主動送禮要送到什麼程度、要是別人送來要回到哪里等等瑣事,都是學問。
梳妝得當,這便坐著暄和院的馬車出發了。
她顯然功課沒做好,除了許氏、姚氏等等一家子女人,就連陸蔚英跟陸蔚驥倆堂兄弟也在。
全姨娘笑著說︰「少夫人來得可真晚。」
喬翠喜假裝沒听到,直接跟陸老夫人福了福,「孫媳婦來晚了,祖母見諒。」
陸老夫人笑眯眯的,「坐。」
丫頭斟上茶,喬翠喜拿起青瓷杯喝了一口。
接下來就是漫長的旁听——雖說陸老夫人掌鑰匙,但她年紀這樣大,當然不可能由她來操持,采買是大肥缺,手段漂亮點,過手個一兩千兩不難,于是大房陸一鼎的正妻許氏,以及二房陸二榮的正妻姚氏兩人都搶著替婆婆分憂,陸蔚驥的妻子宋氏幾度想幫腔,卻是找不到好機會,而宋氏都沒能說上話,全姨娘、賀姨娘、雪姨娘等站在後頭伺候的,當然更不可能開口。
經過一番討價還價,陸老夫人總算分好了,一人一半。
只不過,好戲現在才開始,由于陸家要開始買地,因此陸老夫人現在核給的銀子約莫減少兩成,簡單來說,以往的過水油是沒得撈了,而且為了維持一品府第的面子,算算許氏跟姚氏大概都得貼上五百兩左右。
兩人剛剛搶成那樣,現在當然不能馬上甩手,只能尷尬應下,許氏是三王爺府上的郡主,嫁妝不少,這些還補貼得起,可姚氏雖然出身國相府,卻只是孫女輩,嫁妝不算多,忍不住心疼起來。
雪姨娘是陸蔚驥的侍妾,主母宋氏無子的情況下生有兒子,故膽子大了一些,見狀便笑說︰「老夫人看似公平,一人一半,但婢子看來,卻是大大的不公了。」
陸老夫人哦了一聲,「哪里不公了,你倒是說說。」
喬翠喜在內心哇的一聲,古代女人生了兒子,簡直就跟生了一把尚方寶劍一樣,宋氏都沒能說話,雪姨娘居然開口了,重點是陸老夫人還沒生氣。
「這年節采買,大夫人負責一半,二太太負責一半,可是,大房有爵位,平日也有俸祿,二房卻只是從公帳走,兩房收支差距甚大,卻得補貼一樣,豈不是不公,二太太雖然住在侯府,但二老爺是白身,二太太就是民婦,既然是官方走禮,還是得由大夫人跟少夫人來負責,才是妥當。」
喬翠喜簡直傻眼,髒水怎麼突然潑到自己身上了?她是不差那一點錢,但是對雪姨娘這種行為很不爽,陸蔚驥也沒阻止?
旁邊,陸蔚英突然低聲跟她說︰「你應下來,錢銀我來出。」
見到陸老夫人詢問的神色投來,她擠出笑容,「孫媳婦都听祖母安排。」
「既然翠喜沒意見,那就這樣定了。」
許氏對大房得全權支持多余的開支不是很在意,反正就是把姚氏剛剛接走的移到喬翠喜手上,陸蔚英又不是她生的,她自然也不可能多心疼,至于逃過一劫的姚氏聞言卻是大喜過望,馬上對雪姨娘投以慈愛的眼神。
「祖母,孫兒剛剛听了這雪姨娘的話,倒是想起一件事情。」
陸老夫人依舊笑眯眯,「說吧。」
「的確,爹跟我能襲爵、為官,二叔跟堂哥為白身,大房負起較大的責任也是應當,可既然如此,府內事物便也做一下區分吧,總不能只有一房為官,卻是兩房都享有官儀。」
天,這世子爺勇猛。
他現在是當著二房的面直接說︰你們不配。
說實話,二房也真的挺白目,這種話也敢講。
「爹跟我每日四更起床上朝,除非休沐,否則日日早起,早朝過後,就是兩個時辰的練兵,爹駐守臨海數年,導致嫡母年過二十才過門;我領兵打水匪,又為了躲賞修行兩年,十七歲才娶親,大房父子為了陸家盡心盡力,二房卻是在京中豪宅享受父兄庇蔭,不知道叔母跟堂哥覺得這樣可公平?」
姚氏一臉噎到,陸蔚驥也十分尷尬。
喬翠喜卻覺得——世子爺閃閃發亮。
好想給他拍拍手喔,她最討厭什麼「能者多勞」、「吃虧就是佔便宜」,憑什麼能者要多勞,又沒給能者比較多薪水,至于吃虧就是吃虧啊,什麼叫做吃虧就是佔便宜?
許氏跟姚氏的月銀一樣,她跟宋氏的月銀一樣,兩房不管吃食、四季服裝,都無區別,外出馬車也是雙頭四輪——二房不感謝大房帶給他們多年的富貴閑人生活,只不過要分攤一次采買錢就喊不公平?
陸蔚英每句話都跟巴掌一樣,啪啪啪啪,听得好爽快。
她真是錯看他了,還以為他是禮教乖寶寶,沒想到他諷剌起來也挺有一手,哈哈哈,這古代人真是好樣的。
「孫兒總想,一家人無須計較,卻是沒想到二房對大房長年感到不平,既然如此那便說清楚,該擔的責任大房會擔,但不該享的福,二房也不應該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