斂影安安靜靜地跪坐在水鏡前,伸長了潔白修長的素指,輕慢地在水鏡鏡面上撫模,就如往常的日子般,今日她又藉用水鏡窺視未來。她放縱自己的靈魂在鏡中的世界穿梭,透支尚未到來的時間,提前去采訪不可知的人、事、物,這是她的職責,她居住在天狩閣里唯一的原因。
她那雙合閉著的雙眼,什麼都看不見,黑暗吞噬了一切,令人絕望,也令人安心。
陪伴她十個年頭的水鏡,忠實地做著她的雙眼,當她以手指觸踫鏡面時,映在鏡中的景像,透過手指傳遞至她的心靈。她知道今天的天空是什麼顏色,身旁的人掛著怎樣的笑容,在這方面,她和每個看得見的人是一樣的;若想知道遙遠的未來,水鏡便依循她的心念讓她看得更遠,一切都在鏡里搖曳的光影申逐漸成形、清晰。
其實,她並不是很在乎能否像其它人一樣,用雙眼熱烈地接受這世界。從失明以來,她就了解自己今生將過著與他人不同的日子。初失明時的驚怖震撼,她已經想不起來,失去雙眼的日子過久了,總覺得這樣倒也好,與這個世界隔著一面鏡子,她有選擇看與不著的權利,踫觸鏡面、拿開鏡子,就如同張眼合眼一般。
照著巫懷賦的要求,她挪動著手指在鏡里尋找著,水鏡響應她的要求,巫懷賦所要的答案,悄悄的出現在鏡底。突然間,一個景像切入鏡里,她看見輪餃潔的明月高懸在天狩閣的屋槽上,一名男子挽著彎彎的長弓,將箭尖射進巫懷賦的心房,鮮紅的血染透了巫懷賦的衣裳。她想再仔細看清那名男子的面容時,出現了另一副景像,那名男子成了正在射日的後羿,他將天上的太陽射至只剩一顆時,又挽起弓射向明月。恍然間,那支他射出的箭飛掠過明月直直朝她射來,彷佛就快要穿過水鏡射中她這名窺看者。
怕自己會被鏡中的幻象射中,斂影飛快地挪開水鏡,兩手按在地上驚魂末定地喘息。
"看出來了嗎?"等候許久的巫懷賦看她雙手離開鏡面,不耐地催促著。
將從鏡中看見的幻象輾轉思回過後,斂影下意識地顫抖,了解自己看到了什麼,異樣的騷動如細細密密的水滴,逐漸化為壯闊的浪濤,一波波地拍激著她的心房。
"快一點,梅妃在外頭等得很不耐煩。"巫懷賦以為她還沒佔卜完,于是又抄起地上的水鏡扔給她。
"我知道結果。"她抬起頭,循聲找到巫懷賦的所在方向,但指尖猶有顧忌的不敢踫懷里的鏡子。
"如何?巫懷賦豎起了雙耳,迫不及待的準備聆听。
"六個月後,梅妃娘娘將誕下一名公主。"她喃喃地說出先前佔出的結果。
"去告訴梅妃佔卜的結果,並告訴她我要提高佔卜的謝酬。"巫懷賦得到結果後立刻向身後的奴僕交代。
版知佔卜結果後,斂影並末離去,留在原地反復地思考那些景像的含意;她鼓起勇氣再一次撫模著鏡面,方纔顯現的異象不復出現,令她的心情逐漸舒緩,可是她依然掛念著那名在鏡中見到的射月男子,與他所要對巫懷賦做的事。
"佔完了還不下去?"巫懷賦勾起她小巧的下巴,對她難得不懂進退、沒適時回房的舉動有絲納悶。
"在為梅妃娘娘佔卜時,我還另外看見一件事。"她老實的告知。如果巫懷賦將被殺,那麼這座天狩閣即將沒有主人了。
"你看見什麼?"他松開手,坐在她的面前。
"血。"她記得血液從他的胸口而出,潺潺地淌流,依舊是記憶中那樣鮮紅的顏色。
「誰的血?"巫懷賦忍不住皺眉,對她的話意感到不安。
"你的。"斂影一手模著鏡面,一手指向他的心房,"你的大限已到。"
"我會死?"巫懷賦的臉色瞬間慘白,布滿皺紋的手指護著心房,不敢置信地往後退。
"你將死在箭下。"她將他的惶恐具體化,清楚地告訴他將有如何的遭遇。
"不可能的……我是當朝的國師,沒人敢動我!"他是當今皇城里最有權勢的人,是皇城里人人仰賴的信仰,在權勢地位的保護之下,他不可能會死。
"會有人來要你的命。"她遺憾地搖頭,希望他能盡早接受這個事實,好對身後的事做好準備。
"是誰想殺我?"是誰真有那個膽子?如果她這次的預言是真的,那他要先將想加害他的人除去,他不要坐以待斃!
"後羿。"
"你在說什麼神話?給我再看清楚一點!"巫懷賦拉著她的手按向鏡面,要她重新看過。
"後羿就要來了。"她在鏡中看見一輪滿月,而離月圓的日子,只剩數日。
接下左容容給的完全不合理任務後,縱使蘭析有著滿肚子的火氣,但看在她是唯一能解他們每個人體內錯縱難清的毒的份上,他還是不甘不願地離開暫居的六扇門地底,出門當個刺客。
必于左容容所要的兩顆月亮,他前思後想,就是覺得她在耍著他玩,根本不是存心想要什麼月亮;可是加上衛非的暗示後,兩顆月亮存在的可能性就提高了不少,說不定在那個天狩閣里,真的會有兩顆他想要找的不明月亮。「月亮」很可能只是個稱謂,若是硬要把它拿到手,它應該是什麼東西?他又要怎麼拿?
這個問題他在知道任務時早就想透了,可是在他步上行刺的路途時,依然百思不得其解,相較之下,另外一個任務就顯得簡單容易多了。
另外一個目標,他可以明確的知道該去什麼地方行刺,也知道他要殺的人是誰;但他一改先前之態,不再急著沖去皇城的天狩閣里一箭射穿巫懷賦的心,因為在第二個目標「射月亮」是不可能的舉動下,他得先預期第一個目標會遇上的困難,好先除去阻撓他行刺的不利要素,以最短的時間來刺殺,將其它的時間全都留著用來在天狩閣里找月亮。
蘭析在抵達皇城城外後即逗留了兩日,專心的在客棧里等候消息,而在第二日的深夜,他想要的訊息即有了響應。
他在深夜依約來到一家快打烊的小酒館,在這時分,酒館里除了店家外已沒什麼客人,但在一張擺好了酒菜的方桌前,卻坐了一名正等著他的男子觀探,江湖上出了名的包打听,不管是大事、小道消息,只要找他,一定可以知道最快、最正確的訊息。
蘭析接受觀探的邀請在他的面前落坐,並且開始分析他臉上的表情。這種笑容……太燦爛了。
兩日前收到他發出的風聲後,觀探出乎意外的,竟冒著幫助欽命要犯的風險,替他去打探他想知道的消息,並不像其它探風聲的同行人士不敢出手。在江湖上,凡是听到無字輩名號的人,大半都不想與他們有所牽連,而見到他們五個無字輩的人,通常都是忙著逃命,幾乎找不到一個人可以像對面這位仁兄,笑得這麼開心。
蘭析挑挑眉,露出多日來的第一抹微笑。
"我能做你的買賣。"觀探沒留心蘭析古怪的笑意,興致勃勃的替他倒了一杯酒。
"你知道什麼?"蘭析盯著面前斟滿美酒的酒杯,伸手握住酒杯,然後又收回手,把眼神重新擺回觀探的身上。
"打听到巫杯賦住在天狩閣的哪一個房間。"觀探也知道茵析舉杯不飲的理由,他再為自己倒了杯酒,愉快地昂首將酒飲盡,並拿著酒杯向茵析表示這酒沒問題。
"不愧是包打听。"
"你怎麼有興致找這條消息?五個無字輩的高手銷聲匿跡已經一個多月了,沒想到其中一個一出現,即找上他來要消息,而且還要這種平常人不會探听的路子。
"我還要天狩閣的建築草圖,以及閣里居住者和知名寶物的名單,東西在哪?"蘭析避過他打探的口風,張手向他要其它的東西。
"都在這里頭。"觀探轉過身,拿出放在後頭的一個只袋給他。
蘭析拆開只袋,一一檢閱著觀探所搜集到的信息,首先知道巫杯賦住在哪個地點後,才接著看其它資料。由其它的資料來看,天獰閣里頭名貴的寶物都是一般大富大貴人家會有的名器,沒一個有資格稱作月亮,但再看到居住在里頭的人員名單時,他就覺得有點不對勁。那麼大的一座城摟,里頭除了奴僕守衛外,居然只有一個有身分的人住在里頭,沒有別的高官或是皇親國戚。
"天狩閣里只住著護國法師?"蘭析喝了一杯酒。
"不只。"觀探賣關子地搖搖頭,只是喝酒而不透露。
"還住了誰?"他彈彈那張寫滿人名的名單,不滿意觀探既然知道還住有別人,為何不寫在上頭。「傳聞,有一個替身。"這個消息也不知道正不正確,但既是傳聞,那就代表一定有人說過。
"誰的替身?蘭析對這個小道消息倒顯得興味十足。
「巫懷賦。我的消息沒錯的話,目前天狩閣當家的人,應當算是他的替身。听說巫懷賦早已失去了預測未來的法力,但他仍佔著護國法師之名,利用找來的替身替他佔卜,以維持他的地位。」
對這消息,蘭析深感意外。左容容叫他來殺的對象,是一個沒法力的老頭子?這老頭到底是哪犯著了左容容,她要派人刺殺?
他再指示,"說說那個替身。"護國法師暗中換人做了,那他是否也該換個目標?還是只照左容容所說,殺名字叫巫懷賦的護國法師就好?
"除了巫懷賦本人,沒人知道。"觀探攤著手,一副無能為力的樣子。
"你查不出?"巫懷賦保密得這麼好,連這種專收消息的老鼠也采不到資料?也許他該自己去查查個中原由。
"沒法子,不知道。"
"無妨,我會親自查出來。"他聳聳肩,自顧自地收拾好得來的東西後起身就要離開。
臂探臉色不善地攔住他,"賣你這些消息,我的酬勞呢?"拍拍就走,想不付帳?
蘭析轉轉眼珠子,又坐下來。"你要多少?"有膽子,跟他做這種生意還敢跟他要酬勞?
"一百萬兩。"觀探獅子大開口,看準了身為神醫的蘭析必定拿得出來。
"你的命值不值一百萬兩?"蘭析冷笑地指著他剛用過的酒杯。若是要以一百萬兩買他的小命;他可能還不值這個價錢。
"你對我下毒?"觀探立刻機敏地反應,這才想起無字輩的人里,也只有蘭析會不光明的對人用毒。
蘭析陰森地扯著嘴角,"毒是你自個兒先下的。"真要論起來,他還排在後頭。
"可是你怎麼?;?…"他也有喝啊,照理說他也應該中了毒才是。
"我怎麼沒中毒?我只是將我們的酒杯對調,並加了一點回敬你的玩意。"在觀探方纔轉身拿取東酉時,他就有足夠的時間給他換上一杯後悔莫及的好酒。
"你怎知我對你下毒?"觀探臉上的血色盡失。
"天生疑心病就重。"
"左斷懸賞你的項上人頭一百萬兩黃金!"觀探突然拔出身上的短刀,舉刀刺向他。
"我這值一百萬兩黃金的人頭你只能看,拿不著。"蘭析的速度更快,一手奪下他的短刀,一手拉下他的左手平貼在桌面上,將刀子插進他的左掌里,看他被固定在桌面上不再作怪。
"你對我下了什麼毒?"手傷雖疼,但觀探更怕體內的毒會發作。
"從你想對我下毒開始,你就注定要做無本買賣。你有一個月的時間反省這點。"他本來是很有誠意與人交易的,誰知他自己偏要耍陰?
"左斷說,只提供消息他也會給五十萬兩!只要我把你在這兒的消息賣給左斷,你又會再度過著被六扇門追殺的日子。"他是殺不了蘭析,可是他可以去找武功一樣高強的左斷來殺!
"你體內的毒只有我能解,左斷可解不了。"蘭析無所謂的聳聳肩,拿起免費收到的東西走向店門。
"等等,把解藥給我!"眼看他就要走了,觀探忙著留人。
他在門口回頭,"你打听過無數人的底細,怎麼會連我都沒模清楚?"還跟他要解藥?這家伙到底有沒有仔細了解過自己做生意的對象?
"無常君蘭析,外號神醫。"天底下的疑難雜癥蘭析都能治,區區一個毒他想必也能解。
"你忘了另一句。"嘖,果然沒模清楚就跟他做生意。
"哪一句?"觀探冷汗一滴一滴的落下,一時之間想不起來。
蘭析不慌不忙地為他奉上,"見死,不救。"
農歷八月十五是嫦娥奔月的日子,但在皇城天狩閣外頭,來迎接滿月的人不是嫦娥,是刺客。
蘭析躍至天狩閣某個窗棺上,推開窗,站在窗口居高臨下地俯視沉睡于大床中的老人。
中秋的涼風爭先恐後地灌人巫懷賦的居室,沁涼的寒意使他抖瑟地從沉睡中蘇醒,和暖的絲綢大被,又讓他忍不住翻身進入被里再覓得另一段好眠。
可是從窗口吹來的冷風還是沒停,仿若有人替他打開了窗。他皺眉地拉緊被子,想著要在明早找出是哪個人忘了關窗,害他睡不穩夢艱尋。
"巫懷賦。"
巫懷賦掠抖了二下,"什麼人?"是夢嗎?還是有人叫他?怎會在夜半三更的?一陣勁風將他徹底吹醒,他轉頭迎向風口的來源,一道泛著銀光的人影映在他的眼瞳中。
"你是誰?瞪著站在窗上的人影,巫懷賦的睡意全失。逆著光,他蹩眉合眼,看不清楚站在月光中不速之客的臉,只隱約知道他的身形和他背後有把彎彎的長弓。
蘭析沒回答他,只在確認了他就是巫懷賦後,向後拿出彎弓搭上一支長箭,將箭尖瞄準巫懷賦的心房。
巫懷賦被那支長箭嚇得魂飛魄散,慌亂地在床上坐起,一手高舉著,一手不停地翻找藏在床頭的金銀珠寶。
"不要殺我,我可以給你銀兩,我有很多、很多…"一只手不夠用,巫懷賦生怕這名刺客等得不耐煩,兩手齊下地將床頭邊的東西一一翻出。
看著巫杯賦忙碌地在床上翻找出一堆又一堆珠寶,蘭析放松了手上的弓弦,從窗上跳下,靠在窗邊等巫懷賦把要找的東西翻完。說真的,當有人拚命要拿出棺材本來給他時,在這個時候動手,實在是有點不厚道;就算要殺,也得等他把錢財全都翻出來,證明完他的身價再殺。
這個在皇城里深受敬仰的巫懷賦,最好是有左容容說的這麼該殺,因為普通的刺客要迸皇城確實是有些不便,而要迸天狩閣則就有點困難。
他在夜半潛入皇城後,一路上並沒有遇上艱難的阻礙,但在抵達天狩閣時,他就對這個兵多將廣的地方皺緊了劍眉。天獰閣外頭布置的守衛,大概就跟皇帝住的地方沒差別。不過他不是一般的刺客,他今夜來,可是配合了天時、地利、人和,即使這座不易入侵的天狩閣,也必須為他敞開大門。
人人都認為滿月時分,薄淡的月光能照清大地萬物,不是個當刺客的好時機,可他偏偏要在京城外多等數天,故意挑這種日子下手,因為這種愈是駕定不會有人敢來行刺的日子,愈是會讓防守的兵衛疏于防範,才能讓他這種投機的刺客撿了個大便宜。簡簡單單便解決一票票在打瞌睡或是怠忽職守的守衛大軍後,他略過貿然進出會遇上的風險,直接依據打采好的消息由閣外施展輕功躍上,找到他正在沉睡的目標。
好一會兒,巫懷賦終于翻光他畢生搜刮而來的財富,滿滿地陳列在床上,蘭析在他氣喘連天稍作休息時,終于有時間來好好問問他。
"除了守衛和服侍你的下人外,天狩閣里就只住了你一人?可還有他人?"對于觀探曾說過的話,他很好奇,也很想見見所謂的替身。
"你還要找誰?"巫懷賦稍喘過氣,不明所以的望著這個不殺人反而來找人的刺客。
"听人說,這里還有一個替身在代替已經沒有能力的國師佔卜。"蘭析冷笑地把無用的傳言,說給這個滿是財富的冒牌國師听。
"沒有……沒這個人!"巫懷賦漲紅了臉,語氣激動的反駁。
"這點我自會判斷。"如果沒有,何需激動?那個替身肯定就在這里。
「你為何要來此?是要銀兩嗎?要多少就開口,我可以給!"巫懷賦拍著床鋪上價值連城的珠寶,憑恃著這些財富一定能吸引他。
"我來此是因為你必須死。"蘭析連看也沒看,抄起手上的弓箭,再一次搭箭上弦。
巫杯賦恐懼至極地睜大雙眼看著這個手持彎弓的男子,猛然想起斂影那日對他說過的話。在這名男子身後,有一輪比往常更碩大圓滿的明月,恍餾間,他竟以為這名男子是斂影所說的後羿。難道,後羿真的來向他索命了?他不住地從心底打起冷顫,顫巍巍地後退。
"不……我不會,那不是真的…"巫懷賦冷汗濕透了一身,突然由床邊躍下,倉皇的向門口奔逃。
蘭析瞄準的箭尖一偏,改而轉至那亟欲逃命的人影背後,輕輕松開右手兩指之間的弓弦,讓箭身如流星似的去追尋它的目標。
解決了巫杯賦之後,蘭析不急著離開,想在此地好好找找什麼是左容容要的月亮。方纔與巫杯賦的談話,更是激起了他找人的念頭,不知道能當上護國法師替身的人有什麼能耐?是像衛非一樣會預言,還是真如傳說中的能看到未來了或者,那個替身能告訴他,他要找的兩顆月亮是什麼?
他環顧這間富麗堂皇的居室,猜想著在這座天狩閣里還有多少類似的居室。以及還有多少相似的人。
走出了巫懷賦的居室,他一連找尋了幾間空蕩陰暗的房間,這些多半是已在睡夢中僕役們的房間。他愈往下找,淨是住了奴僕的地方,于是他停止了往下走的動作,改踏上一條長長的木梯拾階而上。
這條木梯直通天狩閣的最高處,一路上沒有燭火照明,也無燈置,清冷的空氣在長梯上回蕩,一直陪伴著他到梯盡之處。他的雙眼在來路上已習慣了黑暗,即使沒有打燈。他還是發現在這頂樓之處,有一間格局寬敞的廂房。
一進入室內,相同黑暗依然密密地將他籠罩,窗檐上雪紡的縴紗被夜風吹得飄飄蕩蕩;在這間沒有打燈的暗室里,根本看不出有任何人的存在。他轉頭欲走,不經意地在角落瞥見某種光源,只見黑暗中有一束晶瑩的發光體,璨璨動人。
蘭析的視覺被那道銀白的光線吸引,輕巧無息的腳步不由自主的來到光源的面前。
這光源是個人,是個側捧著明鏡的女人,鏡子反射窗外的月光,將她整個人清楚地反照出來。一襲紈素衣裙,衣抉裙帶在風中款款地、有韻地飛揚。
月光穿過曳地的窗紗,把她婉麗的面容映照得瑩瑩明亮;黑緞般的長發,自在的舒散在她的胸前,恰似吸收了月光的虹澤,璀璀閃動著豐厚的光澤;縴細可人的臉龐上,濃密的睫毛像兩柄黑扇,緊密的覆蓋著她的眼險,微細的笑意在她的嘴角徐徐舒放。
蘭析緩緩往前移動,眼神戀戀地、更加仔細地看著這名站在窗前望月的女子。
她的左手托著一面瓖著黑木的鏡子,右手白皙的手指優雅地滑過鏡面、指尖輕輕點觸,指月復來回游移,每每她將指尖劃過鏡面,她的嘴角就會泛起細致得令人動心的微笑。他忍不住低首尋找她密合的雙眼,想在她的眼里挖掘使她微笑的秘密。像她這樣光彩流麗的女子,日子是該這般的寧靜、溫柔、旖旎。
她忽然把臉龐轉向他,雖仍舊閉著雙眼,卻能精準無誤地找到他所在的方向,似隔著眼瞼凝望他。
欣賞秋夜月色的斂影在水鏡里捕捉到一抹影子,她心中一驚,不知在何時竟有人深夜間進她的房中,無聲無息地站在她的身邊似有一段時間了。她偏轉著頭,以指尖輕觸鏡面,細細打量這個站在她面前的男子。
他正張大了眼低頭看著她,從鏡中看來,他有一雙明亮黝黑的眼瞳,高挺的鼻梁,薄簿的唇和方毅的下巴,組織成一張清俊冷漠的臉。一襲素白的衫袍包裹著碩長高大的身軀,他的背後有一把造形奇特的彎弓,它是那麼地眼熟,彷佛曾在哪見過。
她挪動著腳步,而他也跟著她移動,當他的身子正好站在窗前時,窗外的明月將他整個人包圍,他身後的那把彎弓和月亮形成一種契合的角度,她的手指不禁按緊鏡面,想起了這個男人是誰。
是她初初使用水鏡時,第一個看見的男人。
但他的模樣,更像是她幾日前卜見的後羿,那個要殺國師的神話。
即使先前覺得這名女子再美再好,蘭析也被她這種看人方式,看得心底生出一堆疑惑。
閉著眼看人?她為什麼不睜開眼?而這樣她能看得見?她知道他的存在?
蘭析試探地伸出手在她面前探晃,發現她對陰影明暗毫無反應後,莫名的遺憾和挫傷在他胸口顯得尖銳,疼惜的情緒無處不在地泛漫。
"你是個瞎子?"他驟地覺得憤怒,她竟然看不見他!這樣的女子,怎能看不見他?
瞎子?
斂影的身子明顯地抖動了下,這句話,十年來她明明已經听多了,為何從這個人的口中說出來時,她會覺得受傷?
"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她試著就他的聲音再找到他的方向,平淡地更正。
"若不是你能看見我嗎?"蘭析抬起手,縱容自已的手拐在她的臉龐上輕巧的滑行,撫向她緊閉的眼瞼。
"閉著眼,不代表無法看。"她側著臉感受這突來的踫觸,又是一陣熟悉感使她不覺得應該排拒,反而覺得他的手指像是風,很自由,不受拘束。
天空中的雲朵時而飄飛而過,有時遮去了明媚的月光,在一明一暗的光影里,斂影手中的水鏡似水光波動,將他的容貌收納在鏡中傳至她的心底,他的身影,一再提醒她的記憶。
「透過這面水鏡,即使不能用雙眼,我也可以清清楚楚的看得見你這名刺客。」後羿果真依照她的預言來了,只不過,他不是為她而來,他是為了巫杯賦。
"你方纔見著我殺巫懷賦?"蘭析探撫的手指瞬時停在她的臉頰上。
她搖頭,"不。我早知道他會死,我知道他注定死于你的手中。"
蘭析又是一番驚愕,然而在驚愕過後,他立即明白這名女子是何身分,也將她列為該下去除之的對象。他勉強地收回手,硬起心腸,將先前凝聚的情愫排絕在身後。
"你就是巫懷賦的替身?"終于讓他一解心中之謎,但他沒想到護國法師的替身會是這樣的一個女子。
斂影失去了笑,「因為我知道誰是刺客,所以你想殺我滅口?"听他的聲音漸變得冷淡,他的手指不再觸踫她,她知道他在排拒她。
蘭析為"滅口"這二字沉默,一顆心在殺與不殺之間搖擺。他了解自己有殺她的必要,可是他不能了解他根本就不想動手的原因,他只知道胸口有種酸側不舍的感覺蔓延著,但他身為刺客就必須具有刺客的職業道德,行刺時不能留有活證,即使是個女子,他也只能錯殺不能放過。
"在你死之前,回答我三個問題。"他定定的凝視著她,逼自己冷靜的把這句話吐出。
"請問。"她將掌心擱在鏡中,靜候著他的問題。
"第一,我是誰?"假如她能當護國法師的替身,那麼她也應該有身為護國法師的實力,小小的一個名字,應當難不倒她。
"你是後羿。"
蘭祈楞了一下,她叫他後羿?是因為他身後那把弓的關系?不,也不對,普通的女子應當不知曉他這把弓的名稱,就算她知道好了,她是怎麼看見那把弓的?這里的光線並不明亮,要認出來並不容易。
"我叫蘭析。"他暫把這個疑問放在心底,才要問第二道問題時,她又開口了。
"你身上有後羿的影子。"
一切事物在她的話語中朦朧了起來,蘭析听著她的話。有一刻覺得迷離如夢,神話和現實混淆了,在耳際吹拂的涼風帶著空曠的感覺,像帶他回到了那個遙遠的神話年代,他難以理解,也不能解釋紛亂的心緒。
"第二,我在找什麼?"蘭析在自己翻來覆去的腦子繼續胡思亂想前,"趕緊扔出最頭痛的問題。
"月亮里的嫦娥。"
他涼聲輕笑,"看來,是我高估了你的本領。"又說不準,也許她的能力並無傳聞中的強。
斂影皺著新月般的細眉,並不認為自己有哪里說錯了。那日她在鏡中的的確確是看到了後羿,她看見後羿舉弓射月,而在傳說故事中,"後羿會射月的原因,不就是為了要留住嫦娥?
"第三,你叫什麼名字?"這是他目前最想知道的一個問題。他一定要知道,這名緊閉眼瞼又在月下賞月的女人是誰。
"月斂影。"
「月……影?"蘭析訝然地解讀著她的名字,心底不禁升起一種釋然的感覺。
她是月亮的影子?
倘若照著名字來推敲,她是另外一顆月?他被一陣刺眼的光線閃了一會兒,當他改變站立的角度時,才發現她手中那面鏡子的不尋常。那面鏡子造形樸素,但浮現在鏡中的明月卻是出奇的清晰,就像有一輪真真實實的明月靜躺在鏡面里。他記得她剛才好象稱這面鏡子為水鏡,這一個,會不會就是水里的月亮?
"問題我已回答完,你要動手了嗎?"斂影等待了許久,遲遲沒再听見下文,于是她別過臉,重新提醒他剛才的決定。
"我不殺你,你另有價值。"他如獲特赦地松口氣,聲音里有著初時的暖意。
"我毫無價值。"她搖首,恬淡地仰月而笑。在夜風揚起時,她的長發。裙裾迎風飛揚,在銀白的月光下旋轉成一片流動的波光,令人心醉神迷。
蘭析再次輕易地沉淪在月下佳人的笑顏里,擁有的渴望,在陣陣悸動中將他掩覆。他不作聲,緩緩地貼近她,一股奇異的香氣沖迸他的鼻間,沁心芳甜,令他有短暫的暈眩。
他想掬一把月光在掌心上、在他的胸懷里。
蘭析迅捷地攬住她的腰肢將她擁進懷中,肢體上親昵的接觸換得她片刻無措的怔愕;他看著她的臉龐和鏡中反照的那輪明月,兩手匆匆一緊,更將她深擁入懷。
"不,你值兩顆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