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大莊,她費了些時候應付娘親的問話,安撫妹妹,也安排了人手看顧受傷的僕婢,並吩咐打理外頭的大管事將能派上用場的人手先行集結,準備支援。
今夜絕對無法安眠了,她干脆挑燈對帳,亦把西海藥山各處的人手約略統整,思量接下來的冬藏與來年的春耕事宜,一直等待段霙那邊傳回消息。
子時剛過,管家齊娘傳話進來,說是馬廄外半夜起了點事,守夜的僕役前去查看,竟是那匹跟著她一塊墜崖的大馬自個兒尋路回來了。
……以為我舍了馬任它摔死嗎?
那匹大獸我要它好好撒蹄賣力沖,它就只能乖乖听話使勁地活……你信不?
想起他霸氣張狂的話,伍寒芝沉凝神態不禁柔和了些。
當家大小姐遇險的事傳了開,盡避平安歸來,大莊今晚實在不怎麼平靜,百余戶人家有半數以上都還掌燈未歇。
又過大半個時辰,外邊終于傳回令人振奮的消息——
連著被劫的兩批藥貨,被大小姐派出的人手連藥帶車全給找著,整整三十五車,一車沒少,正往西海大莊這兒拉回呢!
按著大小姐吩咐,大管事遂領著先前集結好的壯丁們趕往接應。
一個時辰過去,天色漸漸由黑轉藍,進出大莊必經的入谷口,負責看守的人在這時用力敲響木樓上的大銅鑼。
這是西海大莊不成文的規矩,凡是出遠門干活兒、平安返莊的人馬,守在莊子入口的人在木樓上遠遠瞧見了,都會敲響大鑼熱鬧迎接。
對身為大當家的伍寒芝而言,一夜未眠之後,接下來更沒時候讓她歇息。
听完段霙的回報,也與這位經驗老道、辦事牢靠的護衛大叔談了幾件要事,她連下數道指示,底下大小避事們全都動起,重新整貨,調配人手,大伙兒可說干勁十足,一掃這幾日被使絆子還鬧不出頭緒的陰霾。
事有輕重緩急,待手邊事務發落了大概,伍寒芝回到自個兒院落時已近午時。
桃仁拐著腳還想上前服侍,被她趕了回去,跟著齊娘就來盯她用膳。
可能忙過頭,胃口並不好,她僅吃了小半碗蛋絲湯面配著兩樣醬菜已覺飽足。
卻不知那個跟她討食的男人是否又肚子餓?
餓的時候,有沒有東西果月復?
「咱們的人跟著那位鄔兄弟過去,其實跟對方也沒怎麼動手,藏匿藥貨的地方是在東邊藥山一座林子里,離大莊頗近不說,還是咱們的地界,這兩批貨被拉到那里去,真如燈下黑,先前轉過幾回竟都未察覺——
「看守的人不算多,也就十來個,咱們的人正打著埋伏悄悄潛進,卻見鄔兄弟迅雷不及掩耳般繞了圈,不動聲色把人全給點倒。」
她能從段大叔的語氣中听出欽佩之意。
一開始雖帶質疑,審視著、掂量著,真見識過鄔雪歌的能耐,武人相重,段大叔必然要看重他的。
「只是郭兄弟當真神龍見首不見尾,事一了結,他人也跑得沒影兒,何時走的、往哪里走的?沒誰說得清。小姐與他交情不一般,我本以為他是先一步回大莊尋你,如此看來,卻又不是了……」
「交情不一般」這幾個字讓她心音略重了些。
他沒隨段大叔一行人回來,她能理解,想必獨自一個過慣了,跟誰混作一塊兒都覺不自在,只是他不來,她這心竟不如何踏實,沒能把他喂好喂飽,覺得欠他的多了去,他要是一直不來,她可能真會掛心一輩子。
傍晚時分,代她跑了趟中原藥商域外貨棧的大管事返回大莊,听完大管事的回報,確定兩批失而復得的藥貨已確實轉交到對方手里,入了對方的貨棧大倉,伍寒芝方才覺得能歇口氣緩一緩。
結果連晚飯也沒吃,她靠著大迎枕斜臥在羅漢榻上忽而迷糊了,手中拿的那一冊有關斑蝥等毒物如何炮制的藥典根本看沒兩頁,眼皮已沉沉掩落。
之後似乎听到娘親、菀妹和齊娘進來喚她,在榻邊交談,她以為自個兒應聲了,其實就兩片唇瓣挲了挲,螓首一偏進到更深的睡夢里。
之所以醒來,是因她熟睡到微張開口。
即將入冬,空氣既冷且干,她口鼻一塊呼吸,每一口吐納都澀澀磨過喉頭,磨得她口干舌燥,好渴。
擁被坐起,一頭青絲瀉下,不見任何發釵發帶,足下連鞋襪都被月兌了去,她先是怔忡了會兒,才想著應是娘親與齊娘她們怕她睡不舒坦幫她弄的。
屋中幽暗,她沒費心神找鞋襪,而是踮著腳跳到圓桌邊。
桌上茶籠里向來備有茶水,除有清水外,另外還會備上枸杞子茶或決明子茶,夏季時候則有山楂或梅子茶,她揭開籠蓋欲取……呃,一壺清水,里頭空空如也,另一壺養生茶……也不見了?
桃仁丫頭雖受了傷,還是歇不下來般進進出出、忙這兒忙那兒,非要她這個主子冷下臉來趕人才見消停,傍晚時分她還見桃仁指使灶房的一名小丫頭幫忙送茶水過來,怎麼這時全空了?還有那壺養生茶呢?誰取了去?
窗子仿佛被風吹動,隱約吹開一道空隙,有光淡淡滲進。
神魂仿佛被風牽引,隱約撩動了什麼,她靜謐謐走去,探指撥動那滲進的光。
于是窗扇「咿呀」了聲被撥開,月光在眼前驟然淌亮。
她望去,屋前的一棵老梅樹盡避葉已落盡,枝椏依舊昂揚,立在月下的姿態秀逸中帶孤傲,孤傲中藏有清奇,內斂卻也力度張狂,韻味甚深。
他就蹲踞在那老梅樹干上。
男人對著明月,抱起一壺茶仰首猛灌的模樣……還真像一頭立在高高山崖上對月嚎叫的大狼。
「我肚子餓了。」略頓。「這里只有茶水。」
一下子已察覺到她屋中動靜,鄔雪歌驟然從樹上竄到她窗前,語氣很不滿,表情很可憐,好像這大半夜的,她桌上僅有茶和水,著實對不住他。
她听到他肚子鬧空城計的聲響,唇不禁勾起,心窩又有軟到塌陷般的酸疼感。
「那先下碗湯面疙瘩暖暖胃,好嗎?」她嗓音輕啞,不自覺哄著人。
他微揚下顎不置可否,僅哼哼兩聲,手中茶壺遞回去給她。
壺里的茶余下不到半壺,伍寒芝喉中干燥,沒多想也就喝了。
她學他捧起壺、湊上嘴,仰首咕嚕咕嚕牛飲,豈料這種灌蟋蟀似的喝法也講究技巧的,喝沒幾口,茶水開始往外溢,臉頰和下巴全濡濕了。
她放下茶壺,用手背和衣袖擦了半張臉,低頭磨磨蹭蹭,突然嘆氣——
「我找不到鞋。」
鄔雪歌被眼前姑娘弄得又有些懵。
她學他粗魯灌茶,仰高臉蛋時,喉頸的線條溫潤優美,腦後是一幕如瀑垂瀉的青絲,感覺是豐厚的、柔滑的,他指尖竟隱隱抽顫。
為了上門找碴,暗中跟了她好些天,他見過她這位當家大小姐在外頭那些人面前是什麼模樣……面沉若水、定靜沉穩,而且處事圓融、行事果決,即便笑了也是淡淡然一抹輕弧……但他看到的她,遠不止這些。
听到她那聲懊惱又迷糊的嘆聲,他都想跟著嘆氣了。
伍寒芝喉中突然滾出一聲驚喘,她瞠圓眼,本能已抿緊雙唇。
她人被騰空抱起送回榻上。
等她定下心神去看,原杵在窗外的男人已翻窗進屋不說,目力絕佳的他不知從哪個角落尋到她的鞋,鞋里還收著一雙襪,而他正蹲在榻旁抓起她的腳……
兩人差不多是在同時領會到一件事——
她赤果雙足,而秀足正落在他粗糙大掌里。
女子的足縴細得太不可思議,既潤又滑,他入手一握,瞬間頓住。
伍寒芝則嚇了一大跳。
她很快抽回,足心卻涌上一波波熱度,似被他掌上熱度傳染。
「謝……謝謝……我自個兒來就好。」低頭取來襪子,她縮起腳,略側過身迅速穿好,再套上鞋,這時她才敢再去看他。
幽微中,他竄著小火把的藍瞳非禮勿視般瞥到一邊去。
伍寒芝撫了撫溫燙臉頰,深吸口氣,一骨碌兒躍下羅漢榻。
漂亮的藍眼楮朝她望來了,她勾起唇,對他招招手,跟著轉身推門而出。
半個時辰後——
鄔雪歌捧在手中吃得唏哩呼嚕的湯面疙瘩已吃到第三碗。
碗不小,碗口足能蓋住他的臉,但他進食速度直到第三碗見底才稍見緩和。
這里是這座院落獨屬的小灶房。
她招手,他模模鼻子跟上,來到小灶房幫她生火、揉面團,然後看她用一條灰撲撲的方巾系住長發,撩袖洗手幫他整出一大鐵鑊熱騰騰的面食。
也不知她後來在他揉好的面團里施了什麼法,用豆腐清湯滾過的面疙瘩軟中帶嚼勁,明明是實心的一小塊面食,一咬卻像吸飽湯汁,油蔥與韭黃香氣不住地冒出,既暖了胃又能扎實填飽肚子,還唇齒留香。
小灶房里僅有幾張小凳,沒設吃飯用的桌椅,他高大身軀屈就在灶旁一張矮凳上,捧著寬口碗埋首大吃,那模樣落進伍寒芝眼里,滿滿說不出的心緒,就覺……
很想對他再好些,讓他吃飽穿暖。
「吃慢些,仔細燙舌。」幫他盛上第四碗時,她添上辣醬菜,撒了些黃姜、桂枝、八角等磨成的細粉,讓湯汁味道巧妙變化。
接過大碗,噴沖的辛香讓他瞳底瞬間竄藍光。
看來還是喜愛重口味多些啊……她暗暗思忖,笑意微微,雙眸有些挪不開,因為瞧著他進食、看他認真對付食物的神態,實在很滿足。
她剛也吃了,已吃飽,此時就斂裙坐在他對面的矮凳上。
一盞燭火以及養在灶里的火苗將小小灶間染成暖黃色,大鑊里白煙蒸騰,食物香氣飄逸,很家常的氛圍。
她低柔道︰「段大叔跟我說起東邊林子里的事,他說那十幾人全是鄔爺出手擺平的,我很……很謝謝你。還有你救了我……雖說大恩不言謝,還是得鄭重道謝的。再過幾日,手邊幾件急務便可辦妥,我再整上一桌好菜請你,若要喝酒,大莊里是有好酒的,段大叔和他手下那些人酒拳劃得可好了,鄔爺跟他們會喝得很盡興的。」
鄔雪歌拿筷子的手頓了頓,雙目終于抬起。
坐在對面的女子離他很近,兩人膝蓋相距不到半臂,用方巾攏在背後的發絲因適才在灶間的忙碌而蕩出了好幾縷,黑發蕩在白頰邊,讓那張長眉入鬢的清美面容竟多出一抹荏弱氣質。
他忽而腦門發麻,覺得……不對勁。
瞧瞧眼下什麼模樣?
他肚子餓,想到她了,一想到她,肚子更餓,所以大半夜糾纏了過來。
一開始是來找她麻煩,豈料演變成出手相救,還一幫再幫,然後此刻的他窩在這小灶房里,心滿意足吞食著她給的食物,對她的陪伴絲毫不覺厭煩,甚至……甚至會偷偷覷著她瞧……
不是她莫名其妙,他才是一整個莫名其妙!
說要整一桌好菜請他,以好酒相邀,任他盡興,讓他听著、听著竟覺得窩下來跟她一大莊子的人廝混……像也……可以。
思緒亂轉,他雙目愈瞠愈亮,臉色發僵泛青。
「怎麼了?」伍寒芝心頭一驚。「莫不是……吃太急噎住了?!」
她立刻跳起來,伸長藉臂就往他背上拍,卻被他迅速避開,仿佛她的手滿是毒液,沾染不得。
她楞了楞,雙頰明顯漫紅。
他像有些不知所措,伍寒芝覺得自己也挺慌的。
欸,她長他一歲呢,要更沉穩才是,但好像總做得不夠好。
她試著朝他露笑,掀唇欲語,可惜已沒了說話機會了——
「嗄?!」、「小、小姐——」、「大小姐您這是——」
「姊姊……」
「芝兒,你、你……他……他……咦?這高大孩兒瞧起來挺眼熟……啊!是了是了,是少俠恩公,原來是你啊!」
小灶房本就小,突然涌進四、五人,門邊還攀著兩、三個,頓時緊迫逼人。
伍寒芝見那雙藍瞳微眯、面色更嚴峻,不禁暗暗嘆氣——
像又驚著他了。這一次若逃開了,他可會再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