騰凌半空的身姿,勉強維持平衡,強逼著自己要鎮定,不因眼前所見而驚嚇過度,方寸大亂。
話雖如此,曦月仍然久久怔呆,好半晌,才吐出聲音︰
「文判大人對‘狗兒’的定義……範圍也太寬廣了些。」
不由得,心里默念幾句——
文判大人,您不能看慣了冥府守城犬,便認為與守城犬相仿的「生物」,就屬于狗類呀……
隨即,她搖了搖頭,「不,不是文判大人的錯,是我,是相信他每一字、每一句話的我的錯……」
受文判諸多照顧,她很知恩圖報。文判大人永遠是對的……
所以,嘴中烈焰狂噴、火星四濺,吼聲撼天動地,一爪子掃過去,岩碎、樹倒,無一幸免,大尾搖晃,制造出強風,卷揚千萬飛葉……的生物——
是狗。
是勾陳挖出了心,隨手拋去喂食的……狗。
「忘了先問文判大人,我這一世的死因,是被‘狗兒’咬死嗎?」
若在以前,她會哈哈大笑,認為修仙數世的她,豈有可能贏不了小犬兒?
但現在,這一種類的「狗」……她再修個十世,也必死無疑。
說不怕,騙人的。
她閉上眸,緩緩吐納,習慣性地撫模發辮上的紅縷,感覺勇氣涌上。
「速戰速決吧,我得趕回去……弄晚膳。」
曦月不想耽擱時間,每一分、每一刻,她不願浪費。
她沒有太多光陰,能加以虛擲。
「雖然勾陳數日未歸,也無法確定他今天會不會回來,我仍是希望能有一桌熱湯熱菜,暖著,等待他……」
對此,她無比堅持。
在他身邊多留一日,就定要做到一回,絕不怠惰。
跋著回去煮食,再加上替勾陳取心的決意,曦月倏然落地,直接站定于「狗兒」面前。
希望這只「狗兒」能懂人話、通靈性,是只「神犬」……
「狗兒」察覺她的存在,掀起睫,模樣倒真有幾分「狗模狗樣」。
她友善一笑,靠的更近些。
它沒動,保持臥姿,兩方身形差異,有些巨岩和沙粒——它是巨岩,她是沙粒。
「我沒有惡意,只是想來請求,你記得……許多年前,你曾吃下狐神勾陳的心嗎?」
她說著來意,聲音輕巧,傳遞善意。
它還是眯睨著她,只有鼻孔噴氣時,周遭的毛發被拂得微亂。
听見「狐神勾陳」四字,他雙耳微動,豎立起來。
「文判大人曾透露,他的心並不似凡人,應當不會被嚼碎、不會化為食泥……我抱著些微希望,想拜托你,若他的心仍在你月復中,能否求你……把它還給我?」
它抬起身,陰影似烏雲,無比巨大,足以遮空蔽日。
它自鼻腔噴出一口氣,曦月險些站不住腳,強大的鼻風,刮得她臉頰略痛,悶雷的沉狺,震耳欲聾……
曦月置身灰影之下,想逃,又強烈渴望拿回勾陳的心——兩者毋須抗衡,她站定不動,代表著後者的希冀,勝過了前者。
「……你若有條件,可以提出來,要是我做得到,我一定答應。」
它張開嘴,里頭每一顆牙,都像一座小山,再吐出來的聲音,不再只是獸狺,而是——
「狐神勾陳——狐神勾陳!」
它會說話?!
曦月好驚喜,只要能用言語相通,那麼——
「狐神勾陳!」它邊吼、邊噴火,把這四字吠得咬牙切齒、火星四濺。
驚喜不過瞬間,之後,徒留驚嚇!
它發狂一般,牙露爪利,始終只吼著「狐神勾陳」,並無其余字句,越是咆哮,它越顯火大。
它看向她,獸眸挾怒,大掌朝她揮下——
曦月急忙奔竄,它追上,嘴吼「狐神勾陳」,獸爪砰砰揮擊,烈風,碎石,迸散飛射。
貝陳究竟與它有何冤仇?!
曦月不由得猜測。
何以將它激怒至此?
「狐神勾陳——」它噴吐出一大口火焰,她躲避利爪已很吃力,這猛炙的火襲來得太快,眼看就要燒向她。
「小心!」
曦月後領一緊,身子教人拎起,瞬間飛向天際,逃開了火焰。
「狗兒」無翼,無法飛天,只能吐火,幸好火勢有限,燒不著蒼穹。
它試了幾回,不得不放棄,繼續以掌擊地,咧牙狂吼——狐神勾陳!
曦月這才有空閑喘息,並看清救她之人……
一頭獸,毛色輕粉美麗,是千千萬萬種獸類也不曾擁有的色澤。
毛發末梢溢動著星光,點點粉末、點點彩芒。
如此美景,他僅在一人身上看過。
「鈴貅姑娘?」曦月直覺喚出。
粉麗的獸,正是貔貅。
「是呀。」鈴貅一頷首,粉星灑落。
「你怎會來此?」曦月感到意外。
「我嗅著你的味道來的。」鈴貅回答。
今日,鈴貅本就準備找曦月,幾日的困惑、幾日的苦惱,在鈴貅返回家中,仍舊持續不斷。
曦月,勾陳哥哥吻著她時,口中低低吟喃、急迫、熱切、反復、珍惜……喊的名字。
她不是勾陳哥哥認的「義妹」,若是,勾陳哥哥的態度……會與對她鈴貅一樣。
鈴貅想直接問曦月,她到底是誰?
和勾陳哥哥是什麼關系?
跑了一趟府宅,大小葵說,曦月外出中,她便一路嗅著味兒,尋找曦月至此。
沒料到,找到曦月的同時,也就她于獸爪之下。
「你怎會招惹上‘獅蠻’?」鈴貅問,暫且將其他疑慮按捺下來。
「……它叫獅蠻?」曦月終于知道「狗兒」的真正名字。
「凶悍猛獸一只,不過鮮少見它這麼暴怒,還狂喊勾陳哥哥的名?」
「它听見勾陳的名字後,突然怒火爆發,動手攻擊我……」
曦月一時忘了以「主人」稱呼勾陳,而鈴貅也疏忽了。
「和勾陳哥哥有嫌隙?」
「有無嫌隙,我不知曉,我只清楚,勾陳的心,被它所食……」
「什麼?!」鈴貅瞪大眼。「勾陳哥哥的心……所以,以前他說,他沒有心,這事兒……千真萬確?」
疑問太多、太多,鈴貅真不知該先問哪個——
「……他的心,怎會跑到獅蠻月復里?勾陳哥哥不可能敗給區區獅蠻?他好像說過,是他挖棄的呀……你是來替勾陳哥哥報仇?也太不自量力了!」
前頭兩個問題,曦月暫且避談,只能回復後者︰「我不是來報仇,而是希望取回勾陳的心,讓他完整,不再有缺憾。」
「取回心?不對呀!要是心被食,早變成一坨……」屎。哪可能再討回?!
「因為是勾陳,所以可能。」
曦月淡淡說,語氣卻鏗鏘堅定。
因為是勾陳,他的心,不似凡人脆弱。
最好的證明,他舍心不要,卻仍存活,沒有半點不適。
鈴貅听著,更看見曦月瞳眸間的堅信,感染了她,說服了她,擊碎懷疑。
「這好辦,只要‘心’還完好,我打得獅蠻吐出來!替勾陳哥哥取回去,他一定很開心!」說不定會稱贊她、擁抱她,嘿嘿。
鈴貅才雀躍說完,銀鈴似的嗓仍回蕩在耳畔,曦月身旁已經一空,僅存些些芒輝。
眨眼之間,鈴貅已經沖向獅蠻,混戰就在獅蠻的吼聲中展開——
鈴貅的「執行力」,令曦月愕然怔語,看得傻眼。
「貔、貔貅是這麼沖動的生物嗎?!」
看起來,是的。
鈴貅獸形縴巧,本就小于一般貔貅,和獅蠻相比,更是玲瓏數倍,但她無懼無畏,挑戰龐然大物。
只為勾陳,全為勾陳。
曦月感到欣慰,鈴貅這麼珍惜勾陳,另一方面又擔心鈴貅的急躁,會因而受傷。
鈴貅若有絲毫損傷,勾陳會好心疼吧——
她不樂見于此,自然要出手相護,拚上一切,也定要鈴貅毫發無傷!
「狐神勾陳——」獅蠻一樣吼著,企圖拍下凌空的鈴貅,喉間熱焰一吐,火甫離口,立即被大雨淋熄。
是曦月,召喚來一陣驟雨,匆匆來、匆匆去,她的術力也只能做到這樣。
「鈴貅!不要與獅蠻硬戰!它通人話,我們與它好好說,請求它——」曦月飛到鈴貅身旁,試圖說。
「把勾陳哥哥的心,吐出來!」鈴貅不听,又往獅蠻沖去。
「狐神勾陳!」獅蠻巨大的利爪,高高舉起,重重揮下,曦月瞧著,呼吸一窒——
幸好鈴貅閃過,還以利爪一耙,獅蠻臉上立現血痕。
因為疼痛,獅蠻的狂暴更是加倍。
「……貔貅都不听人說話的嗎?」曦月忍不住哀號。
今時今日,她算是對「神獸貔貅」,多出幾分認識……
認識了貔貅的任性、獨斷、沖動,做事不經大腦。
一大一小的獸,戰得如火如荼,鈴貅以靈巧取勝,獅蠻則有霸力,各佔優勢。
而曦月,介入不了「獸戰」,只好在一旁隨機應變。
每每鈴貅居于弱勢,曦月便施以五行術幫助鈴貅,當然,她也沒放棄勸說鈴貅,要她先冷靜下來,但——
「鈴貅,先別打了!」
「臭獅蠻,吐出來!」這是鈴貅的回答。
「獅蠻,請你听我說,我們只是要取回勾陳的心,無意與你爭斗……」曦月轉向獅蠻,努力傳達善意。
「狐神勾陳!」獅蠻沒有第二句話,四肢俱動,用力一跺,地面震動。
「……」曦月抹把臉,抹不掉心里的無可奈何。
鈴貅與獅蠻未免太相似了,不過是小一點、大一點的「獸」……不听人說話的獸。
她考慮著找來雷電,同時劈向兩只獸,看能否阻止他們。
越想,越覺可行。
「再打下去,鈴貅真的會受傷……小小一道閃電,不會造成多大傷,但能讓鈴貅稍稍轉移注意……」曦月決定了,拿捏術力,試上一試。
憑她的法力,既便用盡全力,也上不了鈴貅,更何況是收斂再收斂後的雷咒,不過皮膚一麻,瞬間的刺痛而已。
「引雷——」曦月吟詠咒術,天際間,一條縴細銀光破降,劃過半空,落向鈴貅。
突如其來的麻意,鈴貅前肢一顫,並不痛,但確實嚇到了。
她瞠著眼望向曦月,一臉不解,不明白曦月為何攻擊她。
見鈴貅停下攻勢,曦月準備上前好好同她商議,不該盲目開戰。
鈴貅率先開口,不是曦月以為的責問,而是——
「勾陳哥哥……」
曦月一怔,順著鈴貅的目光,往身後回覷。
貝陳,面冷,眸凜,佇立于她後方。
***
「你剛是在做什麼?!」
貝陳騰佇空中,湛藍的天,潔白的雲,火紅色的他,耀眼如日,臉上神情卻不見一絲暖意。
只有凜寒,只有冽視。
問出聲的嗓,冰冰冷冷。
真巧到來的他,看見那一幕,教他難以置信——
她,竟然召來雷電,偷襲鈴貅?!
曦月知道他誤會了!
尚不及解釋,鈴貅已恢復嬌人兒樣,飛向他。
「勾陳哥哥,你怎回來?」
「你有沒有受傷?」勾陳握住鈴貅的手,左右翻看,逼她旋轉一圈,仔細審視,生怕看到她有一絲絲傷。
鈴貅要是傷了、壞了,小銀會拆了他。!
「沒有呀,只有一點點麻。」鈴貅回道。
那種麻,還不是不舒服的麻,倒更像似……爽快的麻。
「真的沒有?」勾陳不放心,再三確認,握住她的下顎,沒放過每寸肌膚,細細端詳。
溢于言表的擔憂,顯而易見的疼痛,曦月垂眸不去看,也告訴自己——
不可以嫉妒、不可以羨慕……
「嗯。」鈴貅認真頷首。
「那就好。」面對鈴貅時,他還維持淡淡的、關懷的笑,再轉向曦月時,什麼也沒有。
「勾陳哥哥,你的心被獅蠻吃掉了,你來的恰好,快把心拿回來!」
鈴貅指著獅蠻,一臉「你完蛋了,勾陳哥哥來了,你打不過他」的幸災樂禍。
貝陳頗意外,鈴貅何以知曉此事?誰告訴她的?
他臉上不動聲色,口吻淡淡地道︰「這件事你不用管,快些回家去,小銀在等你。」
「你不快趁機處理獅蠻,萬一它跑了,你的心也……」鈴貅記掛此事,哪里肯走?
貝陳睨向獅蠻,深紅一眼,竟讓巨大的獸縮肩一退,嘴里那聲「狐神勾陳」轉為虛軟。
「鈴鈴。」他低喚,輕易地阻止鈴貅發言。
每回勾陳這種口吻,沒得商量,不容轉圜,鈴貅就知道爭論無用。
「好嘛,我回家去,可是獅蠻……」又被紅眸一瞟,鈴貅唇微撅,抿起嘴,乖乖往來時方向去,離去前,頻頻回顧。
走的不僅鈴貅,還有一只,趁人不注意,悄悄躡抬四肢,步步後退,往密叢深處縮。
正是獅蠻。
貝陳當然發現了,只是不去理睬,任由獅蠻逃開。
他的雙眸,鎖在曦月身上。
瞳光冷厲,填滿了指責。
「你想告訴我,只是誤擊?」勾陳替她找了借口。
「不,我是對準鈴貅。」
貝陳牙一咬,雙拳緊握,紅甲深陷掌心,聲音好冷︰
「她哪里礙了你的眼?他是神獸,與你厭惡的妖物不屬同類,世人對其敬愛無比,恨不得求貔貅庇佑——你有何理由傷她?」
「我沒有要傷她,只是希望她冷靜,听進我的話……」曦月如實說。
「听進你的話?」他嗤了聲,不禁嘲弄︰「你還是考慮‘誤擊’這理由吧,至少听來合理些。」
「我說的是實話,我無意傷她,我斟酌了術力……」她很想嘆氣。
「本就術力平平,無法傷鈴貅分毫,與斟不斟酌何干?」他仍舊酸諷,明擺著不信她。
因為是鈴貅,所以勾陳才如此憤怒,對吧?曦月黯然想。因為心疼,所以不願多听她的解釋。
也罷,解釋何用,她的的確確是對鈴貅使用了雷咒。
「讓你留下,果然是最錯的決定。」勾陳冷然說著,听得曦月心驚。
「你不可以趕我走……你答應過,給我一個月時間!」她急忙出聲,搶在他開口驅逐她之前。
「我也說過,前提是,你不許做些惹怒我的事。」
「……我很抱歉傷她,我會當面向鈴貅致歉,又或者,你用其余方式懲罰我,幾日不許吃喝、囚禁在牢里、狠狠賞我幾鞭子——這些全都可以,只求你不要提前趕我走。」
曦月幾乎要跪下,向他討饒。
「你何必呢?留下來也換取不到我的注意,一個月不過剩下數日,你以為能改變什麼嗎?只讓我加倍厭惡你!」他說著狠話,不留情面。
「無妨,我只想留下……」
「你臉皮變得真厚,已被如此嫌棄,還死纏爛打。」
「……」她無言,默默承受指控。
臉皮?它價值多少呢?
我若不死纏爛打,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我只能任性、只能堅持,只能為自己留下最後的紀念。
「……拜托讓我留下。」她臉上沒有矯作的眼淚,沒有夸張哀戚,有的,只是淡淡的央求。
貝陳無動于衷,冷眼相看。
她知道,他氣極了,為鈴貅……心疼著。
「想留下,是不?」勾陳嗓一輕,眸間的紅彩凝結一層薄冰。
她堅定頷首。
「可以呀。」他一副好商量的姿態。
然而,聲音沒有半絲暖意,唇角噙笑,卻非真笑,教曦月不由得顫栗。
丙不其然,他唇一掀,輕吐,字字慢,字字冷︰
「你如何擊傷鈴貅,以同樣的方式,讓自己也嘗嘗,只要沒死,我就允許你回來,等滿剩下的天數,」
「你是要我……召來雷電,攻擊自己?」曦月忍著顫,做著確認︰「非要為鈴貅……討個公道?」
「誰敢欺負她,我都會替她出氣。」他眼神冰厲,給了答案。
這是身為亦父亦兄的「勾陳哥哥」,應盡之責!
否則,如何對小銀夫婦交代?!
「……我明白了。」她低下頭,不讓沮喪的神情被他看見,喃著聲︰「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這並不過分……」
不過分,他心疼鈴貅,才氣極了傷她之人。
他對待愛人,何等細膩、體貼,不容他人欺負,她有多明白,也曾……親身品嘗著,那般的溫暖、那般的保護……偏偏,她不懂珍惜。
用性命去賭剩下的天數,白痴都清楚,這有多不劃算!
換成任何人,絕對立即走人,不會呆呆——
貝陳也不過稍稍閃神,想著這兩句,呆子也不這麼蠢,召雷劈自己……
一道銀光,比起方才落向鈴貅的,更加迅猛。
由天際劃開,像撕裂了蒼穹,怵目驚心的痕跡,之後才響起了雷聲。
一切,就發生……不,是結束了。
雷聲還隱隱余響,身軀撲倒的聲音,听入勾陳耳內,更勝雷鳴。
曦月倒了下去,像團散布堆,一動也不動。
紅眸瞠大,難以置信,意識短暫喪失,雙腳卻率先反應——
是誰,咆哮著,如負傷之獸,狺著痛苦的吼叫?
是誰,踉蹌撲去,腦袋一片空白,卻發自本能,吟詠最強大的治愈術?
「呆子——你這呆子——」
術語的間際,則是一遍遍咒罵。
不,他才是呆子!
雷,對只貔貅而已,不過小菜一碟,但對人類……
他竟還——
他真的以為,在「生命」與「留下」之間,她會選擇前者。
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