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學本事,最好乖乖留下。」
「若要走也不是不成,你的命是本王所救,本王救人,那是打著‘施恩望報’的念頭,你把這救命之恩償還干淨了,再走不遲。」
「你……那什麼表情?月復誹本王嗎?覺得本王救你是橫插一手、好管閑事?好啊,既然你連小命都豁出去不要了,就抵給本王吧,從此你的人是本王的,你的命也是本王的,本王說的話,你都得听,要你做的事,你都得辦到。」
絲雪霖被年輕親王的話繞得有些發昏。
她想說,她不是不要命啊!
其實是沒能逃掉又不願在那些人面前示弱求饒,被打到快沒氣,都不允許自己呼救的,她是逞強、是倔驢子脾氣,但絕非不想活。
只是話還來不及講明,怎麼她的人就成他的,命也變成他的了?
難不成皇族貴冑就是這樣魚肉百姓的?︰不不不!她要用力駁回去才行,要很用力、很用力駁他——
「你爹當年硬將那五十鞭領受下來,既被逐出京畿顧家,便是斷了宗族承繼,他已非顧家人,你當然與他們更無干系。」
「你……又是什麼表情?質疑本王嗎?覺得本王保不住你?好啊,既然你連這點信任皆無,就給本王乖乖留下,咱們便來瞧瞧,看誰敢跟本王爭你?」
其實說來說去,就是要她留下而已。
她靈犀一動,突然就明白了。
笨蛋才哭,可在他面前,她當了好幾回笨蛋。
他是可憐她、同情她嗎?抑或想成全當年與她阿爹之間忘年之交的情分,才待她格外寬容,拐著彎想護她周全?
結果當著他的面又徹底當了一回笨蛋,哭得很慘,慘到事後她都不敢回想。
直到過了整整兩個月的養病日子,她能下得了榻,持續走上半個時辰不頭昏眼花,且斷骨的左臂也卸去夾板,能夠輕緩動作……她腦子才漸漸管用,漸漸意識到這座烈親王府是怎樣的所在,漸漸覺出僕婢們竟真的把她當成正經主子在照料,她才有了真實感,明白自己是不知不覺間窩下來了,毫無排斥。
……是因為他吧?
那個周身上下、里里外外都透著和爹娘相似氣味的年輕親王。
因有他在,強烈地吸引她入甕。
初冬午後,日陽暖中帶寒。
男子肩寬腰窄的頎長身軀背著光,發絲剛沐洗過,已烘得半干,即使背光亦泛開烏墨墨的輝芒,散在背後宛若最上等的黑色綢緞。
他說,從她阿爹那兒,他學會不少本事,問她願不願學。
那得看看他究竟會些什麼,總得仔細試過,才曉得他是否真才且實料。
這幾日她試著拉女子專用的軟弓練臂力,想讓左臂斷骨的地方快些恢復氣力,今日已發出二十箭,臂膀其實有些隱隱作痛,索性還能撐持,索性就拿他來試試,反正軟弓配軟箭,箭頭銳利部分已取下,改用厚實柔軟的三角沙包,真被擊中也不會有多大痛感。
拉弓,瞄準,射出——
咦?!
明明系著沙包的箭頭都快打中他的肩,他人卻倏地一閃……漂亮閃過就算了,他竟還反手一抓,把飛至的軟箭直接扣進掌中。
絲雪霖接下來沒能看清,她只曉得有東西沖她飛來,「啵」地一響,額頭像被賞了記爆栗。
她哀叫一聲,立即捂額,低頭瞥見掉在腳邊的那根沙包軟箭,才知是他「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把箭擲回來攻她。
兩人相距有十來步,她哀叫加捂額左右不過一息時間,他人已來到跟前。
「準頭不錯,力道還得再練練。」南明烈腳尖略動,落地的軟箭被挑飛起來,重新落回他掌中。他將箭歸還給她。
她臉紅紅,未持軟弓的左臂猛地抬起,有點粗魯地抓回他遞來的箭。
餅度鍛煉臂力且一下子舉動過大,才復原的斷臂驟然抽疼,她低聲抽了口氣,左手便被他迅速托住。
「……沒事,我、我沒事,動得太快罷了……」
見他托著她的臂膀仔細端倪,小心翼翼揉捏踫觸,絲雪霖臉蛋更赭,心口溫燙,眸眶也傻乎乎發燙。
親眼確認又親自拿捏觸模過,南明烈這才放開她的手,一雙神俊長目緩緩眯起,不悅與警告意味從瞳仁里涌溢。
她知道自己是逞強,練過了頭,沒遵照他和老太醫制定的醫囑復原斷臂。
「對不起……」竟乖乖就道歉?!直到話吐出口,她才意會過來。
冷冷哼了聲,南明烈旋過身,徐步走回園內的六角亭里。
她咬咬牙,硬著頭皮跟過去,一進到亭子里禁不住便喊——
「喂——那個……你是不是對盛國公府干了什麼?他們近來似乎不怎麼太平……」被他掃來的目光震懾住,她屏息好一會兒,再開口時雖有些不情不願,但多少守禮了些。「……小人只是想知,會不會是王爺您的手筆?」
「盛國公府近來出了何事?」南明烈問得隨意。
「國公爺喪妻多年,府里中饋一向是老二媳婦田氏管著,這個田氏管的可不止國公府一座宅第,外頭幾座大莊子都教她攥在手里,這一次是陰溝里翻船了,從他們大莊子里一件強搶人妻的案子牽扯出私鹽買賣,她……唔……」絲雪霖突然不說話,小臉戒備。
幫田氏打理幾座顧家大莊子的是她娘家兄弟,強搶人妻的事就是這位田家兄弟鬧出來的,還出了人命,原先已順利壓下,但近兩個月經過「有心人士」操作,火苗再次竄騰,一把燒向京畿顧家和田氏大族,頗有愈燒愈烈的態勢。
須知強搶人妻、鬧出人命,皇帝怒歸怒,皮肉可不大疼,但私鹽營生那是活生生跟朝廷搶錢,鹽稅都不知少收多少,弄不好可是滿門遭罪的禍事。
「怎不說了?」南明烈從容落坐。「本王倒是好奇了,足不出戶整整兩個月,你都知道些什麼,又從哪里得知?」
所以他適才狀若無意是想套她話呢。
絲雪霖眸珠轉了轉,略結巴道——
「也、也沒有知道很多,只是無意間听到的……」咦,這樣說似乎不大高明,要是他以為府里僕婢們私下愛嚼舌根,硬逼她指出人來,那可不妙。「不是听烈親王府里的人說的,是外面……對,是府外的人在傳,每日送新鮮蔬果、雞鴨魚肉或其他貨物進府的人不少,送貨多是從後院進來,時候一到,後院那兒可熱鬧了……」
等等!這樣講像也不如何高段,要是他一怒之下讓府里管事停了與那些人的生意往來,她豈非斷人活計?!
頭用力一甩,她急急嚷出——
「是我那天在王府里胡亂游逛,一逛逛到後院去,我沒有足不出戶,我從後院溜出去,是我自己溜出去,不是被誰帶出去,不關誰的事,然後就……就听到外頭有人聊起盛國公府的事。對!就是這樣!」再一次使勁兒頷首。
早布置暗衛盯梢,她出沒出王府,南明烈豈會不知?
听她說得磕磕巴巴,表情一會兒糾結、一會兒懊悔的,要猜出她的心思不難,一時間還真被逗樂。
他擱在翡翠石桌上的一臂動也未動,僅抬起露出袖底的一根食指,往桌面輕敲了敲。他面前擺著一只做工精致的紫砂杯,杯中茶已喝盡,長指敲桌的動作就顯得耐人尋味了。
絲雪霖眸珠又轉了轉,驀地會意過來。
她趕緊上前提起火爐架上的小陶壺,小心翼翼地往紫砂杯中傾注,為他續茶。
呼……還好還好,他沒追究著不放。
倒茶就倒茶,她努力獻殷勤,沒辦法,耍心機的活兒拿來對付顧玉等一干顧家小斌女們是挺綽綽有余,到他面前卻施展不開。
待她哀哀暗嘆地將陶壺提回火爐上放妥,男人開口了——
「尚有一事你沒听說吧?」
「嗯?」她轉正面對他,神情疑惑。
他舉杯喝了口茶,慢悠悠道——
「你的‘尸身’被偷偷抬出、棄于城郊亂葬崗的隔日,田氏將你之前住下的小院封鎖,理由是你這位遠從西澤大地返京的雪霖小姐不服水土、出痘,更染上不知名的急癥,大夫們束手無策,結果小院被封三日之後傳出惡耗,因病癥難斷,怕有傳染之虞,尸身必須盡速處理,于是當家主母只得當機立斷,惡耗傳開不出半日,你這位小姐已成一小壇骨灰。」
絲雪霖怔怔听著,一會兒才問︰「那盛國公呢?!他就不覺古怪?」
誰都不提,特意問起國公爺,那是她的親祖父,或者小家伙內心對老人家仍懷孺慕之情,隱約盼著什麼。
南明烈一直看著她,最後微微勾唇——
「國公爺在種種宅內事務上若想過要過問一聲,興許田氏會收斂許多,盛國公府也就不會有這次的大禍臨頭。」
她點點頭表示明白,深吸一氣,也學他微微笑。
「田氏對付我,拿我當眼中釘瞧,我可以明白的,我爹既然月兌離京畿顧家,便沒了掌權和承襲爵位的資格,嫡長身分換成田氏所嫁的顧二這一支繼承,田氏所出的孩子就是京畿顧家的長房……結果我突然出現,使得眾人身分都古怪起來。」再做一個深沉吐納,嗓聲偏輕——
「怎麼他們就是不信,什麼京畿顧家,什麼一品軍侯府、盛國公府,還有什麼正統不正統、什麼嫡長房子孫的,我才不稀罕,若不是因為老杜伯伯……我才不稀罕。」即便真心稀罕過,听了老杜伯伯的話隨他返京,以為失去了雙親,自己還能與其他至親之人相聚,然,在見識過顧家眾人的嘴臉之後,再大的稀罕和冀盼都要化作碎屑。
南明烈一怔,眼神略深,心中卻忽而一軟。
這一瞬間竟如同病相憐的兩人。
他與她皆無覬覦之心,但那些人偏就不信。
她為此險些喪命,而他……他猶然如履薄冰,容不得半分松懈。
但他還能護住她的,讓她歇在他的羽翼之下。
杯中茶又喝盡,這一次他沒要她提壺斟茶,卻是大袖一展,親自動手。
紫砂杯中注進八分滿的香茗,他起身,將茶遞向臉色有些蒼白的她。
絲雪霖不是很明白,遂微瞠眸子瞪著那只紫砂杯,跟著又去瞪他。
男子一雙鳳目細光流閃,回瞪她。「不喝?是嫌棄此杯是本王用過之物?還是嫌茶湯不好?」
她竟然瞪得更凶。「才沒有!」不及多想,兩只小爪子倏地抓住他持杯的手,連手帶杯硬搶過來,也不管茶湯是否過燙,抓住了就往嘴里灌。
唔,燙燙燙……咕嚕咕嚕……燙燙燙啊——
雖然燙舌,但勉強能入喉,她閉眼痛快灌完,隨即深深呼出一口氣。
一張眸,心肝陡顫,男子的漂亮鳳目離得好近,仍瞪住她不放,仿佛瞧見什麼奇怪景象,他瞪得好認真。
「我才、才沒有嫌棄,是……是很好喝的茶。」茶湯入喉進肚,胃袋溫燙溫燙的,待她呼出氣息,熱氣沖出,感覺胸肺與喉鼻都溫暖起來,才知先前整個人是僵硬的、隱隱發冷的……還有就是他的手,比她的手大上好多,修長有力,握起來那樣厚實,是她很喜歡很喜歡的……
「還要?」好听的男嗓似藏笑意。
「……啊?」她發出無意義的單音。
「茶。還想再喝?」
神游的意識終于歸回,見自己仍緊裹他的手,她心跳促急卻沒放開。
將她紅著臉蛋的靜默當作同意,南明烈提來小陶壺再次斟茶,淡然表情落進小家伙眼里亦有滿滿暖意。
絲雪霖還是將他連手帶杯捧在自個兒的小掌心里喝了。
但這一次……這一次她喝得慢些,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往嘴里啜,啜得她眸眶熱呼呼,心里也好熱好熱。
喝完,最後一口落入喉中,她瞬也不瞬瞧他。
身體暖了,她清楚感受,終才放開他的手,依依不舍地松開十指。
「……我想學。」她像強調意志般地用力點頭。「我想學一切本事,你、你能教我的本事,所有的……不管是阿爹教你的本事,還是你自個兒的本事,我都想學。我會學好的,會學得很好很好的,我、我想留下來……」留在你身邊。
她知道自己軟弱、心志不堅,遇見一個像似親人存在的他,她就把持不住,一門心思只想追隨不放。
爹娘不在了,西澤大地的巫苗聚落也因大洪而變了樣兒。
老杜伯伯也走了,連黑子都沒了。
而那些與她血脈相牽的人比陌路人更可怖……她剩下什麼?
好像除自個兒一個,如此孑然一身,什麼都沒有了。
「我會做得很好的。」她再次強調,卻不知話中透出一股乞求氣味,瞠得清亮的眸子意志堅定,神態卻矛盾得有些可憐兮兮。
南明烈嘴角淡軟,沒回應她半句。
他放下茶杯,長指伸去撥她過長的額前發,撥啊撥的,最後干脆高高撩起,讓底下那張稚女敕臉蛋整個露出,清清爽爽呈現在前。
經過兩個月養傷期,被打得紅腫且青紫的臉蛋終于回復原貌。
老實說,當真是一張小小的美人胚子臉。
靈動的雙眸最最招人,會說話似,非常引人入勝。細墨墨的眉長入鬢,明明是嬌女敕無端的年紀,卻透出一股渾然天成的颯爽。
挺直巧鼻搭著成熟櫻桃般的紅唇,芙頰鼓女敕,下顎縴細,五官輪廓深明,應是巫苗族娘親那邊的遺傳,不似天南朝女子清雅偏單薄的長相。
想必不久的將來就得讓人操碎了心。
此時此際的他,厘不清因由,只覺很有身為長輩的心緒,不住揣測著將來。
「把額發剪短了吧。」他徐淡道。
「好。」她很認真應承,似能感領他的心思——仿佛告訴她,已被盛國公府定作身死的她,不管將來是想隱瞞出身過活,抑或以真實身分大大方方在京畿行走,他烈親王南明烈都能由她。
見小家伙突然乖順了,在他面前斂眉紅臉,露出小泵娘家的靦眺模樣,他眉峰微動,內心刷過淡淡愉悅。
「還有,我會乖的,會很乖的。」絲雪霖信誓旦旦。
「當真?」撥好她的發,他頗含深意問。
「嗄?!呃……就……盡可能乖些。」想想關于「乖不乖」此點,還是別把話說死,要她什麼都乖,會很悶啊。
她微微懊惱的模樣令他不禁哈哈大笑。
年輕親王這一笑,把近近瞧他的小泵娘震得發懵,臉紅之癥加重。
鳳目狹長之姿漂亮得不得了,都已經夠漂亮了,兩排墨睫還生得既長且翹、既濃又密,笑時形成彎彎兩道……欸,要暈了呀。
南明烈笑過一陣,都不知多久沒這麼笑了。
他最後斂了斂臉色,恢復雲淡風輕的神態,瞳底和嘴角仍留淺淺暖意。
他向前傾,將臉靠近她耳邊,道——
「至于你一開始問的那件事,問是否為本王手筆……盛國公府待你不好,如今你是烈親王府的人了,本王總該為你出口氣,不是嗎?」
說完,他直起腰板,怡然自得地踏出亭子。
身後沒有動靜,他佇足回首,就見小家伙變成六角亭里的一根石柱似,動也不動杵在原地,小口微微張開,說不準連氣息也凝住。
「絲雪霖——」他自覺心態放得甚正,隱隱卻覺……像得了個新奇玩意兒,讓他可以變著法子玩很久。「一堆本事等著你學,還不跟上?」
他猜對了,她當真大氣都不敢喘。
盛國公府這一次鬧得那樣亂,真是他的手筆,是、是替她出氣呢。
如今你是烈親王府的人了……
所以這座烈親王府,這個曾與她阿爹知交相往過的年輕親王,是她可以依靠的。她想當烈親王府的人,想當他的人。
「是!」她被他那一喊喊回神識,拚命眨眸,眨掉太泛濫的水氣。
她沖他跑去,小臉蛋紅彤彤,腳下急得差點煞不住,還是南明烈探出一臂及時扶住她的肩膀。
「要穩。」他薄懲般輕彈她額心一記。
「好……是!」她認真應聲,忍著沒去模額。
彈她額頭的那手改而落在她頭頂心,贊許似揉了揉。「要乖。」
「是!呃……就盡量。」
沒把握辦到的活兒,絕不輕言允諾。
唔,是說她如此答話,額面八成又要挨上一記。
結果沒呢,年輕親王低聲笑了,調過頭就走。
絲雪霖瞅著那好高大的身影,也咧開嘴悄悄笑。
她學起他走路的樣子,一步步踏得沉穩,追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