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小男孩被丟進村邊早已被廢棄的水牢洞里,當作是他們企圖逃離村子的懲罰。半被海水灌滿的洞里又黑又暗、又濕又冷,更別說每當風一灌進來,就會呼呼作響的淒淒鬼哭。連個七尺大男人都要大喊受不了,況且是個孩子呢?
男娃兒嘴里不住地「唔」、「啊」申吟,眼淚雖沒掉下,但泡泡紅腫、楚楚可憐的樣子,真叫人揪心。
男孩阿海邊為他揉著腿肚,邊說︰「你得多忍忍,鞭子打到的地方一定會瘀血,我不幫你搓開那血腫,明天你會連動都動不了。」
「好痛、好痛……笨蛋,你輕一點兒啊!」
疼到蠻不講理的男娃兒,掄起了小粉拳(但敲到骨頭還是挺吃疼的),如雨下的亂拳落在阿海的頭、臉、肩膀、胳臂。阿海低頭任由他出氣,還好被人打、被人罵已是家常便飯,練就出他一身銅牆鐵壁的厚皮,男娃兒這點力氣,傷不了他。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呀,他們沒打斷你的腳骨就已經不錯了,這點皮疼肉痛就當作是吃藥,忍忍。」阿海把一道道紅瘀揉成了青紫,再將涼涼的藥膏敷上去。
「喏,這樣就舒坦多了吧!」
抽抽噎噎的男娃兒停止哭鬧,他揉著綠茵大眼,嘟著嘴說︰「那些人真壞!從小沒人敢對我動手,更別提挨人打了,連皇……爺爺都舍不得我踫傷一下,他們竟這樣對待我。待我回去,一定要叫人好好修理這些人!」
「那是你命好。像我成天挨打,早就慣了。」阿海在洞穴內找來些雜草,鋪成一塊軟楊。「不知道他們會罰我們在這兒關多久,你先睡一下,養養神吧!」
「那你呢?你要去哪兒?你不會丟下我,一個人走掉吧?」睜大的眼里泛著淚光。
阿海看著那雙怕寂寞的大眼,他就是拿這雙眼楮沒轍,綠眼朝他眨巴眨巴個兩下,他便想替男娃兒扛起塌下來的天,替他遮風擋雨,為他拭淚。
「哪兒也不去,我在這兒守著你,你安心地睡吧。」
聞言,高興地握住阿海的手,男娃兒就枕著阿海的膝蓋,閉上雙眼。不過片刻,小巧的鼻翼釋放熟睡的鼾息。
阿海則沒這麼幸福,他煩惱著此次逃跑失敗,下回想再溜可不容易了。這不知姓名的男娃兒穿著如此華麗,一副備受疼愛的樣子,此刻他家中的人必定很擔心他吧?干脆自己找時間溜出村子,到男娃兒家中通風報信,再帶人回來救他!是呀,胖婆他們只在乎男娃兒,絕不會注意自己消失了,這比帶著男娃兒一起離開,更可行。
可是……阿海看著香甜入睡、睡相無憂無慮的男娃兒。若留他一人在這洞窟內,不知道他會不會嚇得魂飛魄散、哭得聲嘶力竭呢?這真是教人苦惱啊!看著看著,阿海的眼皮也跟著沉重了,他不知不覺地垂下了眼臉,靠在娃兒的身邊,打起盹兒。
起初是輕微的水流聲,接著腳下踩踏的地方轟隆隆漫天價響著,他們兩人紛紛被嚇醒,男娃更是尖叫著撲到阿海懷中,嚷道︰「天呀!水、水淹起來了,它、它淹過來了!」
阿海安撫著像只四腳獸般攀著他,拼命想往上爬的男娃兒。「這兒是水牢,水淹起來並不是怪事兒。今日是滿月漲潮,過幾個時辰,水便會退了,咱們只要站在高處,不會有事的。」
「水都泡到本殿的腳了!」一臉嫌惡地說。
「只是」泡到腳而已,為什麼男娃的反應這麼強烈?阿海好奇一問︰「難道,你從沒玩過水,不熟水性?」
「不行喔?這犯了王法嗎?」臉蛋一羞紅,瞠怒起來。
沒有壞心地嘲笑男娃兒是「少見多怪」,阿海老實溫和地笑說︰「要不要我教你?很好玩兒的,你學會了如何在水中來去自如,泳之戲之,便會知道水一點兒也不可怕。」
被說得有些動心,男娃覷他一眼。「真的?我不會被水鬼捉去,回不來吧?」
阿海立刻起身,月兌掉破爛短褂,縱身一躍跳進下方的水池子里,在半人高的水中,游了一游,而後噗哇地吐出水,破水而出。「看,我不是一點兒事也沒有嗎?
你也快點下來吧!我會接住你的,這水好沁涼呢!」
猶豫再三,最後男娃仿效他月兌下錦袍,套著薄絲褲,一步步慢慢把身子泡進水中。突然,嘩啦,男娃被阿海潑了一臉水,他錯愕地望著阿海,阿海挑釁地潑了兩次、三次,男娃再也忍不住,也跟著拍擊水面,拼命地把水潑灑向他,忘我地打起水仗。
「哈哈哈……」
「嘻嘻……呵呵呵呵……」
陰森的空間被天真開朗的笑聲佔據,兩個身分地位截然不同的少年,宛如兩條從小玩在一塊兒、一起長大,精力旺盛的小斗犬般,親呢地在水中嬉鬧游玩,把所有煩惱、恐懼都拋諸腦後。
玩夠本了,兩人濕答答地爬上高處,阿海甩著腦袋,將身上的水也甩掉,正想套上短衫時,驀地听到男娃嚷著︰「咦?不見了,它掉到哪里去了?糟糕了!」
「什麼東西不見了?」
「一個很重要的東西!是我跟皇爺爺要來的,皇爺爺說我得把它收好,不可讓任何人看見,所以我將它裝在錦囊袋里,貼身系在腰上。剛剛下水前它明明還在的呀,不知道什麼時候弄掉了!」男娃急得直在水中撈著。
二話不說,阿海再次躍進水中,潛入水底,在凹凸不平的洞穴底部來回搜找著。翻開每一塊水底石頭,搜過每一寸水底淤泥,氣不足了,便冒出頭來深吸口氣,很快地又回到水下,反反覆覆做了、好幾次。
水面掀起一陣漣漪,阿海終于浮出水面,手中高高舉著那拳頭大的錦囊袋說︰
「是這只嗎?就是它嗎?」
男娃虛月兌地坐倒在地上,點點頭說︰「是,就是它了。謝謝你,阿海。」
經過這番風波後,男娃完全對阿海敞開心房,把阿海當哥兒們似的說︰「這錦囊里的東西,天底下只有皇爺爺和我看過,現在我特準你,讓你見識見識它。不過你得和我約法三章,不可以把這事說給別人听喔!」
「既然這是你的無價寶貝,如此重要的秘密,不用讓我瞧也沒關系的。」
「我說了要讓你看,你就得看!」不容拒絕的口吻,男娃霸道地將錦囊放到阿海手中道︰「你打開來吧!」
嘆口氣,就當作男娃是在伸出友誼之手,不再堅持的阿海,小心翼翼地扯開錦繩系帶綁出的麻花結,揭開袋口的瞬間,整座陰暗水牢登時耀染紅芒,無數道火焰之光在洞穴四壁、頂上舞動著。未曾見識過這般神奇景象,阿海不由得咽下一口詫異,張大琥珀雙瞳,看傻了。
「嘻嘻!」男娃得意洋洋地看著阿海的反應,他謹慎地將錦囊中的東西取出,好讓阿海能看得更真切。
那是一顆極度渾圓的寶石,不需要任何光線,它自身即可發出媲美火焰的紅芒,更神奇的是,它表面雖然堅硬無比,可一搖晃著這顆石頭,里面紅通通的、濃稠的不知名物質,就會閃爍著銀彩而轉動。變化自在,像是液體之火般——
阿海看得連句「太美了」都說不出來,他總覺得這石頭有股神聖不可侵的神威,不是自己這種身分卑賤的人能踫的。
「它有個很美、很響亮的名字喔!你猜是什麼?」
「啊?石頭也有名字?」阿海一驚。
笑他土氣,男娃高傲地點點頭說︰「它叫做「火鳳凰」,是能呼風喚雨的石頭!我一看到它就愛極了,央求皇爺爺把它給我,他老人家就給我了。現在「火鳳凰」的主子是我,很了不起吧!但,就算你很羨慕,我也不能給你喔!」
阿海哪敢要啊!這麼貴重的東西,還是快收起來,話都還沒來得及出口,便听見——
「里面的小表!淹死了沒有?還活著就給我應聲!」
出現在他們面前的,是一名胖到不行,夸張到整個身軀呈圓球狀的灰發婦人。
她兩只如豆小黑眼各據胖臉的一邊,親眼看到他們沒事,撇著嘴巴說︰「嘖,剛剛才想到今夜水漲得比平常要高,萬一把搖錢樹弄到嗝屁掛了,前面的功夫就全白費了,我看還是不能將你們留在水牢里。死阿海,把那傲慢臭小表的腿綁起來,我要把他關在別的地方!」
「綁住他的腿,要他怎麼走出這水牢呢?至少也等我們離開水牢再說。」邊跟胖婆討價還價,邊悄悄地遮掩住男娃的身,阿海暗示他快藏好寶貝。
男娃急著想把錦囊塞回褲子里,胖婆則朝他們走了過來。
「喂,臭小表,你鬼鬼祟祟地躲在後頭干麼?」
不行,這樣會被發現的!他急中生智地看到不遠處有個岩石凹洞,索性把它塞到里頭,再不動聲色地移了塊石頭壓住它。當他一弄完,胖婆已經揪起阿海,推到旁邊,居高臨下地瞪著男娃。「你做了什麼?」
男娃一吐舌,扮個鬼臉道︰「我在小解,要你管。」
胖婆揪起他就是一陣猛打猛踹,又動手搜找他的身子,想看他到底在玩什麼花樣,無奈她如何搜找,就是沒找出半點東西,也只好放棄地揪住兩個男孩的耳朵,拖著他們離開水牢洞了。
男娃隱忍著回頭的沖動,對「火鳳凰」發誓,他一定會回來找它的!
※※※
鎊自駕著一輛輕便風火輪車離開首南城之後,兆海並不知道他們的目的地在哪兒,倒是紫宸似乎早有計劃,由他領著路直往西行。
途中他間過幾次,可是紫宸都笑而不答。為躲避可能會有的「追兵」,白天他們挑空廟或廢屋落腳歇息,到了夜晚才披星戴月地趕路。萬一沒找到一片能遮擋的屋檐,他們也會野宿在外。慶幸現在是春暖時節,否則一趟「野宿」就會變成兩人的「野墓」了。
因此,當景色從繁華一轉為淒涼,從擁擠而逐漸空曠,兆海心中的狐疑也越深。繼續往這方向走下去,他們早晚會到……
「差不多快到了,如何,這兒對你而言應該很眼熟吧?」紫宸戲弄地挑挑眉。
這海岸、這石堆、這股風里捎著成咸味道的感觸!幾年前離開後,便不曾返「鄉」過的兆海,望著與記憶中有些微不同的景致,納悶地看著紫宸道︰「殿下,您怎麼會想來這個地方?我還以為,從那之後,您會再也不願踏上這村子一步呢!」
沿著磅礡壯闊的崎嶇海岸再往前走沒多久,便是惡人村了。一個聚集著盜賊、貧民、凶徒、惡霸,惡名昭彰的村子,也是兆海三歲到十三歲時所住的地方。離開惡人村後,兆海偶爾會想著——不知道村里的人怎樣了?但他生命里有更多其他的事得去忙,無暇回首從前,漸漸地也淡忘了在這塊地方生活的點滴。
如今站在多年未見,百丈高的巨大浪濤前,兆海不免有些感動……
「雖然本殿當時在那兒踫上很多不愉快的事,但同樣的,我也在那兒找到了你,不是嗎?」勾魂攝魄的綠瞳鎖住他,道。
兆海靦腆地扭開視線,最近他老覺得自己黝黑的面皮都快煮成紅蝦色了。
以前在宮中,跟隨在紫宸身邊時,兆海常看見成堆宮女、侍女或名門閨秀,只要被紫宸一拋眼、一抹笑,就迷得骨酥腳軟,站也站不住,這絕非夸張。萬萬沒料到,現在輪到他被紫宸的一舉一動給左右,一遇上火燙的綠眼,腰骨便麻酥麻酥地疼著,身體還會熱熱悶悶的。
殿下真是天生自然的「藥」啊!
他真的十分苦惱著,要怎麼做,和殿下才能恢復往昔,起碼要回到自己飲下玉液酒前,那種主子和奴才的單純關系。
沾了,就上癮。
兆海本想等待時間來解決問題的。喜新厭舊,身邊又不乏桃花的主子,對自己這具硬邦邦、汗臭兮兮,還皮韌骨粗的男兒身,一定維持不了多久的興趣。待新鮮感消失了,主子又開始尋花覓柳,自己便可從額外的「粗活兒」中解放。
休想掙月兌。
但連續幾日,天色一暗,白晝是仙姿凜俊的親王殿下,褪下衣袍後就搖身一變成為了精力絕倫、貪婪的婬獸,動不動就拿兆海鍛鏈他的「鐵杵」,摩擦生熱,一晚上來個兩、三次是常有的,好幾次還到天色蒙蒙亮,才肯放過他。
殿下現在已經模到訣竅,知道該怎麼做,才會弄得他舒舒服服、頻頻嬌喘,不像以前一樣,總會讓他吃盡苦頭。但殿下經常使他厥暈過去的問題依然存在,只要殿下一做過頭了,倒楣的他隔天就會站都站不住,陽光刺得兩眼昏花,駕風火輪車也力不從心。
敝不得殿下得一次和那麼多姑娘家交往。因為殿下全部的寵愛,都落在一個人的身上時,弱不禁風的姑娘家哪吃得消?肯定會掛!就算是身為大男人的他,有時都不免慶幸,還好自己身子骨夠強韌,不然照樣「精盡人亡」,撐不到今日。
小的只是想待在殿邊而已……兆海嘆息著。所以他沒拒絕過殿下的「強求」。但是再這樣下去,早晚有一天他會死于「早衰」!希望殿下也能替他想想,別再用那雙眼勾引他了。
「您回來這里,就為了懷舊而已嗎?」趕緊引開話題,省得殿下「狼心」又起。
「不,我有樣東西落在這兒。就在那座水牢里,你還記得嗎?」
兆海想起過往,笑笑地說︰「是小的陪殿下學習在水中悠游的,小的當然記得。」
「對,就是那兒。」紫宸左右看了看。「奇怪,水牢是從哪里進去的?這兒的景象,怎麼好像和我記得的不太一樣。」
他們開始在四周尋尋覓覓。沿著岸邊,在錯綜復雜的礁石堆里,看到可疑的、相似的,就過去一探。
「咦?好像是這兒吧!」兆海模索著一塊巨石,說。超過數百公斤的石頭,歷經千年海水的洗禮後,表面變得坑坑洞洞的。「可是我記得這石頭當時是架在洞穴上方的,現在它卻壓在水里……該不會是恰巧把水牢的入口給擋住了吧?」
紫宸趕至兆海身旁,也跟著端詳著石頭,還企圖從石縫窺看里面。兆海把耳朵貼在層層疊起的石頭細縫上,聆听著。滴、滴、答、答,水珠聲快被波浪遮蓋過去,但他確實是听到了空穴特有的回音,而紫宸也听到了。
「這樣看來,似乎是這兒沒錯。本殿似乎好運用盡,被神給拋棄了。」皺著眉,仰天深嘆。
「殿下丟掉的,究竟是什麼東——」
「喂!誰說你們可以在我的地盤上東張西望的?你們知不知道本大娘是誰?我可是名震天下、威震八方的龐——」圓圓的身形自上方遮掩住一切。
「胖婆!」真沒想到,雖然是多年不見,胖婆的體態卻一點兒都沒有變。兆海身手俐落地爬上黑礁石,站定她面前說︰「你來得剛好,我們在找水牢的人口,你知不知道是在哪里?」
「你誰呀?我跟你熟嗎?」小眼珠狐疑地瞟瞟他。
「你不認得我了?我是阿海,幾年前也住在村子里頭,大概這麼高,瘦瘦的……阿海就是我啊!」兆海比手劃腳地,舉出許多往事提醒她。
「阿海?阿海……」胖婆的眼珠里漸漸透出醒悟。「你是阿海?」
「對,沒錯,就是阿海。」
胖婆的眼珠溜到兆海身邊,伸出胖胖肥指朝向高大男子,臉色發白,顫抖地說︰「那、那邊那個,該不會就是當年的……」
「這位就是紫宸殿下,沒錯。」
胖婆以前所未有的神速,轉身沖向前,跑去,邊從喉嚨里發出拔尖高叫。「呀——他回來了、他回來了!那個……他回來了呀!快跑啊,大家快跑!」
當年紫宸一被朝廷所救,胖婆便嚇得屁滾尿流。她是唯一動手打、虐待過親王的人,因為不知會受何等懲罰,她連著三天把自己裹在棉被里,死都不肯出來。兆海心想村子里的人,最害怕見到紫宸的,就是胖婆吧?
人真不能做惡事,瞧,後來殿下未對村人做出任何懲罰,胖婆還是難忘恐懼,說不定還日夜難安、日日惡夢呢!
「殿下,她跑了,我們要不要到村子里去打探、打探?您也累了,想歇腿吧?」兆海也想再看看大伙兒。
「嗯,就這麼辦吧!」
※※※
對兆海而言,村子里頭一點兒也沒變。看著每一樣令人懷念的東西,他就知道在自己離開之後,惡人村的人們過日子的方式,和從前還是一樣的。為了謀生、為了一口飯,不得不繼續干壞勾當。
「想不到這里頭還有挺多店鋪的。」紫宸那時留在村里的時間短,更不可能被放到大街上走動,因此眼前所看到的一切,他都覺得挺新奇的。「你瞧這把刀,鑄得多漂亮!」
「啊,不要去踫!」為時已晚地警告著。
一模,旋即斷成兩半的劍, 當掉落。紫宸目瞪口呆的時候,有名邋遢老翁上前,凶巴巴地說︰「老兄,你弄壞了俺的劍,還不賠我!你要給我三十紋銀!」
兆海抬起掉落的劍,將它啪地推回斷裂處,它發出喀的一聲,劍又回歸原來的模樣。交還給老翁後,他笑說︰「看您玩這把戲都十六、七年了,怎都沒變新花樣?同樣的老把戲也該換換了,尚大叔!」
老翁吃驚地揉揉眼楮。「你、你是……」
掏出點碎銀子放在桌上,兆海拉著紫宸離開。「您得小心,殿下,這村子大街上的任何東西都不能買、不能吃,要吃只能夠吃自己帶或自己煮的。還有,水也是,要喝水要到遠離大街的那口骯髒井,咱們面前的這口干淨井,不能喝。」
「喔?是有毒嗎?」
兆海笑笑。「您會拉肚子拉不止,接著上茅房得付十紋,看大夫得付二十紋,大夫的藥吃了雖然會好,不過卻不保管什麼時候才好得了。讓您留在村子里十天、半個月,榨干您的錢袋,一文不剩時,您才能離開這兒。」
紫宸听完,哈哈一笑。「好個惡人村,這確實夠惡形惡狀的了。」
「不這麼做,大概也沒辦法活下去吧?」兆海也曾在村子里住餅,知道大伙兒為了有一口飯吃有多辛苦。「小的不是要為他們幫腔、求情,但他們也是為了生存,窮得沒別條路可走了。」
「嗯,本殿現在知道了。」邊走,紫宸邊看著那一間間藏著「陷阱」的店鋪。
「我這些年也是住在另一個惡人村里。那兒金碧輝煌、瓊樓玉宇,人們啜飲美酒、享用美食,但卻一樣滿月復壞水,一心都在想著怎樣陷害他人、怎樣從他人身上挖得好處。和這兒不同的,是那些人沒有過過餓肚子的一天,也沒有不這麼做會死的道理,他們的「惡」,只用在滿足自己的貪欲而已——想爬得更高,握有更大權力的欲念。」
停下腳,低頭看著兆海,紫宸自嘲地說︰「不好意思,本殿居然將你由一個小惡人村,帶到一個大惡人村里,一住就是七、八年,竟到今日才發覺。」
「殿下,這種話絕對不能說給我以外的人听。」兆海憂心地縮起眉頭。
「什麼話?噢,皇帝也不過是大惡人村的村長,這種話嗎?」就喜歡看他為自己操心的樣子,紫宸賊笑道。
「小的啥也沒听見。」掩住雙耳,兆海指著前方的大屋子說︰「到了,就是這間,村人真正吃、睡的地方,也只有這兒的東西能吃。我們進去,一定可以找到人間清楚,那水牢是怎麼了?說不定還可以找到點線索。」
紫宸頷首,跟著兆海推開門走進屋內,腳一跨過門檻,便听見——
「求您原諒我們,我們知錯了,高貴、偉大的親王殿下!」里頭黑鴉鴉的數十人,眾人齊心說道。
兆海訝異極了,幾年不見,大家都轉了心性嗎?「大家別誤會,毆下不是來找你們算帳的,我們是有事想要問——」
里面走出一名白發蒼蒼的老者,他提著一大袋的東西,放到紫宸面前,然後恭敬地跪下說︰「過去我們無知冒犯您,還讓阿海這孩子代我們贖罪,這真是大錯特錯。我們都知道錯了,籌了這些寶物,咱們想替阿海贖身。這些年沒阿海在身邊幫忙,真是苦啊!阿海是村子里的重要人物,我們不能沒有他,請您寬宏大量,將他還給我們吧!」
老者又朝身後揮了揮手,人群里走出一名白女敕、清秀的少年。「要不,我們也可以給您別的孩子做奴才,替換阿海回來!」
少年一躬身,很快地說︰「奴才很樂意換阿海哥回來,請殿下成全。」
「馬大爺您……」兆海萬萬沒想到大家會這麼想念自己。
一看兆海那微紅的眼眶,紫宸立刻捉住他的手臂,對村人怒道︰「休想!東西你們自己留著,本殿不稀罕,也不要別人替換!兆海是我的人,我不會放他走的!」
老者又遲疑地開口。「但我們……」
「羅唆,別惹怒本殿!本殿已經不追究過去的事了,倘若你們再不知足,又或要反悔,本殿就滅了你們這村子,兆海也還是我的!」大手一揮,紫宸鮮少露出震怒模樣地說。
兆海有些擔心,有些兒歡喜。擔心的是紫宸這般生氣,自己勸得住嗎?歡喜的是殿下一點兒都沒有考慮過,要放自己走的這件事。和清秀少年相較,原來殿下還是寧可留著他啊!
同時間,噤聲不再說話的村人們面面相覷,不一會兒,三三兩兩地站起身。
「就說嘛,行不通的。唉,還以為能騙阿海回來干活兒,人家在王府過得可好,怎麼會願意回來呢!」
「就是說嘛!換成我,我也不回來啊!」
連少年都一改恭敬的表情,掏掏耳朵說︰「嘖,戲是白演了。」
要時,頓悟這些全是村人聯合起來的「詐術」,兆海對他們萬年狗改不了吃屎的行徑,枉然三嘆,說道︰「馬大爺,你們好生大膽,我也就算了,怎能連殿下都欺騙進去呢?您是吃飽了撐著嗎?」
白發老翁呵呵笑著。「你又不是初來乍到的外人,阿海,這是咱們惡人村的待客之道啊!倘若不演上這麼一出,我們怎能確信殿下待你好是不好?但看你這麼高大健壯,想必是吃得好、睡得飽嘍!」,繼而轉向一旁的紫宸。「殿下,是老翁失禮了,您不見怪吧?」
「本殿當然要怪!」劈頭一喝,紫宸眯起一眼,然後爆出大笑。「怪你們演得真妙,真把本殿騙倒了,呵呵呵!」
「好,殿下夠爽快,老翁就難得做賠本生意,請您吃喝一頓。大伙兒,快點端出好料的,咱們今夜不行騙,要行酒作樂了!」馬大爺一聲吆喝,全村人都動了起來,端茶、倒酒、送上小菜。
呼,兆海放下一顆心,看來殿下比自己更與村民臭味相投呢!夾在這幫「惡人們」之間,他這並普通人永遠都少不了要勞心、勞力、更勞神了。
酒過三巡,不勝酒力的兆海先倒下後,陸陸續續的,許多村人也都醉倒了。眾人橫七豎八地隨地就躺、隨地就睡。不分有錢沒錢,也不分你我彼此。看著這景象,紫宸微醺的唇泛著暢意的笑,這幫真情流露的惡人村村民,較之宮廷那些高官達人要可愛多了。
「殿下真是好酒量,老翁很久沒遇到能和我喝得不分上下的人了。」拿起酒壺,再為他斟杯酒,馬大爺說道︰「來,今夜咱們就喝它個爽,喝它個痛快,明兒醒來您可別記得我今夜說的話,好嗎?」
紫宸含笑道︰「現在別當我是殿下,您老有話要說,便說吧!」
馬大爺輕咳了咳,模模胡子,正襟危坐地說︰「阿海這孩子,有勞您提拔,我很感謝您帶他回村子,讓我們能再見他一面。本來。我是死心了,不敢妄想有再見到他的一日。能在死前看到他,我總算可以安心了。」
「是因為推一個孩子出去當箭靶,所以良心受到了譴責?」紫宸不客氣地直說。
馬大爺訕訕地笑了。「也有。他自告奮勇地要去向您說項時,我是不抱希望的,不過是狗急跳牆、死馬當活馬醫罷了。無論您信或不信,我沒把阿海當外人,可能是當年我在村外林于里撿到他,把半死不活的他帶回來養,對他產生了爺孫之情吧。我也不舍得他犧牲自己,可村子里又有誰有像他一樣的勇氣,跑去見您呢?
我還是要以村人的性命為重。」
深深地朝紫宸磕個響頭,馬大爺哽咽地說︰「以後也拜托您,繼續拉拔那生性敦厚的孩子,多疼惜、疼惜他。」
「這您無須多言,我會的。」紫宸反提一問,道︰「既是你撿到兆海,關于他的家人、他的爹娘,您都不知道他們的身分嗎?」
「惡人村附近打打殺殺的事可多了,我年輕時也干過不少惡事,什麼都見識過,但唯獨撿到阿海的那回,把老翁給駭到了。那真是慘烈啊!我沒看過那麼可怕的、下手狠毒的盜賊。雖然我也是個賊,但主要能搶到財物就好,不會非得殺人滅口,可阿海的爹娘偏不是踫到我。一家子大大小小十數口子,全死在林子里,說有多慘就有多慘,那賊狠到連三歲的幼兒也不放,捅穿了他的肚。」
馬大爺抖了抖。「算是阿海命大吧,我幫他把肚子縫好、幫他涂了藥,他燒了五天四夜都沒醒來,本以為他不行了,結果他還是撐過來了.呢!或許是可憐的薄命爹娘在保佑他吧?」
嘆口氣,馬大爺忽然想到地說︰「哎喲喲,您問這事兒,我才想到,他爹娘身上的衣物不像咱們南夷人,是外地的!我還把當年阿海身上的小衣、小褲給收起來了,明兒個我一並拿給他好了。靠這點東西,可能是找不出他真正的身世,不過也能留作紀念嘛!」
紫宸悍然地說︰「不必,那種東西拿去燒掉。」
「您說……要燒掉?」
知道自己是遇害的一家族中唯一的幸存者,兆海會作何想法?紫宸比誰都清楚。「我不想他為了找尋或記掛自己的身世,浪費精力。他只要知道有我這主子就行了,其余的,由我來幫他想。」
馬大爺閉上了嘴巴,看樣子阿海離開惡人村後,身邊還是跟著狠角色。不過看親王這麼在乎阿海,阿海的日子應該不會太難過才是。既然這樣,照親王的話去做,亦無妨。
「另外,」紫宸親王的綠眸透著狡猞光芒。「這村子住久了,你們也膩了吧?
把戲再變就這些,會上當的人也越來越少。本殿倒有個好地方,能讓你們一村子的人都住得下,你們也可在那地方呼吸點兒新空氣,玩把戲給沒看過的人看。」
這是真的嗎?天下會有這麼好康的事?
「當然,你得替本殿做件事。甭擔心,這是小事一椿,不過是送封信而已。幫我跑腿,做了這件事後,你們便可住進寬敞大屋和王公貴戚作鄰居,劃算得很。」
端起酒杯到唇邊,紫宸笑吟吟地說︰「如此一來,首南城也會熱鬧點兒,一些人就不會忙著來找本殿的麻煩了。」
「首南……殿下,您說的是哪個地方啊?」
白玉縴手一揮。「本殿的王府。你就帶著願意跟你去的村人,住進紫宸親王府內,好好地、慢慢地把都城弄個天翻地覆吧!嘻嘻!」
馬大爺當場愣在那兒。帝都?他沒听錯吧?殿下要他們搬到帝都去住,還是住在親王府里頭?這……能成真嗎?
※※※
「真是奇怪,馬大爺他們怎麼會走得這麼快,又這麼倉促呢?」
一覺醒來,赫然發現村子里的人剩沒幾人,大家都不知去哪里了。兆海真無法形容那股錯覺,簡直是「親王府」內的舊事重演。馬大爺留了封信給他,說是他們找到了另起爐灶的地方,要兆海別擔心,好好地跟在親王身邊伺候他就行。不管他們要搬到哪里去,有必要這麼急嗎?
瞥瞥身旁的紫宸,他正月兌下外袍,露出勻稱瑩白、毫無贅肉的上半身。兆海已問過一次,還是忍不住再問一次道︰「真的不是殿下您,跟馬大爺說了什麼的關系嗎?」
挑起眉。「本殿唆使眾人離開惡人村有何利益?兆海,你對本殿似乎有所曲解,我不喜歡興風作浪,是風浪自己要找上我的。我沒事還寧願懶洋洋地躺在你懷里,睡場好覺呢!」
危險、危險,這話題很危險!兆海馬上低頭檢查著那兩只跟馬大爺要來的琉璃水肺,邊說︰「您要是準備好了,就先下水泡泡,適應一下溫度,我馬上便弄好了。」
謗據馬大爺的說法,因為經年累月侵蝕掉了巨石的根基,所以讓它滾落到礁石群里,不偏不倚地堵住了水牢洞口。因此,想進入水牢,從陸地是不可能的,得要潛到水下,從旁側的珊瑚礁縫進人。
本來兆海說要自己一人進入,去幫他找東西,但紫宸卻堅持不肯。
「往後,無論要冒什麼危險,我們倆都一塊兒去做,這樣誰也無須替誰擔心,被留下來的一人,也不會抱怨。」他說。
終究講不過他,兆海教會他如何運用水肺閉氣,練習半個時辰左右,紫宸已能領略個中秘訣,毫無窒礙地在淺灘中潛身浮起。
「我們走吧!」
先縱入浪濤中的身影,旋即有另一道跟隨在後。仿佛兩條修長的魚兒,在粼粼波光的海底世界中漫步悠游。
劃動著雙臂,拓展開來的是前所未見的繽紛天地,無數多姿多彩的魚兒與他擦身而過,紫宸也正追逐著前方自在的人兒,兆海無聲地比劃了個手勢,示意紫宸該準備向上了。他點頭,表示知道。兆海率先攀上珊瑚礁,沿著縫鑽進去,消失,紫宸也跟進。
冒著性命之危,穿越過珊瑚礁,他們進入一片闋黑的天地里,破水而出的兩人陸續地上岸,兆海喘息著問︰「殿下,現在你總能告訴我,究竟我們是在找什麼了吧?不然這麼暗的地方,我們要怎麼找?」
「做一名欽差怎能沒有尚方寶劍呢?」紫宸回道,在適應了里面的陰暗後,他借著水面映出的小小扁線,辨識出水牢的地形。「我記得是在這邊……」
「哈啊?」
這邊沒有,就到那邊找找,紫宸搬開地上每個能移開的石塊,探下。不知失望了幾次之後,他終在地凹中,撈到了某樣東西。他緊張地握著它,將它取出——丟開軟軟爛爛的破布,重見光明的不只他們,還有手上的「火鳳凰」。
兆海發出嘆息。「我記得,我看過,這……你竟把它留在這兒?」
「現在你總明白我非來這一趟不可的原因了吧?這「火鳳凰」便是咱們南夷每位皇帝繼承皇位時,權杖上應有的紅寶。這顆可是貨真價實、無庸置疑的真品。」
「什麼?那現今陛下的權杖上,那顆紅寶是假……」這消息太震撼,甚至到了匪夷所思的程度。「這「火鳳凰」是怎麼從權杖上輕到你手上的?」
「咳咳」地假咳著,紫宸尷尬地紅著臉蛋說︰「我小時候不知道它是這麼貴重的,先帝讓我看他的權杖,我卻看上了上頭的這顆「亮晶晶」紼珠,而且愛不釋手,于是便向他央求,把這給我。想不到先帝竟也給我了,就這樣。」
就這樣?就這樣?
先帝究竟是怎麼了?先是賞給三歲的紫宸毒酒、迷藥酒,想不到連這麼重要的紅寶也能隨便給……
「啊,這麼說,現在陛下不知道她手中的權杖是假的嘍?」
「不,她知道。」紫宸將「火鳳凰」高高舉起。「大家以為它只是裝飾用的寶石,殊不知它數百年來,都是南夷的火種。如說黑石是燈油,那能點燃黑石的便是這舉世無雙的紅寶。歷代皇帝一即帝位,就會到黑石塔,表面上是祭拜,其實是去測紅寶的能量,看能不能點燃黑石塔的核心。固然,運行時的黑石塔根本不需要紅寶,但是萬一運行中斷,要再行啟動黑石塔之際,若沒有這紅寶,南夷縱有再多黑石,也會陷入黑暗、寒冷、沒有秩序的混亂中。」
兆海吞下一口氣,這些他都是第一次听到,恐怕南夷人也無人知道,權杖的重要競來自于此。
「所以陛下想必早已知道,在她手中的權杖,不過是空有仗影的假物罷了。」
可以想像,當時陛下一定很驚慌、震撼吧!
「我曾告訴你,我跟陛下放話,說我有重要把柄。其實,那把柄指的就是這顆「火鳳凰」。你懂了沒?有了它在手,我們便有自由了。投鼠忌器的陛下,非讓我們自由不可。我想先帝會將它給我,一定也是希望我能用它來保護我所愛的人。」
紫宸意氣風發地微笑說︰「來,把你的手伸出來。」
「要做什麼?」
「別問,你照做就是。」
于是兆海戰戰兢兢地伸出手,紫宸將舉高的紅寶,輕輕地降放在他的手心。不可思議的艷紅光芒溫暖地照耀著整座水牢,儼如握著一把火焰,但感觸卻是冰涼如水。兆海幾乎要錯以為自己被這把火焰給融化了。
「由現在起,它是你的了,金兆海。」
「啊?」
身後的男人,環住他的腰,覆著他的手,跟他一塊兒捧著「火鳳凰」。
「你要好好地保護它,因為它是你的尚方寶劍。未來無論是誰,不管是東宮或皇帝,都不能傷到你、脅迫你。你手上的,是南夷的命脈,也是我的命脈。請你守護我永遠都不要離開。」
太狡猾了!兆海的視線一片朦朧。他明知道的,自己能跟在他身邊,就已經心滿意足,什麼都不要了,可是現在他卻讓自己更無法離開他。這樣的重責大任,他交到自己的手上,除了以性命相挺之外,兆海能說什麼呢?
「回答呢?兆海。」
哽咽著,擠了兩次、三次,他才能擠出一句︰「是,殿下。」
沐浴在火光之下,兩人緊緊相依。
通往自由的門扉,已經開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