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夏候紋焰初入紫冠府時,步少堤原本不好意思要她這麼一個柔弱的姑娘家,放下大家閨秀的身份來此與他忙個不停,但數日下來,紋焰逐漸對蓀踐樓的事務熟練後,他才發覺這個紋焰姑娘真如東郡王司空烈所說的神通廣大。
與他的大嫂晴絲相比,紋焰像一朵雍容華貴牡丹,不像他大嫂那般柔美;而且知識淵博,四書五經爛熟于心,才華可與他最愛作文章的二哥匹敵,治家理財,知曉家務的能力更是趨孳,頗有大將之風。
紋焰初時的出現,步少堤驚為天人,但他在心動過後,認為紋焰不過是個樣貌出色的富家女,因此也不怎麼將她放在心頭,可是愈是了解她,愈覺得他好像在她的身上,找到了他所訂下無人能達到的標準。
近來在蓀踐樓里辦公時,他老是心不在焉,雖然他常常分心來辦公,但就是不曾像這樣對女人有感覺。
這日的鐘聲響起後,蓀蔑樓里的人潮又如往常般散盡,從下午便將公務交給紋焰打理的步少堤,在蕪爾樓里點算他在年關前派放的米點數目,冉返回蓀踐樓時,天色早已轉黑,換上了滿天閃爍的星子。
步少堤兩手捧著厚厚的帳冊,有些疲倦地跨入燈火微亮的兼餞樓,一道在暗處的人影讓他屏息戒備了一會兒,當他看清楚角落里的人影是誰時,他忍不住皺緊了眉。
除了他們四兄弟外,紫冠府下人們日落後便停止白日里的忙碌,而紋焰這個府上貴客,怎麼還在辦公?是他交給她的工作太多了嗎?她這樣一個女子不累嗎?她怎麼都不開口對他說一聲?
看著她在遠處微弱的燈火下握筆,時而抬起手揉著酸澀的雙眼,或是甩甩頭試著集中精神看案上的摺子,步少堤仿佛看到沉重的擔子加諸在她瘦弱的肩頭上,她不辭辛勞,責任感重,皆令他感到愧疚,心疼的情緒在他的胸腔里流轉,逐漸擴散成為漣漪。
「怎麼還在這兒?累了一天為何不回枕湘閣休息?」步少堤輕巧無聲的走近她的案前,就著遠處的燭光打量著她面容上的神情。
「我不是很累,況且還有些帳冊沒算完。」
屬于春日花朵細細甜甜的香氣,隨著她的笑直沖進他的鼻尖,令他有片刻的征仲,暗暗地握緊掌心。
紋焰偏首凝視著他,卻看不出他發楞的表情「少堤?」
「……用過晚飯了嗎?」步少堤連忙回過神來,隨口找了個話題。
「還沒,我做完再回枕湘閣吃。」紋焰搖搖頭,對他的關心感到有些擔心,但也不願意被他趕回去用膳,然後由他留在這兒獨自面對龐大的公務。
廳堂里不甚明亮,他看不清楚她的容顏,而他不懂她為何要在這種光線下辦公,他轉身環顧了四周,原本應該在入夜後就四處點燃的琉璃燈點了一盞。
「怎麼不點燈反而在暗處做?會傷眼的。」步少堤問她,將遠處的琉璃燈移了過來,正要放在她的桌上時,在燈火下,她的身子瑟縮地往身後的椅子縮躲。
步少堤不明所以地看著她似是防備又恐懼的動作,關心地放下燈而站到她的身,「怎麼了?」剛才她的那個模樣,像是見著了什麼洪水猛獸,她看到了什麼?
「沒……沒什麼。」紋焰兩眼瞪著那盞擱在桌上的燈,回答他的音調發抖。
步少堤對她發白的秀容很擔心,但她又離燈火遠遠的不讓他看清,于是他走至一旁,正想要拿出火摺子點亮另一盞時,卻听見她急急忙忙地在他的身後喊,「別點燈!」
步少堤停下了手中的舉動,「這兒的光線太暗了,對雙眼不好。」
「還好,不算太暗,用不著點燈照明。」她急忙地遛出一抹解釋的笑容,慌張的要他停止點亮燈火的動作。
「不必為我們紫冠府省錢。」步少堤卻誤會了,笑著又轉身把火點上。
點燃時,紋焰飛快地趕至他的身邊吹熄,一張小臉被嚇得雪白並且呼吸急促,捉緊了他手中的火摺子對他搖首,「我習慣夜里不點燈!」
步少堤張大了眼看她驚慌的模樣,感到她緊握住他的柔荑打顫得厲害。
「對不起……」一看被他瞧著,紋焰才發現自己做了什麼,慌慌張張地縮回手並退了一步又一步。
「沒好嗎?是不是累病了?」步少堤卻舉步上前握住了她的手止住她的步伐,以另一手擱在她的頭探著體溫,也沒那麼多心思去想這種舉動合不宜。
被他緊握著手掌又撫著臉龐,紋焰霎時紅霞滿面,不自在地偏過頭,「我……我。」
「要不要我找個大夫來為瞧瞧?」步少堤只手抬起她的臉龐研究著她臉上的紅,更是一臉的不放心。
「不用了,我沒事……」紋焰正想從對她過度關心的他胸前退開時,步少堤已把兩手放在她的肩上,她身上所穿的衣袋,頓時又讓她進退不得。
「穿得大薄了,雖說現在是春日,但夜里的風還是會涼進骨子里,多加件衣服。」
紋焰在他的懷里不知如何是好,也不知怎麼回應這種不曾有過的關懷,只能頻頻絞著雙手,垂首不敢正視他的臉龐,任他為她細心的攏好外袍。
步少堤悶不吭聲地看了她好一會兒,輕執起她的下巴專注地凝視她的眼楮,讓紋焰趕緊看向另一處,而她游移不定的眸子,卻讓步少堤心有所思。
「紋焰,我是說錯了什麼還是做錯了什麼事?」在一陣無聲的沉默過後,步少堤冷不防地問,她馬上又轉回他的身上。
「你怎會有此一問?」她試著靜靜地迎視他寫滿問號的雙眼,在對上他聞名遐邇的俊容後,芳心大亂無法冷靜下來,尤其是他撫在她臉龐上的修長手指,指尖似有著陣陣熱力。
步少堤淡淡地開口,「因為你很驚慌。」
「也許……是我還不太習慣這兒吧。」紋焰自他的胸前退開,按著急速起伏的胸口走回案前。
「是因為我們待你不好或是招呼不周,所以才不習慣?」步少堤跟在她的後頭沒走。
她含笑地搖首,「不,你們待我很好,已經太過關心我了。」
「關心會使你驚慌?」步少堤不停地思考著她所謂的太過關心是何意,一直以來,他以為人與人之間都是如此相待,而他對每個人也是如此。
「會。」紋焰的眼中閃過一絲黯然,就輕輕地回答他。
步少堤搓著下巴問︰「要不,我放你幾天假,讓你回夏候府休息探親?」她的不安,也許是一時之間還不能適應截然不同的生活,或是地想念親人也說不定。
「不用!」紋焰轉過身,又快又急地月兌口而出。
不常去探索一個人心思的步少堤,這時被她奇怪的行為起疑,肅穆著一張臉,第一次認其地去探究她的心態,以及她種種奇怪的反應。
「我……我是領了表哥的命令才來這兒的,怎麼可以未幫你分勞就私自回府?」
步少堤盯著她的雙眼半晌,繼而識趣地拍拍的臉頰,「不想說我便不問,但該待自己好一點,倘若事事都往心頭擱,會很累的。」
他的話令紋焰心頭一震,望望這個老實又沒心機的男人,對他觀察入微而又不說破,感到滿月復疑問。
她語氣不穩地啟口,「表哥向你說了什麼?」
「我沒空去和東郡王寒喧,而你的心里有事,是雙風眼告訴我的。」步少堤笑著搖頭,彎來指她那雙秋水似的眼楮。
「我的雙眼?」她挑眉地撫著自己的眼,這雙眼漏出什麼事來?
「你的這雙眼會說話。」步少堤轉身替她收拾起桌上的摺子,「不習慣夜里點燈就別做了,早點休息,明日陪我去寧府。」
「去寧府?那這里的公務怎麼辦?」
「我會去找二哥過來幫忙。」步少堤偏首想了想,決定明天把二哥拉下牌桌,好讓他有空可以出門辦事。
「時候不早了,我先回去。」紋焰看他收好了摺子,向他欠身之後便想逃離這個看似忠厚,但卻又會察人心的男人。
步少堤不慌不忙地伸出手拉住她,「我送你回枕湘閣,去枕湘閣的路上燈火處處,我可帶你走另一條較無燈火的小徑。」現在外頭都已暗了,而她又不喜歡燈,紫冠府里園院那麼多,她若挑暗處走,誰曉得會不會出岔子?還是由他親自送她回去較妥當。
紋焰對他善意的舉止,心底忍不住防備,一顆心揪得緊緊的,不置一詞地望著他。
「放心,我絕無非分之想,只是要確定你回到枕湘閣。」步少堤對她一笑,並朝她伸出手掌,打算牽著她走過外頭園子里曲折的小徑。
她緩緩地朝他伸出手,讓他厚實溫暖的掌心牽著她,走至外頭被夜風吹得漫天紛飛的杏花雨里。
他們兩人一走,三個臉色難看到極點的男人,和一個幸災樂禍的男人,一塊從躲藏的暗處走出來。
司徒震皺著額頭,臉色不好地問其他三個偷窺的人。「給我等一下,那小子剛才說他沒有非分之想?他有沒有說錯?」
司空烈忍不住挺了步熙然一記,「你和千歲性格這麼奸詐,怎麼這個小弟是老實人一個?」
步熙然對有這個老實過頭的小弟老早就認命了,「他從小就這樣,平時教他說謊他不會,他耍心機他又學不來,正直得跟一棍木頭似的,更別說是男女之間了,我看,得來教教他這方面的學問才行。」
「一個悶悶的,一個像木頭,我看他們要怎磨。」中途倒戈打賭這個游戲鐵定失敗的司馬聖口愈想愈是開懷。
司徒震推推神情沮喪的步熙然,「熙然,你有說你要幫少堤辦公?」他不是躲公務都來不及了,他會幫忙?
步熙然翻著白眼長嘆,「我才沒有……」要命,小弟要帶美人出門去,而他又是賭他小弟會成功的那個,這下他好像不幫忙做做公務也不行了。
「那明兒個你要怎麼辦?」司馬聖嘆最愛看有人騎虎難下,笑喀喀地靠在他的身上。
步熙然的兩顆眼珠在他們三個人身上轉了轉,而後不懷好意地對他們露出笑容。
「三位郡王,你們打過算盤嗎?」
***過完年後就沒有時間走出家門的步少堤,在家時累到巴不得能夠出門放輕松,但出了家門後,他又一直想回蓀蔑樓里繼續續面對那些還在等著他的公務。
由于步千歲在過年前,斷了寧府所有的生計來源,也把與寧府有往來的生意,以斬草除根的方式拔得一干二淨,並翻出了寧府橫欠紫冠府的帳款,弄得頓失財勢的寧府,在大過年時將祖宅抵給紫冠府,舉府遷出金陵城。
步千歲把人家整垮之後,拍拍爽快地走人,把爛攤子扔給他收拾,弄得他不只得料理好寧府的帳務,還必須在查封宅子拍買之前,先把寧府多年來收藏的古玩玉器等珍品點清,以便順道一塊拍買。
勞心又勞力的步少堤卷著袖子,在寧府來來回地搬運了一個早上後,早已汗水淋灕,為免他人損壞,他先是叫他帶去的人休息喝茶,再繼續將剩下來的古玩搬至府外載貨的馬車上。
覺得已經搬得差不多的步少堤,手里頭拿著兩只玉器,在把東西拿去外頭的馬車前,先走到一處在拿著清單,在紋焰身旁。
他側著身子靠近紋焰,「還有沒有未黜到的東西?」
「都點完了,共剩你手中這對玉獅。」紋焰算了算單子里的物品後,一手指著他雙手里的玉器。
紋焰微笑著抬首,正想對他的辛勞致意時,卻看見他布滿汗水的額頭,幾滴大汗就要滴進他的眼眶里,她下意識地自袖中拿出繡帕,不想替他擦拭時,卻看見那邊皆坐在地里休息的下人們,嘴角擒著一抹樂見其成的笑,張大了眼打量他們兩人的舉動。
紋焰紅著臉上,大約明了了那些人在想些什麼,同時也覺得自已的這種舉動不太適宜,但當她急促不安地想收回手中的帕子時,眼尖的步少堤卻彎下了身子,將臉龐靠向她來。
「多謝,幫我擦一下。」步少堤沒看到身後那些人的眼神,只看到紋焰手中的繡帕,不知道她拿著繡帕動也不動是在猶豫什麼。
「紋焰?」兩手拿著玉獅的步少堤,納悶地看她小巧的臉蛋上兩朵的紅霞,等了老半天,他的汗珠都快滴進他的眼眶里,而她卻只是扭著那條他希望她能拿來幫他拭汗的繡帕。
紋焰在他催促下,低垂著首拿著繡怕在他臉上胡亂地擦了一下,但她不擦也好,擦了讓原本只有額頭流汗的步少院,汗珠在她的繡帕下遍布全臉。
「紋……紋焰?」挪不出雙手的步少堤,在被她抹遍了一臉汗水後,皺著眉心,大惑不解地看著她慌張的模樣。
「啊……對不起。」紋焰猛然抬起頭來,知道自已做了什麼後,一臉歉意地為他擦拭卜並听見許多令人臉紅的笑聲。
步少堤不知身後的人在笑什麼,只是將手上的東西交給一名下人,然後拉著尷尬萬分的紋焰在一旁坐下,這換來更多令紋焰難以開口解釋的笑聲。
「先讓我歇一會兒,等會我們再去織造府。」步少堤用著疼的手腕,在心底盤算該怎麼好好利用出門的這段時間。
紋焰上了車子,撫著嫣紅的臉蛋疑惑的問,「我們不直接回紫冠府嗎?」她記得他在出門前並投有交代她要去織造府這件事。
「現在回去,我二哥一定會沖回樓上休息,把我留在蓀蔑樓里,不趁能偷空出府的機會多辦些事,我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出門,我得把累積的公事在今日全都辦完。」步少堤長嘆了口氣。
「我一直很好奇。」這回感染到了他的疲憊,朝他皺起了柳眉,「府里頭當家的人不是二爺嗎?怎麼都是你在做主。」
「因為我是小弟。」
紋焰听得一頭霧水,「這和排行有什麼關系?」
「我三哥常說身為小弟就要習慣被哥哥打壓,首開這個先例的是我大哥,往年他出遠門時都把府中的事交給二哥,而我二哥把差事推給三哥,然後三哥又老愛推給我。」
「推?」
「自從大哥成了親後,我三哥就成為新一任的紫冠商人,常常出遠門,二哥手上的差事無法再推給三哥,因此,府中的差事就全落在我頭上了。」
「你為何都不反抗?」
步少堤嘆息,「我斗不過那兩個孳生哥哥,也學不來他們耍心機的手段,何況都是自家人,既然他們都不愛做,我認分一點就是了。」
「在我來之前,你都不留找人幫過你嗎?」
「不曾。」
「你為何不娶房妻子來幫你?」
「我之所以不娶妻,是因為以前我找不到上上選的人。」
紋焰彎了彎眉,「上上選?」
「不過我現在已經找到了。」步少堤愈是打量她,愈覺得她非常符合他所訂的標準。
不管在場有多少人正在看著,步少堤滿意地經撫她的臉頰,「我得好好珍惜,你可是難得一見的寶貝,我不能讓你從我的手中跑了。」
紋焰對上他探索的眼神,不爭氣地轉看向一旁,頻頻咬著花瓣般的下唇,對他的舉動不置一詞,很想挖個地洞把自己埋進去。
他連忙撒開雙手,慌張地向她解釋,「……別誤會,我所說的寶貝是指我只要有……」
「那個……我的意思雖然是那樣沒錯,但也還不完全是那樣……」步少堤忙著去扶起紋焰快貼至胸前的臉蛋,而後下人們又頻頻地對他的舉動搖頭,使得他趕快放開手,伶俐的口舌也在手足無措下變得結巴。
紋焰的頭垂得更低了,步少堤一手掩著嘴開始反省自己,「難怪三哥常說我口拙,我只會愈解釋愈糟……」
紋焰一直听著他的話,從他口中說出的話語,即便是解釋,也令她覺得心悸難平,她悄悄地挪開小手,轉頭看滿頭大汗的步少堤在她面前頻轉著手指,她撫著胸口,靜靜地凝視他真誠的臉龐,很久沒再回想的事,在那一瞬又親至她的心底。
她想起那受愛情擺布一生的娘親,她一直不明白為愛而義無反顧的心情,總認為愛情在與她錯身而過時;只要堅持著自己就避開了。
但是現在她很想知道,在被愛過、痛過、輾轉掙扎過時會是什麼感覺?
「總之,我剛才的意思是……」步少堤清了清嗓子,她卻輕經抬起一手,阻止他再說出更會讓人聯想的話來。
「停。」紋焰因他的表情忍不住逸出笑,有些同地對他搖首,「不要再解釋了好嗎?」
步少堤搔著發,「真的不要我再解釋得明白一點?」
「不要,我大概明白你想要說什麼。」
步少堤因她的話而陷入苦思,「怪了,我自個兒不明白了而你卻能明白?」
院里的下人們受不了地翻起白眼,有些人很感謝紋焰對他們家四爺在這方面的優待,有些人卻為步少堤而覺得很丟臉。
「這里的事已辦完,而你休息得也差不多了,要去織造府了嗎?」
「好。」步少堤點點頭,抬著下巴與她一塊走向門,沒走幾步,他又回過頭來問那些在旁觀看的下們,「對了,你們剛才在笑什麼?」
嘆息聲頓時充滿整個大堂,連快走至府門的紋,也忍不住停下腳步,受不了地搖首嘆氣。
「四爺……」他們紫冠府怎麼會有這麼鈍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