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日,在東邊藥山林子中被鄔雪歌點倒的十幾人一直押在西海大莊里。
段霙等人也不是吃素的,輪流「招呼」了幾頓,原本就不大硬的骨頭到底熬不住,火鉗、釘板等物根本不及祭出,受了些拳腳便都吐實。
竟是從中原北境來的流寇,原有近千人佔山為王,後遭北境軍一路驅逐追剿,死的死、傷的傷,如今僅剩這十來人。
問到受何人指使,沒誰答得上來,只說跟他們接頭的人約莫五十歲上下,蓄著山羊胡子,一張頰肉圓滿的臉無時無刻都在笑似,兩眼彎彎瞧不見底。
伍寒芝當然也知,要逮到對頭的把柄絕非易事,兩批藥貨得以尋回,僅是過了眼下這關,要在這片中原與域外之間的崇山峻嶺立足生存,本就是件艱難的事,是西海大莊的眾人彼此扶持才成就了伍家堂,所以伍家堂傳承下來的三百多帖炮制藥單不僅僅屬于她伍家,也是大莊百余戶人家賴以為生的保命符。
那人手段盡出,討得再狠,她也不能給。
然後該如何處置受雇于對頭的這十余人,伍寒芝著實費了心神。
殺了省事,一了百了,壞在她不夠心狠。
本打算將一干流寇送至中原,交給北境軍屯,然光是要穿過三川五山就得花上大把人力和時間,何況途中還得防他們鬧起,怎麼算都劃不來。
她明白自個兒性情,對事,她能當機立斷,對人,卻做不到殺伐決斷,結果段霎盡避極力反對,她還是親自見了那些人,與他們談過。
真的不是什麼罪大惡極之徒,若非生活所迫也不會墮入歧途。
她最後應允了,讓他們窩下來。
當然需要一段長長的時日觀察,她把這十余人分開來,一個、兩個的分別丟到東南西北的各座藥山上。
西海最不缺的就是藥山,缺的是窩進山里的采藥人,多了這些身強力壯的漢子輪班接替,大莊的漢子們也能多些時候回來與妻小團聚。
日子像又平靜下來。
只是正式入了冬,西海藥山的隆冬能把人凍嗆。
她這顆被凍得有些昏頭的腦袋瓜時不時會想——
想那個身上衣物一直那樣單薄的男子,想他是否還在西海藥山走踏?
想他去哪里覓食了?能不能照顧好自個兒?能不能不受凍挨餓?
想他能不能回來見見她,別讓她太牽掛……
「姊姊、姊姊……菀兒拖累你了……」
伍寒芝咬痛舌尖和唇瓣,努力想把昏昏然的沉重感從腦中驅逐出去。
不能昏,得動腦子啊,思緒動了,就能讓自己醒著。
今早她隨幾位老師傅巡了回大莊外的藥場,幾味秋季采挖的草藥如知母、丹參、川木香等,去須、剝除外皮,晾曬至今也差不多能制品。
她在藥場與大伙兒一塊用了飯才離開,接到信以及菀妹隨身配戴的一只月季花香囊時,原本要回大莊的馬車立時調頭,讓一名護衛快馬加鞭回大莊調集人馬,段霎與其他幾人則隨她趕往對方信中指定的地方——
往來域外與西海藥山之間唯一的一處客棧,春陽客棧。
段霙等人被擋在客棧大堂上,她給了他們一記安撫的眼神,獨自上樓。
她見到一位留著山羊胡子、模樣似笑彌勒的人,說是春陽客棧的大掌櫃,姓顧,叫顧三思。一見到她,顧大掌櫃好听話成籮成筐地倒,彎成兩道小橋的眼楮從頭到尾沒拉直過,非常阿諛奉承。
她耐下性子周旋,待見到妹妹完好無缺地出現在眼前,急到都快跳出嗓眼的一顆心終于安穩了些。
她拉著妹妹上上下下仔細察看,顧三思則接續之前所談的事,笑咪咪道——
「咱們家主子確實仰慕伍家堂大小姐久矣,若兩家能走在一塊兒,成就這段好姻緣,往後大小姐的事就是咱們家主子的事,真有什麼事,主子自會為小姐擺平,讓小姐高枕無憂、一生安樂啊。」
她約略是听到這邊,人就昏了。
應該只昏過去一小會兒而已,但身子微微震動,耳中听得到輪軸滾動的聲響——她竟已不在客棧雅軒中,而是被暗渡陳倉地移到某輛馬車里。
可恨,沒提防會有這一暗招,段大叔他們可能還以為她仍在原處。
情勢不大妙,稍微覺得慶幸的是菀妹還跟她在一起。
她勉強撐起上身,背靠著車板坐起,吃力地抬手撫模妹妹滿是淚痕的嬌顏。
「什麼拖累不拖累的?傻菀兒……」她牽唇笑,隨即又問道︰「你覺得怎麼樣?頭也暈乎乎的嗎?」
伍紫菀爬過來摟著姊姊的腰,螓首枕在她腿上,小幅度地搖搖頭。「我還好……」挺委屈似,小小聲又道︰「陳老伯說他前兩天無意間發現一處開滿雪歌花的秘境,那小白花既能入藥也能入菜,姊姊很喜歡,我知道的……我請陳老伯帶我去,想先去瞧瞧,再給姊姊一個驚喜,結果……然後……老伯的馬車半道就被攔了。姊姊,陳老伯他沒事吧?」
「沒事的,只受了些驚嚇,段大叔的人找到老伯,送他回大莊了。」
「嗯,那就好。姊姊,那我們會沒事嗎?」
伍寒芝以指梳理妹妹的發絲,低聲沉吟——
「他們想要什麼,我知道的。姊姊不會讓誰傷著你,菀兒會沒事的。」
「姊姊也會沒事的,是不?那個胖胖的顧大掌櫃都說了,說他家主人復姓歐陽,單名一個瑾字,今年二十有五,生得高大俊俏,因仰慕姊姊久矣所以遲遲未婚,這次鼓起勇氣求娶,是真想與姊姊共結連理……那個姓歐陽的強行把我請了來,是怕姊姊不肯受他邀請,遂拿我當誘餌呢,這事做得確實不大好……但我想,那人是喜歡姊姊,很喜歡很喜歡才這麼蠻干吧?」略頓。「姊姊覺得呢?」
伍寒芝內心嘆氣,實也不知該如何跟性情純良天真的妹妹說明這一切,只道︰「姊姊不能出嫁,你曉得的,我是伍家堂守火女啊。」
伍紫菀依戀地揪緊她的衣袖。「……菀兒其實也不想姊姊出嫁。如果……我是說如果……那個歐陽瑾願意入贅咱們家,听顧掌櫃的口氣,歐陽瑾生意應該做很大,肯定是個大忙人,肯定沒辦法時常待在西海大莊,那……那姊姊、娘親,還有菀兒,咱們三人還能一樣這麼開心快活地過日子,不好嗎?」搖搖她的袖。「姊姊會願意招他為婿嗎?」
明里暗里這般下刀子、使絆子,人品低下如此,她怎可能答應!伍寒芝此時擔憂的是,對方將菀兒一並捎上,這一下完全掐中她的軟肋,待得與對方會面,還不知那個歐陽瑾會如何利用菀兒這張天王牌。
要趕緊想個對策才行,不能坐以待斃。
她沒回答妹妹的問話,只安撫地眨眨眸,在唇上比了個噤聲的動作。
車窗並無封死,她悄悄拉開一道縫,想著段霙曾教過她投石的小技巧,只要她準度夠的話,應能拔了發釵上的珠飾當石子來投,將車軸卡壞,如此一來也能多爭取一些時間,說不定能等到她的人趕來相援。
馬車的兩側和後頭各跟著一騎,她更加小心翼翼,將窗子再拉得更開些。
不敢探頭出去,很勉強才找到可以投擲的角度。
她發釵上的珠飾有兩顆,拔下來捏在指間,手心不住冒汗。
伸出手正欲投出——糟!
眼角余光瞥見一匹坐騎迅速靠近,她以為被對方發現……事實上,的確被發現,但那名負責押送的人根本拿她沒轍。
那人張嘴似要喝止她,聲音不及發出,下一瞬便被悄然立在他身後馬背上的高大男子一把扣住背央,振臂一甩……伍寒芝很確定自己沒有眨眸,十分確定,但騎馬的那人真就不見了,像變戲法似的,完全不知被甩飛到哪兒去。
「……姊姊?」伍紫菀將她抱得更緊,顫抖抖的。
伍寒芝只覺暈乎乎的感覺更嚴重,但不是暈得渾然無力,反倒心跳飛快,一聲響過一聲,血液往腦門沖。
「別怕,是他……他來了呀,沒事、沒事了……」她低聲安撫,湊近窗子再看,外頭什麼也沒有,沒有人,不見馬。
馬車速度突然緩下,接著止住。
伍寒芝心念一動,忽地挪過去撩開前頭的車簾。
那幕厚重車簾子的前頭尚闔著一道門,她撩開簾子的同時,門剛巧被拉開。
深目高鼻,亂糟糟卻飛揚得那麼瀟灑的褐紅發,雙目藍得不可思議的漂亮。
鄔雪歌。
近距離打上照面,他滾動火氣的瞳仁顫了顫,她眸心亦蕩,兩人都有些怔住。
「怎麼來了?」伍寒芝其實不大清楚自己想說什麼,下意識問道︰「你肚子餓了嗎?」
本來還不餓,可被她帶笑眸光一瞧、殷勤低問,鄔雪歌竟覺胃中空虛。
等等!不對!眼下不是管肚子餓不餓的時候!
他橫眉瞪去,將挨在她身後的伍紫菀一並瞪了。
小泵娘跟他很不熟,自然更加挨緊姊姊,瑟瑟發抖得非常厲害。
以為妹妹沒認出人,伍寒芝拉拉她的手輕聲哄著——
「菀兒莫驚,你們見過的,記得嗎?是救過姊姊的那人,那晚他還來吃過夜宵,吃湯面疙瘩,你之後也鬧著要吃……」
提到那晚,憶起清湯煨煮的面疙瘩,飄著油蔥與韭黃香氣……
某位大爺臉色奇臭。
那晚窩在她院落的小灶房里大快朵頤,他實沒想過若被旁人發現該當如何。
他就是餓了,想起她,誰管半夜抑或白日,不管不顧地尋她討食。
然後她院落里的人被驚動了。
小灶房生起火,夜半炊煙直飄,腿傷還沒好索利的貼身丫鬟和兩個粗使丫頭最先發現異狀,隨即管家娘子也來了,把住在隔壁院落的夫人和二小姐也驚動,帶著丫鬟們也趕上來。
即便眾人偷偷模模靠近,腳步放得再輕,鄔雪歌一雙利耳怎可能察覺不到?
他當時沒及時避開,一是因腦子里亂哄哄,被自己的莫名其妙驚到。
他就是個流浪成癖的性子,哪里都不是家,哪里都成不了家,混亂的腦袋竟閃過某種古怪至極的念頭——似乎窩下來,也可以的,不難的……
而另一個沒讓他避開的原因是——
那一大鐵鑊的好滋味他還沒掃光啊可惡!
結果很悲慘,他原想吃獨食,未料是見者有分,她家阿娘和妹子全過來蹭食,不讓丫鬟服侍到廳里吃便罷,竟也拉著小凳子跟他大眼瞪小眼地對坐。
尤其是那位伍夫人,暖著頰、笑咪咪對住人的樣子,能把他看到肝腸不適。
不管!埋頭狂吃,吃完走人!
他以為自己會走遠,不會再回頭。
至少該有好長一段時候,不會再踏上西海藥山,但事情似乎偏離預期……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覬覦她手中三百多帖珍貴藥單的人一擊不中必留後招,他也僅是繞在外圍暗中盯場,隨便留了點心眼,結果……欲走不能走,還是非常看不過眼地卷進來。
半個時辰前,伍寒芝撩開馬車簾子探出身來,滿天霞紅將蒼茫大地映出金紅薄扁,不只押送她們姊妹倆的那三騎不見蹤影,連負責趕車的馬夫也不見了,殺人滅口、毀尸滅跡都沒他那一抓一甩來得高段。
妹妹好像還是很怕他,一直挨在她身旁。
……也是,撩開車簾乍見到他時,那張五官鮮明的面龐真還挺狠的,瞳中都竄出青藍色火苗了,她都嚇了一跳。但對她而言,驚嚇僅短短一瞬間,接著自己就被超乎想象的歡喜雀躍整個淹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