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莊佔地十數頃,歷年以來,慕容族人在此開枝散葉,榮盛數百年,宛如絕世獨立的小村莊,居中的慕容府便是歷任家主所居之處。
最初發跡于何,已不可考,較為可告的說法是,很早很早以前慕容家的女兒曾入宮為妃,後立于後,執掌後宮,母儀天下。
于是,慕容家便也水漲船高,憑借著豐厚賞賜為根基,再加上絕佳的經商頭腦,逐步發展成現今規模。
慕容一家囊括民生大計,多方涉足,時至今日,儼然已成淮南一帶的經濟主脈,每年歲貢幾足以教國庫豐盈,地方官員也要忌憚三分。
猶如一株百年大樹,主干供著養分,而旁枝則努力地開枝散葉,壯大這一跺腳也能教一國經濟為之動蕩的家族。
可,旁枝末節陪襯得久了,誰不想當那棵樹的主干?誰有貳心、誰甘于屈居人下,隔了肚皮又豈能看得透澈?
這些年來,莫雁回始終戰戰兢兢,片刻也不敢松懈,就是因為她明白,只要稍有不慎,慕容韜可以連骨灰都找不著。
想他死的人,太多、太多了,真出了事,凶手是誰都難說。
出事之前,慕容韜曾遣她前往涼州放糧,因是賑災,他只能找身邊最信賴、篤信其人格操守的她,就怕主事者中飽私囊,災民便少吃上一口飯。
她原是深覺不妥,這些年她不曾離開他那麼遠,可又無法違逆他的命令,這一走,便出了事。
她前腳才出了城門,不出半日便收到莊里快馬傳來的消息,急急趕回,他已身受重傷被送回府里。
據說,船運行那兒出了點事,他與慕容略同去,中途竟發生意外,只找回摔落山坡底下的他,慕容略至今下落未明,生死難測。
長老們急召她回來,便是為了確認身分。
他身上有慕容韜的印信、自小不曾離身的小錦囊,有了物證,還不夠,為求謹慎起見,她是與他日夜相處、也是慕容韜最倚賴的親信,她的一句話,有舉足輕重的分量。
「他是——家主。」
人證一句話,從此大勢底定,無人再有疑議。
事後,她左思右想,這一切未免太過巧合,像極了精心策劃的陰謀。主謀為何,她至今仍在查,若沒查出個來龍去脈,她對不起幾乎殞命的慕容韜。
「還是查不到慕容略下落?」
慕容家有最精密的探子,跟隨慕容韜經商這些年,深知有太多光明底下的事,今日不知,明日吃上暗虧的便是自己。
這些年探子回報的事務,無論大小,從未有過失誤,可事發至今已有一月有余,竟是一無所獲,這——
她蹙眉,心頭疑雲愈濃。
「表小姐——」
左衛的欲言又止,換來她垂詢地瞥。「何事?」
左、右兩護衛追隨慕容韜的時日比她更久,他養傷這段時日,這兩名近身護衛已是她唯一能信任、參詳事情的人。
「如今府里這人,真是家主?」
「怎麼?你察覺何處有異?」
「不,沒有,只是防個萬一。」
「他是,這點無須多心。至于失蹤的慕容略——讓暗探繼續查,一旦查出什麼,再細微都要回報。」
「是。」議完事,屬下一一退出書齋,她這才開啟後方小門,好似一點也不意外地攙扶那倚在門側的男子,將他迎入主位。
這小門通往家主寢房,本是平日便于處理帳務所設計,除去身邊幾名親信,並沒有多少人知道。
右腿仍無法久站,她端來方才熬好的藥湯,蹲跪在他跟前,為他除去鞋襪,雙腳浸泡其中,再擰吧浸藥湯的熱巾敷在他膝上,以助藥氣。
他垂眸,凝視那悉心照料的女子。「還是沒消息?」
「嗯。探子全力在查了。」
他哼了哼。「最好快些把人找到,早早把真相厘清了,省得府里上下草木皆兵、處處疑人,日子還怎麼過!」
她動作頓了頓。「左衛是出于一片忠誠,您別惱他。」
「我誰也不惱!」
「……」明明就是一副氣悶模樣。
「你呢?你又疑我什麼?」
「是有一些想法……」不過不是疑他。「這人連府里的探子都能躲過,將咱們的行事方法模得透澈,做得教人無從查起,我想,若不是自己人、而且是極知咱們底細的自己人,做不來如此神鬼不知。」
「你指誰?」
「死人都還能留尸,慕容略呢?為何咱們怎麼也找不著?」若是同時受了傷,探子不會找不到,若遭擒,無論賊人欲求何事也早該有所動作,唯一的可能,只剩一下方向——
「……你這是咒他還是疑他?」
見他面色難看,她輕嘆。「我知你不愛旁人說些詆毀他的話,他是你親弟,如非必要,我也不願以小人之心揣度他。」
若他一直只是慕容略,過往那一再欺她、處處相逼的言行,看在慕容韜的分上,她都能忍,只要他不做出傷主之事,這輩子她都不會與他對上。
可如今情況顯然就不是如此,明知主子听了不快,她還是得出言提醒,以防他吃上暗虧。
極少插手家業的慕容略,那日為何會突然隨同前往議事?
就那麼巧,他在,慕容韜就出事了。
再加上事後處置得不留痕跡,除了慕容略,無人有那本事,能近主子的身,輕易下手。也只有慕容略,要模清慕容莊的底細易如反掌,只因主子親之信之,從不防他。
她還能怎麼想?除了內神通外鬼,她想不出其他可能。
「在你眼里,他就這麼泯滅天良、毫無人性嗎?」
「我也希望不是他。」否則,傷最重的,會是慕容韜。她不忍他承受如此殘酷的打擊。
「雁回,他是任性了些,或許還有些劣性,存心出些難題教人為難,但那也只是因為自小不曾有人惜他、听他說話、縱容他的索求,而今,有人疼了,他只是想耍耍兒時不能耍的孩子脾氣,東要西討,只是想測測旁人愛他的極限,最初是不相信有人真能無條件縱容他,後來就只是單純討憐,想要兄長多寵他一些。無論你信不信,我相信他心里必然曾感動過,他再怎麼禽獸,也不會真要自己的大哥死。」
她只是垂眸,安靜听著,不發表言論。
「你不信?」
「慕容略如何,與我無關。」她沒必要探究他想什麼、動機又是什麼,但是慕容韜愛他,這樣想能讓他好過些。
「是嗎?在你心里,這個人就發此乏善可陳?」
她努力想了想,還是搖頭。
真要她說,她確實對這個人一點想法也無。
也是。她能有什麼想法呢?一人從來沒有將目光放在他身上、停留過片刻的人,他是好是壞、想什麼要什麼,確實是與她無關,也不會有任何感覺。
他笑了笑,在她拭干雙腳、重新套上鞋襪後,扶著桌沿起身。「我去園子里走走,很快回來,不必擔心。」
這話下的另一個語意,就是不要她跟。
這是自他傷後頭一回拒絕她,將她遠遠隔在心門之外,鎖住所有情緒,不讓她踫觸。
她怔怔然,目送他踽踽獨行的背影,久久不曾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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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很快回來」,一去便去了一個下午,連晚膳都沒有吃。
他開了口中,不許任何人打擾,就無人敢違逆。她遠遠遙望,不能靠近,看著佇立亭中動也不動。
向晚起了風,她擒著衣袍候著,久久、久久,沒等到他回眸。
這是頭一回,他將她落下、遺忘了。
天色全然暗下,他緩步回房,看見一桌子冷卻的菜肴,以及一旁有耐心等候的女子。
「抱歉,想事情想得出神了,忘記時間,你吃了嗎?」
她搖頭。他未用餐,她豈會先他而食?
莫雁回起身要將菜肴撤下,重新再煮,他一張臂,密密將她摟住。
她靜立不動,安安靜靜地待在他圈起的臂膀間,兩相依偎,良久誰也沒再有多余舉動。
「對不起,往後你不愛听的話,再也不說了。」是她不好,要他接受被至親背叛的事實,比殺了他更殘忍,有些事,明知是也不能說,她何必非要往痛處踩。
他要認為慕容略好,那就好吧,只要他別再露出滿眼的空茫憂傷,背身而去的身影滿滿盡是拂不去的寂寥。
「不是你的錯。」雙臂將她摟得更緊,臉龐埋入她發間。「無所謂了,我什麼也不求、什麼也不要了,只要你還在我身邊就好,雁回、雁回……」
「我在,我一直都在!」張臂堅定回摟,收容此時絕望而脆弱的他。
就這樣了吧,明知如此,也是他自己選擇要走的路,踫觸著一顆不屬于他的心,擁抱著真實卻又無比虛幻的身軀,快樂且寂寞。
即便疼痛,也甘之如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