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齊,如果你真的有一點點在乎我,現在過來,拜托你!我真的……很需要你在身邊。」她一個人,快要撐不下去了。
「我……」他本能回頭,看向廊道那一頭,也在生死邊緣掙扎的手足,也許前腳一走,下一秒,又是另一次的天人永隔。
報悅容見他遲遲不應聲,也知道他的決定了。
「楊仲齊,你今天不來,我們就完了。」
他閉了下眼,內心糾結。「小容,別為難我。」
「我為難你?」這四字听進耳,竟覺格外諷剌。「我曾經為難過你嗎?就是為了讓你沒有任何的掛慮,我什麼事都自己吞、自己扛,你永遠不會知道我為你承受了什麼,你問問自己的心,我幾時讓你為難過?
「婆婆念我、說我傻,我覺得這是我自己活該,為了愛你所必須付出的代價,賠上自己,我不會有一句怨言,但是今天,連我唯一的、最重要的親人都拖下水,為我的愛情陪葬,你還要我怎麼樣?繼續體諒你?
「我唯一的親人只剩一口氣了,她一直在問你來了沒有。我只是想讓她看看你、給她一句承諾,說你會好好照顧我,讓她可以安心地走,這樣的要求也很過分?也是為難你?」
「那你要我怎麼辦?不管叔趙的死活?」肝衰竭,命危——每收到一張病危通知,都是家屬椎心的痛。他們還在等醫生的檢驗報告,也許他可以救叔趙,這一走,叔趙若真怎麼了,他一輩子都不會原諒自己。
他在三叔臨終前保證過,會護著叔趙。
下個禮拜,就是叔趙的二十五歲生日了,他不想以後這個日子,就只剩下痛楚遺憾。
她突然在另一頭靜默下來。
鎊據一方的窒人死寂持續了半晌,她突然發聲。「仲齊,你愛我嗎?」
他一怔,第一時間竟答不出聲。
「你從來沒有說過這句話,一次都沒有。無論是我向你告白時,還是開口要我跟你結婚時,甚至是這三年當中。你只是恣意索求我的愛情,卻不曾回應分毫。」這個答案,其實很清楚,他知,她也知。
「你不愛我。」她代他,說了出來。「更正確地說,你根本不懂要怎麼愛一個人,只是剛好,我愛你的方式,是你可以接受的,你享受被我所愛的感覺,將我當成避風港,在身心倦累的時候,才會想起我。你在利用我,我不是不知道,只是剛好這個女人太愛你,願意被你利用。如果我曾經吵鬧、曾經有過非分要求,讓你有一絲為難困擾,我們的關系還能維持這麼久嗎?不可能,你怕是早就斷得干淨了。
「所以我不能跟你的工作、跟你的家族責任、跟你的兄弟親人,甚至跟一些芝麻蒜皮大的事爭寵,因為我有自知之明,我知道爭不過,在你心里,我是敬陪末座,我的事你從沒認真放在心上過,一旦爭了……恐怕也會失去你。」她愛得如此卑微、如此委曲求全,他曾經看到過嗎?如果他對她有一絲絲在意,曾將她放在心上、重視過,又豈會渾然不覺?
他不愛她,所以輕忽。
她不是笨蛋,怎會不知?
「所以——那晚,你其實連一秒都沒有猶豫,就決定舍下我,趕回你的親人身邊,對吧?」她不是真的想為難他,逼他放下親人來到她身邊,她要的,只是他的掙扎,至少,那代表她在他心中還是有些重量,那她或許還可以甘願些,但——從來都沒有,她連他的一秒,都要不到。
愛一個人愛到這地步,也夠悲哀了。
他粗了聲,一句話也反駁不出來。
「都到了這個地步,我還能裝傻下去嗎?我們……就這樣吧。」就當是作了一場夢,他本來就不是她能夠擁有的男人,夢醒了,也該回歸現實。
「你這話什麼意思?」他聲音一陣緊繃。
「我們分手,你今天若不來,以後就再也不必來。」這是她頭一回,強勢向他提出要求,賭他的一點真心。
「小容,不要在這個節骨眼吵架好不好?我們現在狀況都不好,先各自冷靜一下,以後我再慢慢跟你解釋。婆婆那里——我會看情況,盡可能趕過去,好嗎?」她沒說好,也沒說不好。
鎊自掛了電話,他往後仰靠玻璃門,閉上眼,掩去眸底的糾葛痛楚。
她指責他,不懂愛,待她不上心,但——她又怎麼知道,他連怎麼愛自己,都不知道。
一直以來,他所有的心思,都只有他的家族,如何讓每一個人更好、如何不讓爺爺辛苦創立的事業毀在他手中,他拚盡自己的全力。
這輩子,他早就將自己奉獻給家族,連自己都容不下,又怎麼裝得下她?
他不愛自己,也不愛她。
但是,貪戀她給的溫暖、貪戀被她所愛的感覺。
他知道這對她不公平,也一直都清楚自己的自私、清楚自己虧欠她,可是,他無力還。
他不知道,一個不愛自己的人,該怎麼去愛她,回報她最想要的愛情。
他自己,又何嘗不痛苦?
「二堂哥?」
身後傳來楊叔魏遲疑的呼喚。
「怎麼了?」他挺直身,回頭。
罷剛……是不是在二堂哥眼底,看到一抹淚光?
雖然擦得很快,但,他有看到頰畔留下的殘淚。
「那個……護士剛剛來通知,檢驗報告出來了,你要不要一起去——」
話未說完,楊仲齊幾個大步邁開,率先走在前頭。
醫生已經等在加護病房門口。
「親屬里有沒有比對符合的?」他一來,劈頭便問。
叔趙情況太緊急,多拖一刻,變數就多一分。
「楊仲齊哪位?」
「我。」
醫生點頭,抽出他的檢驗報告遞去,以及,捐肝的手術同意書。
「你考慮看看,要不……」
一目十行看完報告結果,他直接抓來手術同意書,一秒簽完名,再塞回對方手里,連猶豫都不曾。「請用最快的速度安排手術!」
楊叔魏眼眶泛紅,滿心感動。仲齊哥明知道,大哥實質上跟他一點血緣關系都沒有,卻仍願義無反顧。「謝謝你,仲齊哥……」
楊仲齊瞪他一眼。「我救我自己的兄弟,用不著你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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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久、更久以前,那時,叔魏還是個不懂事的小笨孩。
案母出國洽商,原本,是晚三日才會歸來,只是為了陪獨生子過十歲生日,提前劃了後補機位,卻成了那班死亡班機的兩抹幽魂。
他連哭,都哭不出聲。
案母是變相地為他而死,他有什麼立場哭?
他更怕,那麼疼他的爺爺,會不會也這麼想?然後開始討厭起這個害他最心愛的兒子赴上死亡班機的孫子。
他討厭自己的生日,他不出生就沒事了。
但爺爺說︰「這個家,原本是顯仲在扛,現在他不在了,當兒子的就要擔起父親的職責。」
他懂了,也重新找到自己人生的立足點,可是……心還是好痛。
那時候,只有叔趙知道,他每晚流不出淚的無聲哭泣。
他總是來陪他,安靜地彈琴給他听,彈一整晚,重復彈同一首。
他還記得,那是蕭邦的〈夜曲〉。
每一晚都彈,一彈就是大半夜。八歲小孩,沒有更好的安慰技巧,他只會彈鋼琴,傻氣地想到用琴聲來安慰他。
直到有一晚,干澀的眼眸突然涌出水來,停也停不了。
他不知道,為什麼這旋律會讓他那麼想哭,听著、听著,不知不覺就放聲痛哭起來。
叔趙坐在他旁邊,拍著他的背,八歲小孩能想到的極致安慰,只是一句——「沒關系,我爸爸分你。」
「我其實……很害怕。」不敢告訴任何人的心事,只能對年齡相近、與他感情最親厚的叔趙說。顫著聲吐實︰「爺爺說,要把這個家交給我,代替爸爸做他的事情,可是……我不知道我可不可以,我怕……我會做不好。」
「那我幫你。以後你做什麼,我都挺你,不要怕。」
猛然睜眼,一時無法將情緒抽離,胸房糾扯,疼痛。
驚慌想坐起,月復間痛楚讓他摔回病床,無聲喘息。
在病房照顧他的楊幼秦趕緊上前來。「仲齊哥,你要什麼?」
「叔、叔趙。他——」說好,要一輩子挺他的那個人……還在嗎?
「他沒事。醫生說術後狀況很穩定,不過還沒有醒來。」
「我要去看他。」
「可是你才剛動完刀……喔,好啦好啦,我去問一下醫生。」心知二堂哥想做的事,沒人能勸退,楊幼秦直接省下力氣,去護理站借輪椅比較實在。
等到加護病房開放探視的時間,楊幼秦推著輪椅,與他一起進加護病房。他靜靜地看著,蒼白臉容、微弱到必須靠儀器維持的呼吸,生命力脆弱到一踫就會消散……
一次,又一次,眼睜睜看著生命中最親、最愛的人一一離他而去,他卻無能為力,這種痛,他嘗得夠多了。
他拿起隨身听,按下播放鍵。「還記得嗎?這是你彈的。」他一直都記得,徹夜為他彈琴、說要將父親的寵愛分一半給他,一生相挺的手足情義。
「楊叔趙,是你說要挺我一輩子的,我連肝都給你了,不要騙我,不要放我一個人單打獨斗。」不要再讓他,失去親愛的家人。
這首〈夜曲〉,在當年,伴他熬過哭不出聲的夜晚,他希望,也能帶著叔趙,走出醒不來的黑暗。
「告訴你一個秘密。」他傾前,在那人耳畔悄聲道︰「我結婚了,三年前。」
直起身,笑了笑,眨去眸底的淚霧。「驚訝吧?你是第一個知道的,想不想看她?想就快點好起來,我帶她來給你看。」
「看誰?」幼秦好奇地問。
「不關你的事。」
「……」算了。這兩個人常有別人不知道的秘密,愛搞小團體。
幼秦吸吸鼻子,一面月復誹他,一面鼻頭泛酸。
——所以四哥,你真的不要丟下他,不然仲齊哥性子那麼深沉,有事又愛悶著不說,現在連唯一分享他心事的人都沒有的話,他會更孤單。
去過加護病房的當晚,楊叔趙終于清醒。
接著,一日比一日更好,生命跡象趨于穩定。
楊仲齊的一塊肝,換回了他的命。
表門關前繞一圈回來,失去健康的雙腿,卻能好好活下來,為此,楊家上下無比感恩,再不敢有更多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