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雙眼發直,又悶不吭聲的,打啥主意呀?」
九龍子從她臉上看見了異狀,雖探不清心思,總覺她怪怪的。
「沒有。」無雙不願多言,心思卻不住地琢磨著九龍子的話。
九龍子也是明眼人,沒這麼好糊弄。
「若腦筋想到我八哥身上,奉勸你,打消這念頭。」
他吃夠了梅子,再嘗下去,整壇只剩湯渣。在海水中,潦草搓洗雙手,洗去稠膩梅汁,才再慵懶開口。
「我八哥看來善良可欺,不愛與人計較,凡事好商量,不怎麼會拒絕人,卻也不代表,你能輕易從他身上撈取到好處。」
無雙接收到警告,來自于九龍子的眼眸。
他以眸光告戒她,幾乎教她誤認為……她的心思,在那一瞬間,遭他看穿。
自私的想法,丑惡的念頭,只要能再站起……不擇手段。
「他只對自家人掏心挖肺,像你這種『表妹』,構不著自家人的邊,就算你哭著求、耍著賴,他也不會如你所願,少拿小事吵他。」
他說得很不婉轉,而且一說完,人也已站起,擺明沒想再多留。
他不留下,她亦不留人,連用目光相送都無須。
遠不及霸下離開時,她瞧得那般專注,那般……舍不得。
九龍子的撂語,她非但不氣,倒覺他對霸下諸多維護,恐是幾兄弟中,真心相待之人,這讓她對九龍子觀感好了些許。
「就算我真的動念,想取仙果嘗試,也是人之常情,換成是你,你不想嗎?」她對著九龍子的背影,喃聲說著,「你若像我,殘了一雙腿,再無法跑跳,眼前突有一絲希望,興許能醫治腿傷,你可能放過嗎?」
她自言自語,每問一句,心底便有聲音跟著附和。
「你比我幸運的是,守仙果的霸下是你的親兄長,是那樣的……爛好人,你開口去討,他不會拒絕,我呢?與他何親何故,就算拉下臉去求,也不見得能求得什麼……」
聲量,僅己听聞。
「你都說了,他只對自家人掏心挖肺,我這種『表妹』,構不著自家人的邊,他當然不會出手助我……」她才會不曾從霸下口中,听到「仙果」兩字,他也不想讓她知道,是吧。
無雙自嘲地扯唇一笑。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我若不替自己打算,這輩子,永遠只能當個殘廢了。」
她心里那道聲音,重重響著!
對,不替自己打算,這輩子,永遠只能當個殘廢了……
「好苦,是不是換了方子?」
無雙飲下一口,隨即皺眉,將藥碗挪離唇間。
「沒有,與先前仍是相同的。」魟醫連忙回稟。
「但苦了很多……」她五官扭成一團,嘴里苦澀不已。
「吃顆梅子。」魟醫將盛梅的小碟快手推到她面前,她丟了顆入口,兩道眉沒松反緊。
「好酸——」
「咦?這梅子……也是龍女吃慣的呀。」魟醫一臉無辜,嘴里含糊著,氣虛嘀咕,沒膽說得太響︰「同樣的藥,同樣的梅,同樣的滋味,之前不喊苦、不嫌酸……今兒個,全有怨言?」
沒錯,什麼都一樣,只除了……對坐之人。
不是霸下。
是害藥更苦、梅更酸、她的心情更惡劣的——魟醫。
再者,並非「今兒個」,而是從霸下離城那一日,開始……
藥苦,梅酸,胸悶,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在那天過後,逐漸加劇。
「師傅,八龍子的藥丹煉好了。」一旁龜徒孫來報。
「快些派人送去吧。」魟醫吩咐下去。
「……」無雙默默揚睫,淡淡地覷了一眼,又垂下,靜靜听著。
「這回八龍子真迷糊,要離城,也不先來取藥,他還是頭一回忘了這事兒。」龜徒孫已走,魟醫還在叨念。
「……他,什麼病?」
她問,但問得又淺,又小聲,似呢喃;似不經心地,將心中存在許久的疑慮,誤吐而出。
魟醫一時不聞,沒立即回應她,仍念念有詞。
她又問了一遍︰「霸下生了什麼病?」
「呀?龍女是同屬下說話?」魟醫回神,滿臉茫然。
她瞪他一眼,狠狠的。
原來不是他幻听哪……
「沒想到龍女也關心八龍子。」
還以為你冷血、無情、脾氣壞,兼自私自利,旁人死活全不理咧……
「不枉八龍子待您,也是諸多細心照顧。」魟醫無意說了一句,換來無雙停頓,動作與思緒,皆因此語,瞬間怔呆。
不枉八龍子待您,也是諸多細心照顧。
自到龍骸城治傷,有哪只龍子關懷過她?
她這「表妹」,關系太遠太淺,若立場互換,她也不會去在乎,有哪個「表哥」是傷是殘,她亦會如同他們,不理、不睬,由著自生自滅。
偏偏霸下不吝付出,待她……體貼,囑著湯藥,盯著療養,還牽著她漫步海潮小徑……
「八龍子沒生病,只是有些小困擾,無礙的,就是日常間麻煩了些,比起……」魟醫突地消了聲。
「比起什麼?」她追問。
「不,沒事、沒事。你瞧,八龍子生龍活虎,哪像有病之人?」魟醫只是笑著。
「所以,他吃的是補藥?」她听見心里深處,傳來了松口氣的吁嘆。
她本還擔心他遭誰所傷,導致需飲藥度日……
「算是,算是。」主子的私事,不好多言。
「那……」就好。
沒出口的兩字,她默默喃于心中,但藏得住言語,卻藏不住臉上顯露的淡喜。
藥雖苦,無雙仍一口一口飲盡,這回沒口出怨言。
藥盡碗空,她擱下碗,輕拭唇角,眸一抬,瞅向魟醫,淡道︰「算算,我又快喝了一個月,似乎感覺不到成效。」連一丁丁丁丁點的進展,都沒有。
這段時日,憑借腰上氣沫幫助,她無須像個廢人,時時賴人攙扶,氣沫的使用方式她已能掌握,自個兒游上一段路,不成問題。
但,那並不代表,她對于自己雙腿的痊愈,漠不關心。
魟醫一臉心虛,掩蓋得不夠快、不夠扎實,清楚落入她的眼中。
「屬、屬下替龍女診脈瞧瞧。」
她伸手,由著魟醫按診,他一面細探,一面振笑疾書,寫了好些藥材名。
「屬下再添幾種藥,試試能否解毒……」
「先前喝下的還是解不了?」她問,絲毫不見驚異或打擊,全在意料中。
「『融筋蝕骨』本屬無解之毒,屬下也只能反覆試……」魟醫面帶愧意,醫者,無法治愈患者,是最大恥辱,而且他也害怕,實話實說會令患者失志,所以他忙不迭補上︰「這藥,還是得喝著,『融筋蝕骨』的毒效一直都在,至少壓著它,不讓它蔓延,否則,豈止雙腿……」
他不是恫嚇她,只是如實陳述情況。
「海仙洞的仙果,能解嗎?」她倏然問道。
魟醫呆了下,「這……龍女怎突然這麼問?」
「問了,自然是想知道答案,能,或不能?」無雙神情沒有太大起伏,閑聊一般。
「屬下不知……沒試過之事,屬下無法回答。」
「不曾讀過相關記載?」
「讀是讀過,也不知是否屬實……」
「說來听听。」
她一派「我今日很有空,能听你慢慢說」的閑逸,魟醫明白,她是非得要听個答覆,他無法推拖,便回道。
「听說,仙果之中,紅主補,橙主脈行,紫主疫,黃司五味,綠、黑、藍、靛主毒,各色再細分深淺,艷赭主養氣,淺赤主體魄,中赤主舒筋;濃橙主周流,淡橙主通脈……」他手邊無書,只能描述個大概,畢竟奇色太多,足足三十余類,他無法一一牢背。
「挑主解毒的說。」她對其余仙果沒興致去弄懂。
「解毒的話……」魟醫沉忖,想了好片刻,才回道︰「青系為主,冰青解痢毒,水青解熱毒,油青解邪毒,濃青解蟲毒——」他背誦一般,又念了好些種的「青」,還沒能全數說完。
「可以了,我大抵明白了。你有空的話,找出載有描述的書籍,讓我也增長見聞,順便解悶。」無雙心里已有初步了解,不再追問,向他討書看。
「這當然沒問題,回頭我去把書找出來……龍女應該不會,嗯,想拿仙果試試吧?」
她沒應聲,只是回著著魟醫。
「取書容易,取丙則不然;增見長聞無妨,犯下竊罪……可不好了。」魟醫拈須道,說得婉轉客氣。
希望他的提醒,不過是多此一舉。
兩人互視,他揣測她的心思,她則審覷他的反應,彼此皆若有所思。
最後,無雙牽起淡笑,唇角上揚,柔化了眉眼。
她首次在魟醫面前,笑得如此甜美。
「嗯。」
連頷首,動作都輕柔得像水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