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日,霸下由海仙洞歸來。
他從另一條階拾步而上,來到亭中,不由得暫歇。
城東,光景遼闊。綺麗依舊,海中之城,水光粼艷——雖然他只能分辨光與景,黑灰白的交織,即便如此,那景色仍是美的。
依稀隱約看見,不遠的廊欄上,作者大膽說「因為,我想追求你」的姑娘,以及呆在當場,驚訝不已的自己……
當時的姑娘,灰撲撲的,她的膚、她的發、她的人,在他眸里,看不見半絲色彩,淡淡的灰,帶著些白,浮在她雙腮,他幾乎以為自己看到了,羞怯怯的……女敕紅。
也許,姑娘根本不曾臉紅,是他自己憑空想象了。
霸下斂起眸,踩上亭階。
兩道長廊,于灰廊亭中短暫交會,一錯過,一階蜿蜒右上,一階筆直左下,走向迥別之處。
一如她和他,錯失聚首,走向階的兩端,各自遠揚。
「算得真準,她一走,你就回來了,你是埋了眼線,監視她一舉一動?」
兄弟許久不見,自然要找出來聚聚,喝喝茶,閑磕牙,配盤海瓜子,再順便調侃兩句。
四龍子做代表,笑哧響亮。
霸下自知逃不過,也乖乖就坐,由著他們問。
「踫巧罷了。」他未料到她痊愈得如此快,已能行走,甚至離開了龍骸城。
不過……他很替她高興。
「不是故意避開她?」五龍子鳳眸輕揚,充滿戲謔。
「呃,不是。」
「連說謊都露餡。」那一聲停頓,出賣了老八。
「……最初,我卻是存著念,想著暫且不見,雙方稍稍冷靜下,也好過見了面,彼此尷尬。」霸下不瞞眾人,一開始是有「故意」的想法。
被「熱烈追求」的他,前陣子的喜樂、難掩的愉悅,現下全成了諷刺。
遭人戲笑,他不是很在意、不去听、不去睬,便無事了。
但他處于城內一日、他的存在,時時提醒著眾人,去指責無雙所做之事,不如暫時隔開的好。
「本也打算早些回來,一則巨獸傷勢未愈,二則……有人企圖闖入海仙洞,盜食仙果,那些斑蚊魚體型小,無孔無入,鑽著岩縫,數量又驚人,打完一群,又來一群……」霸下的解釋,沒幾個兄弟听進去。
四龍子還在啐笑︰「區區一只小龍女,把你嚇得不敢回家。」
「都說了是斑蚊魚之故……巨獸掌再厚、牙再尖,面對小蚊的魚群,也束手無策。」霸下重申。
「人家腿一好,馬上拍拍臀兒走人,干淨利落,揮揮袖,不帶走半朵浪花,臨行前,還敲了父王一大筆貝幣。」九龍子撇了唇,輕哼。
看來,兄弟們對于他如何趕跑斑蚊魚、護住仙果、盡忠職守……全然沒興致听,是吧?
「她本就是來治腿,治好了,回家也屬正常。」霸下不再提斑紋魚,徒費唇舌。至于,敲了一大筆貝幣?回圖江城需要盤纏嘛。
「她倒心狠,利用人便罷,走時沒留個謝字,再不然說聲抱歉亦可。」這也是其他龍子最不諒解之處。
霸下倒不以為意,謝與不謝,有何重要呢?
「要不是她頭幾日,表現還差強人意,我就真對她不客氣了。」清蒸蟹腳,在九龍子手中清脆折斷,吻合他語意中騰騰的殺氣。
「表現?」霸下不解。
「她倒海仙洞外,強扳佛手,想開門進去救你出來。」九龍子當時好奇,尾隨去看,人未現身,站遠遠地,瞧她瞎忙些啥。
「原來,海仙洞外,那些斷損的兵器,是她……」霸下只當做是有不肖之徒,在洞口動起武,所以出了洞口,瞧見滿地凌亂,也不加留神。
「用武力不成,改在洞外喊叫,八哥你故意不理她,對吧?」
「我沒听見洞外有聲音。」霸下已皺起了眉,想像著她在洞門外,奮力嘶喊的情景……
佛手門一閉,里外兩世界,聲響傳不進去的。
「你們沒告訴他,我在洞內一切皆好嗎?」他投以責難的眸光,環視幾名兄弟。
「嗯?我們沒說嗎?」九龍子腦袋一歪,將問題拋給五哥。
「應該沒有吧?」五龍子接續,也學著歪腦,丟給四龍子。
「我不記得這件事,沒人交代我要說呀。」四龍子撇的干淨。
「……」六龍子沉默如昔,置身事外。
「竟連大哥也……」霸下真想哀號了。
大家就這麼想欺整她嗎?
難以苛責,也無從苛責,他們的不平,全是為了他。
「沒想到,她會那麼做……」
到海仙洞外,強行開門,還吼到幾乎失聲——據小九方才補述,以戲謔的方式,重演他所見所聞,假扮那幾日的「無雙」。
笑著演,她的心急如焚;嬉著扮,她的拍門吶喊。
看得他……很心痛。
「小九,好了,夠了。」那時,他低著嗓,語輕,言重,出言制止。
許是他的眉目過于繃蹙,許是他的表情充滿肅穆,兄弟們收起了玩興,不再以此胡侃,直至聚會散去,無雙之名不曾再被提及。
一切,回歸了尋常。
龍骸城里,和平如昔。
只是,他眼中所能看見的色彩,似乎又黯淡了些,由淺灰趨近于濃灰。
像是有誰,拈熄了一室燭光。
不是未曾想過,賣粥生意慘淡,無人光顧,任由鍋內粥糊走味。
畢竟三位外來者,租個小攤,掛了面幌子,便想謀生糊口,總是有些困難……
對,無雙卻是思忖過,若遇此情況,下一步該要如何做,才能養活三張嘴,不至于餓死街頭,但是——
眼前景況,並不在她的預想情形內!
生意慘淡?門客羅蝦?那一大鍋的粥,熱了又熱、滾了又滾,湯水煮到糊爛?……哪里有呀?!
盛粥的大鼎,連最後一粒迷糊都沒剩下。
本還打算,今個兒的早膳午膳晚膳,就拿賣不掉的洋草粥充數。
結果,哪輪得到她們吃?
「賣完了,魷大叔,明兒個請早。」
金鱺將空鼎掀給魷大叔瞧,證明她沒說謊,里頭的確空空如也。
「為什麼……生意這麼好?」無雙難以置信,忍不住嘀咕。
已經見過此情此景好幾日,每看一回,還是會錯愕一回。
洋草粥太過美味?
也還好吧,滋味一般般呀,她吃在嘴里,覺得尚可,不至于讓大家掙破頭,搶著買。
「怎賣這麼快?」魷大叔瞧瞧攤邊長桌,坐得滿滿,人手一碗粥,唏哩呼嚕吃著。
「鰉公子特別帶府里眾人,一塊兒來用早膳,所以才賣得較快些。明兒個,我先替大叔您留一碗,好嗎?」金鱺笑容好甜,標準的生意嘴臉。
沒人討厭笑臉相待,魷大叔自然連連點頭,無怨無悔地被送走。
是了,鰉公子,天天帶領整隊人馬,上門光顧,光他們那一群,就吃掉八成的粥物。
鰉公子之心,路人皆知。
嘴里嘗的是粥,心里想著的,是美人吧!
瞧他那雙眼,東瞟瞟,西瞄瞄,也不離金鱺身上!
可憐鰉府眾人,天天都喝洋草粥,不膩才怪!
莫怪有人說,粥煮得好,不如人長得好……
「小姐,你在嘀咕什麼?」銀鱺湊過來,幫忙收拾碗匙。
「別再叫我小姐,我比較想叫你們小姐……」無雙不是說氣話,實在是體悟深刻呀!
她現在……根本全靠金鱺銀鱺養。
本來說好,一邊賣粥、一邊賣長藻藍、一邊賣漁獲,魚瘦蝦小,泛人問津。
她沒能賣掉的小魚小蝦,到了金鱺手上,隨便下鍋一炸,再甜聲一吆喝,立刻引發搶購,價錢還翻了兩倍。
她是發自于真心,想恭恭敬敬喊一聲,「金鱺小姐」。
魚炸得好,不如人長得好哪……
「小姐,你在說什麼呀?是不是洗完洗得太累了?這種事我來就行了。」銀鱺仍當她是主子,不改婢女態度。
無雙搶著做,「我來,讓我也有些事做。」不然,她覺得自己好似廢人。
銀鱺尚不及回話,便听有人喊著︰「銀、銀鱺姑娘……」
一名雄鰲在藻藍攤上,紅著臉,輕喚。
「生意上門了,你快過去,別怠慢了客人。」無雙要銀鱺去忙正事。
銀鱺抬頭,看見熟面孔。
「咦,鰲大哥,你今天是來……」
「我、我來買籃子。」
「你昨天不是才買五個嗎?」
「呃,燒、燒掉了……」雄鰲結巴,「我拿它裝石火礦……一不留神,就燒掉了……」他的臉也像石火礦燒過,越發的紅。
「長藻藍怎能裝石火礦?耐不住熱的呀。」銀鱺覺得好笑,連孩童都知道,藻藍踫上石火礦,絕對一把燒個精光。
雄鰲撓撓頭,因她捂嘴一笑,跟著憨笑。
「……我、我可以再買五個嗎?」
「只剩四個了。」銀鱺算算數量,已過軟女敕笑花綻在唇角。
「沒、沒關系……」他一點都不介意。
無雙默默地收回視線。
又是一個金主,目標明顯,擺在銀鱺身上。
數了一數,這些天里,雄鰲買了近三十個藻藍,家中是有這般欠籃子嗎?
丙然,籃子編得好,不如人長得好……
粥碗堆積如山,無雙坐在矮石上,慢慢清洗。
這是近日來必備的工作,固定、安穩、忙碌、順手……她做來麻利,已不會出錯打破。
她低著頭,刷刷洗洗,知道一道巨大陰影,由後方籠罩下來,擋去她的光線。
不用回頭,也知道來者何人。
並不是只有金鱺銀鱺成為某人的目標,就連她亦然。
只不過……鰉公子和雄鰲送上門來,是為求愛,而這只「某人」,是送上門來討打。
「就是這丫頭不肯付錢?」巨大陰影說起話來,聲若重雷。
「是,老大,就是她——」被揍得鼻青臉腫的小蝦霸,此時縮在街的另一端,距離得好遠。
「這整條街全歸老子管,想在這里擺攤,就得乖乖孝敬老子,將每日盈余的六成,拿來請老子喝茶!」吼聲中,挾帶兵器揮舞時,發出的呼呼風嘯。
對,找上她的,全是這類地痞流氓。
無雙拭去雙手沫泡,將碗匙擺好。
吃飯的用具,全是向龍主借了錢才買下的,弄破了,多心疼哪。
她轉過身,瞟向高大的凶惡魚臉男。
她真的很喜歡外城的生活。
日子平順無慮,生意興隆有賺,只是偶爾想到霸下,想到自己對他做過的事,難免寂寞,難免心痛,她必須強迫自己,不讓他的身影浮上,扣除這點……外城真的很好。
就連日日皆有惡痞,親自送上來,供她練拳復鍵、解解郁悶,順便打響名號——
她的手腳恢復得極好,雖然與中毒之前,靈活程度仍有一段差距,不過對付勒贖惡痞,很是夠用了。
廢話不多說,開始強身健體,流流汗、勤動手腳,才能長保勇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