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並不代表允諾。
充其量,不過是隨口一應,後頭還能添上許多涵義——
嗯,管你的。
嗯,我偏要做。
嗯,沒你的事。
諸如此類。
無雙那聲「嗯」,正巧以上皆是。
特別是,此時此刻,讓她更加篤定,自己的念頭,正確無誤!
沒有比現在,更教她痛恨這雙……無力的廢腿!
因了無睡意,夜里興起,自行離了床,沒擾醒金鱺銀鱺,依靠氣沫浮力,到尾外散心,豈料……
慘事發生。
她腰上的氣沫,被一只突然竄出來的針包豚,撞弄破,導致她淪為此刻狼狽模樣。
「可惡!連爬回去的力量……都沒有!」
她雙掌掄緊,捶向岩地,一次又一次。
無論力道多猛,遠不及胸膛憤懣,以及……窩囊。
她站不起來!
她沒有力氣!
她怎會變成這樣?!
她不要變成這樣……
她不要這一輩子只能匍匐于地,仰靠他人攙扶,變成無用累贅!
雙拳傳來痛楚,已捶打得通紅,無雙仍不停手,發泄著自己的無能為力,加上她不願呼救,不想被誰看見這般難堪姿態,只能伏在岩上,吁吁喘氣。
與其如此,她不如豁出去,賭上一把!
用偷的也好,用騙的也罷,能拿到仙果一試,什麼都值得!
她要她的雙腿痊愈!
「這麼晚了,你睡在這兒,不嫌夜涼嗎?」
一雙鮫絲履,有著最鮮艷的橙黃色,步入她的眼簾間。
在寂夜里,聲音充滿暖意,既不疾,又不徐,低吐著笑。
是霸下。
他蹲,一身風塵僕僕,該是甫回城,尚未回房休憩。
比起被看見窘況的惱,沖上鼻腔,酸了眼、扎了心的,是一股……想哭的委屈。
想向他泣訴,殘缺的不便,永遠無法治愈的懼怕,還有,碎散的自信……
無雙強忍眼里涌發的水霧,不許那些懦弱的玩竟兒滑出眼眶。
「原來,是氣沫破掉了?」他欲扶她坐起,她僵著沒動,他耐心足,未加催促,只是靜待她主動伸出柔荑。
她低著頭,默不作聲,好半晌,才揚睫覷他。
他唇邊那抹笑,緩緩加深,停在她面前的手掌,懸在那兒,不曾挪開。
無雙烏眸深邃,閃過一絲亮,忽爾,點亮了眼中光彩。
她要她的雙腿痊愈!這念頭就是她眼中的光。
想取仙果,霸下,是關鍵。這聲音又重新響亮。
不替自己打算,這輩子,永遠只能當個殘廢了……不,她絕不!
她伸手,右荑擱進他的掌心,由他攙起她。
「你不會做氣沫泡泡?」
「我做的一點都不牢靠,游沒兩步便會破了。」
他動手要再為她凝出氣沫,被她阻下。
「腰上繞著氣沫,睡時還是得取下,別那麼麻煩,抱我走一段路,行嗎?」她做出要求,聲軟、清甜。
「好。」他頷首。
區區幾步微距,加上她身子又輕,他絲毫不覺累贅。
霸下打橫抱起她,她的重量教他眉峰微籠。
好輕。
「我一點都不輕。」她回應他,他才發覺自己不經意間將感觸說了出口。
「我幾乎感覺不到重。」雙手捧著她,比捧根羽絨差不了多少。
「被一個將螺轎扛上肩,面不改色,汗不濕襟的人,夸贊『感覺不到重』,真是開懷不起來。」無雙睨他一眼。拿她比螺轎,她當然輕得多,否則,豈不成了大母鯨。
他笑。「也是。」
見他前行的方向,正是觀景園,她又出聲道︰「我還不困,不想回房,想在外頭坐坐,那邊的大岩,將我放下,你就可以先回去休息。」她指向不遠的凸岩。
凸岩嵌于城下峭壁邊,四周發滿鮮紅彩珊,底下則是一望無際的海谷深溝。
「那里太危險了。」聞言,他立即反對。
即便她雙腿健全,他都不贊成放她獨自一人于此,更何況,此刻她行動不便,他萬萬不會照辦。
「只是坐著,沒有危險。」她說。
他一臉沒得商量,難得嚴肅,讓她想笑。
他板起臉,倒是不見凶惡,他那副好脾氣的長相,怎樣也端不出威嚴。
「不然,就這兒吧。」
她指指兩人所站之廊,要他放下她。
她扶著廊柱,想站穩,雙腿卻力不從心,只得速速往欄緣一坐。
她抬頭,朝他微笑,要他放心。
「我坐在這里,總沒什麼可擔心了,你別顧忌我,你才剛回龍骸城吧?也該累了,早點去睡。」她淡淡幾句,要趕他回房。
霸下非但未走,也在欄間坐下。
「我也不困。」他解釋不走的理由。
她知道,他是不放心將她獨留下來。
這男人,很細膩,很體貼,很……好。
「早上還听魟醫提起,派人送藥到海仙洞給你,我以為你沒這麼快回城。」所以看到他,她很驚訝。
「正因藥丹吃完,我才離開海仙洞,準備回城,半途遇上送藥龜徒,但我已離海仙洞有段距離,便不折返,直接往龍骸城歸來。」
一歸來,便撞見撲地的她。
「否則,你原先還會留在海仙洞?」
「應該吧。」
「是獨自一個人,抑或……有人相伴?」才人樂不思蜀,一走,便是數十日不歸。
「不算獨自一人,也不算有人相伴。」霸下的回答,讓她一頭霧水,細眉蹙起,投來的眸光充滿困惑。他進一步說明︰「海仙洞里有守仙果的獸,雖不會言語,但通曉靈性,確實稱得上是良伴。」
短暫稍頓,兩人目光皆遠眺,落向城的另一端,水亮朦朧,景物微微波動,海中五彩藻草,色艷,姿妍。
「人呢?」她又問。
「嗯?」
「除了獸之外,海仙洞中,沒有藏了個佳人,讓你對那兒依依不舍?」
她的猜測,換來他一笑,搖了搖頭。
「自然沒有。」
無雙美眸輕挪,由景物之間瞟向他,「為什麼要說『自然沒有』?就算有,我也不會意外。你長相不差,身分又尊貴,受姑娘青睞,並非多驚奇之事。」
「我嘴拙,人也駑鈍,姑娘家不喜愛的。」他的口吻不聞遺憾,倒像輕松許多。
她不苟同,臉上神情亦是這般表露著。
她不覺得嘴拙、人駑鈍,有何不好?
嘴雖拙,至少不說花言巧語;人駑鈍,不會有心機城府,無須擔心他是否臉笑,心不笑,腸子拐了多少彎、藏了多少念。
「姑娘不喜愛是一回事,你呢?你有喜愛的人嗎?」不被愛,不等于不愛人,也許他默默戀慕著誰,痴心守候,等待對方回眸……
這念頭,讓她胸口抽緊,莫名其妙地發起酵。
「沒有。」
酸意,遽降。
尤其,他答得不假思索,沒有半點隱瞞、遮掩。
「沒有讓你目光難離,覺得她炫目,像溫暖日芒,金燦輝煌,教你緊緊追隨……怦然心動的女子?」無雙挑眉,再問。
「沒有。」他的回答仍是相同兩字,配上一抹笑,淡淡的和煦。
她眸光緊覷他,想從他臉上看出些端倪。
眼楮瞧著,嘴兒管不住,再度逸出提問︰「沒有讓你覺得,她仿似一朵鮮花,顏色嬌女敕、粉致,想捧進手中密密呵護?」
這回,霸下頓了頓,似乎她的問題帶些難度。
不過末了,他的答覆,淺而堅定︰「沒有。」
她想,她可能問錯了,才會讓他遲疑,于是稍做修正︰「沒有讓你認為他……英勇威武,像棵聳天大樹,教人心安,可以依靠的……男人。」
她會這麼問,是因為她見過雄雄相親的魚侶,感情融洽,更勝雌雄,才猜想他是不是……
霸下先怔忡,後朗笑。
她想像力太豐富,問出那席話時,表情謹慎、嚴肅,不是嫌惡或排斥,倒像是……擔心。
擔心他愛的是男人,而非女子。
「像我這種模樣,依偎在男人臂膀間,你不覺得……不太舒服?」
他已經夠威武、夠聳天了,身強體壯、孔武有力,努力想「小鳥依人」,也做不出味道。
「是不太舒服。」何止「不太」,簡直傷眼。
無雙不敢想像下去,怕自己噗哧噴笑。
「那……沒有讓你認為,他縴縴可憐,更勝女子美麗……例如九龍子,那般精雕細琢,難得一見俊俏男子?」她舉了活生生的實例。
霸下險些要伸手過來,捂住她的嘴。
「小九討厭被這麼說,你千萬別當他的面說出這番言論。」小九可不會看在她腿疾而手下留情,照樣絞斷她的細頸。
「我只是舉例。」
「舉例也不行。」他不希望看見她被小九追殺,小九發起性子來,鮮少有人能壓制他。
她翻了翻白眼。不舉例就不舉例,但心中的困惑,還是想得個答案。
「所以,你有無心儀的男人?」她直白問。
「沒有。」
「你說了很多次的『沒有』。」都沒有其他答案,雖然她不樂于听到其他答案。
「而人我,一再問著許多……我只能回答『沒有』的問題。」不是他敷衍,或是了無新意,只是實情如此,他編派不來謊話。
現在,輪到他也很想問︰「你問這些,要做什麼?」
無雙眉峰微動,一臉「咦?我剛沒說嗎?」的訝異,不過,此時補上也不算遲——
「因為,我想追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