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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不是……愈活愈回去了?
以前在雲京時,人人都說他打小就懂事聰明,行事沉穩,待人接物溫潤如水,而他本身,也曾如此認為過。
可打他來到了這座風水也不知對不對的山頭後,他就覺得自己的年齡似乎又倒回去了幾歲,不是時常被那對月兌線的花氏夫婦氣得滿山追著跑,就是常被那位蘇三姑娘給堵得積淤于胸。而近來為了照看好那對花家活寶,他甚至開始有了老媽子嘮嘮叨叨的傾向,這令他不禁開始擔憂起自個兒,若是再這麼下去,他是否遲早會早生華發?
偏偏那位蘇三姑娘的壞習性老是不改,時常悠悠哉哉地用話這兒戳他一下、那兒拐彎抹角損他一把,而那對家中活寶……罷了,就算再給他們倒回去重活十年,只怕他們也仍舊會是這副德行。
這日趁著花氏夫妻在前院喝午茶,沐策獨自一人待在後院,打掃著前陣子按著他們一個個的要求,先後在後院親手所搭蓋的雞窩與雁窩。
打掃好後,提著打掃用具的他,才想再到前院整理按照蘇默的請求所新闢的小藥園時,剛拐過彎走過主屋房角,來到植了數株桃花的小院,他驀地止住了腳步,看著蘇默坐在滿地漫開的春花,與紛紛飄落的落英間,閉目仰起線條柔美的頸子,享受著午後沭人的暖陽。
襯著繁落的桃花,那張他老認為新艷勝雪的臉蛋,似乎又嫵媚了幾分,而這山頂上的風兒,也在這日的午後顯得特別的知心,在輕巧的與蘇默擦屑而過之時,也吹醒了唇畔帶笑的她,令她睜開似水的眼瞳。
發現他站在遠處的蘇默,無聲對他一笑,起身拍去了滿身的花瓣後,伸著懶腰,打算去前院加入花叔花嬸的午茶時光。
站在原地不動的沐策揉揉眼,納悶地想著,方才他是不是看錯或是誤會了什麼,否則他怎會在恍然間,將蘇三姑娘給看成類似天仙或天女那一類的……那一類的……
忽然間,某陣吵雜的人聲,自不遠處的前院大聲傳來,沐策擱下了手中的打掃用具,快步往前走去,兢在即將抵達前院院牆時,他閃身至一處背光的角落,定楮看著眼前發生的景況。
罷剛還對他笑著的蘇默,此刻芳容上常有的笑意不見了,她還異于常態地縮著身子,閃躲在花嬸的背後不肯見人。而就在她們的面前,兩名不知打哪兒冒出來,皆是一身獵戶打扮的男子,不顧花叔的阻攔硬是踏進前院里,其中一名較為年輕的男子,還死纏著蘇默不放。
頓時,沐策反感地攏緊了一雙劍眉,一股子不快的感覺,來得沒有半點明確的緣由,可卻牢牢地據在他身後,教他怎麼也甩月兌不去。
長年住在桃花山山腰處的獵戶雲漢,近日在城里風聞蘇默竟帶了個陌生男子住進家宅中後,滿心忿忿的他,今日便特意帶著對她心儀已久的兒子,登門來找她討個理由。
雲漢一臉的痛心疾首,「身為蘇家之女,你究竟還有沒有廉恥心?」他家兒子追求她近三年她都無動無衷,可她卻一聲不響的就迎了個漢子入門?
「你們父子倆有完沒完?」實在是煩不勝煩,花叔在火氣都被撩上來後,什麼也沒多想地就亂講一通,「我家小姐才沒與什麼陌生男子有啥曖昧,那是我家新進門的姑爺!」
「咳。」躲在花嬸後頭的蘇默,不小心被口水嗆了嗆。
正朝他們走過來的沐策,腳下也踉蹌了一下。
「新進門的……姑爺?」所有人愣愣地看向花叔。
下一刻醒過神來的花嬸,將臉一板,也夫唱婦隨地跟著起哄。
「可不是?我家姑爺是何等的玉樹臨風、器宇軒昂、風姿綽約,天底下也只有他這等俊俏少年郎才配得我家的三姑娘!」雖說是臨場隨口一說的,但單就沐策的外形上來看,她說的也都是事實。
「……」戲都已唱到這份上,身為當事人的蘇默,已經不想去替自己解釋什麼了。
沐策掩面低嘆了好一會兒,為免接下來花家夫婦會被外人戳破謊下不了台,他也只好順著他們給的竿子往上爬。
「娘子,你們在做什麼?」他大步自屋邊的轉角走出來,語氣理所當然得有若渾然天成。
如遭晴天響雷劈中的某三人,動作一致地火速轉首瞪向又一個粉墨登場的戲子。
「怎麼,家中有客?」沐策走上前將蘇默自花嬸的背後拉出來,溫柔似水地對她一笑,動作嫻熟的以指將她垂至臉龐的發絲勾至耳後。
眼看他就這麼大大方方地輕薄著心目中的美人,一顆心差點被摔碎的雲武,不禁抖顫著手,怒氣橫生地指向他。
「你你你……你是什麼人?」
「在下沐時雨,雲京人氏,亦是蘇府三姑娘蘇默的夫君。」沭策徐徐答來,將質疑的眸光擱在他身上,「不知閣下是?」
「我我我……」雲武心頭一急,不覺間天生的結巴也就更嚴重了些,好半天都沒法順利把下一句話說出口。
也不給他機會「我」完,沐策朗眉微微往上一挑,種色冷峻得有若一堵充滿銳刺的高牆。
「無名氏?」
「誰說我兒是無名氏?」終于憶起今日是來這做啥的雲漢,氣勢洶洶地往兒子的身前一站。
沐策看也不看他一眼,挺直了背脊擺出一家之主的架勢,朝身後彈彈指。
「花叔。」
「……姑、姑爺?」花叔期期艾艾地來到他的跟前。
他興師般地眯細了黑眸,「都說過幾回了?別輕易讓來路不明的陌生人踏進家門,家中要是因此出了什麼事,你如何擔待?」
「小的這就將他們趕出去!」花叔也很入戲,拿起擺在門旁的木制橫栓就要趕人。
「臭小子,誰來路不明了?老子有名有姓——」雲漢嚷嚷了一會兒,驀地把話鋒一轉,「不對,你究竟知不知我是誰?你敢趕我出去?」他也不出去打听打听,全城有誰不知桃花山的第一獵戶是誰?他竟如此有眼無珠?
「敢。」面無表情的沐策出手甚快,眨眼間即以兩掌迅速將兩人震出門外,再一腳踢上厚實的大門。
任憑獵戶父子站在門外頭兀自叫囂了好一會兒後,花叔與花嬸趴在門上,自門縫中瞧見那兩人已悻悻地走遠,馬上轉過身對著讓他們大感驚奇的沐策報以熱烈掌聲。
沭策的嘴角抽了抽,「夠了沒?」
「小沐子,你會功夫?」花叔兩眼亮晶晶的。
「會。」他已很懶得去糾正這怪稱謂了。
「沐沐,你從長工升格成了護院?」花嬸則開始在心底替自家三姑娘盤算,這下子是不是該給他漲漲月錢了?
「……」都說過了,別叫他沐沐。
「沐時雨?」蘇默仰起小臉,直勾勾地打量了他好半晌。
他斯文地將兩手一揖,「在下姓沐名策字時雨。」他這字,普天之下也只有三人知曉,因此他一點也不擔心那兩個獵戶會把他的身分給認出來。
她搖搖頭,拖著步伐走向院里擺著午茶的小亭。
「依我看,你們三個可以去搭一台戲了……」今日她才發現,原來她家的員工們,個個演戲的天分十足,隨時隨地都可來個你方唱罷我登場。
「不知三姑娘對長工如此處理這事可有意見?」沐策跟著走進小亭,為她拉開凳子後,即站在一旁開始為她烹茶。
她感慨地啟口,「長工啊長工。」
「嗯?」
「撒了個謊,日後就得去圓更多的謊。」她可不認為那對糾纏了她三年的父子,日後會因他們的一席謊言而打退堂鼓。
他不甚在意,「長工是無妨,只是得委屈三姑娘了。」
默默听了好一會兒的花嬸,在蘇默的眉心始終沒有因此而疏散開來時,忍不住遷怒地將炮火轟向惹出這事的自家夫君。
「這事說來說去都得怪你!」
「啊?」花叔一臉茫然地眨著眼楮,不曉得她怎會突然發難。
花嬸逮著機會就往他肚皮邊上的厚肉猛掐,「一年前我早叫你去那獵戶家里頭說清楚,叫他們父子倆早早對三姑娘死了那條心,能有多遠就滾多遠去,偏生你這顆漏餡的腦袋就是不記得!」
「明明就是你自個兒迷路忘了那家獵戶住哪的!」疼得齜牙咧嘴的花叔,撫著肥肉滿院子跳來跳去。
「還頂嘴?」花嬸氣不過地一把抄來桌上的一只茶碗,瞄準了就準備往他頭上砸。
「慢。」沐策適時地按住她那只準備造孽的手,「這茶碗是前前朝興州雪花窯的。」
花嬸翻過茶碗的底部一看,喲,還真教他說中了……她不死心地再改抓起桌上另一只盛著茶點的小碟。
「那碟是前朝徽瓷的。」他再搶救下價值不菲的古董。
兩眼在桌上搜過一回後,花嬸這回把目標直接定在桌邊一張新制的木凳上。
「凳子呢?」
他伸出一掌恭請她,「我前兩天釘的,您盡避盡興。」也罷,頭一回做的木工是粗糙了些,他正好有機會研究改進。
「還躲、還躲?」抄起木凳後,花嬸氣勢驚人地追著花叔四處跑,「糟老頭,有膽你就繼續跑,當心我抽得連你家小姐都不認得你!」
「小姐,河東獅吼啊!」竄上竄下的花叔,奔逃之余不忘求援。
「嘖嘖,夫綱不振。」置身事外的蘇默輕聲一嘆,再不疾不徐地教唆,「乖,跟她拚了。」
對于花家夫婦這等三天兩頭打架練身手的景況,沭策已從一開始時的挑挑眉甚感訝然,演變成今日的麻木成自然了。他在蘇默的身畔坐下,為她斟上沖好的新茶後,不忘夾了幾樣甜點放在她面前的小碟中。
「話說回來,你是何時把咱們家家底都模透的?」蘇默啜了口香馥的熱茶,沒料到家中新聘的長工,已在不知不覺中發現了許多事。
沐策一臉的雲淡風也輕,「我乃家中長工,這點小事自是知曉。」
「那長工對咱們家家境可有任何疑慮?」
「有。」他就等著她這一句。
這半年觀察下來,沐策始終都不明白,為何這宅中所用的器物,全都是昂貴精致的上等貨,還大多數皆是自雲京城運來的,就連在吃食與用度方面,他們也都是尋常人家所不能比擬的,這令他怎麼也想不透,如此嬌慣養著的蘇三姑娘,她怎會出現在此地?
「這些玩意兒都是誰供的?」一個不受父母待見的藥材商之女,怎會有那財力把滿屋子布置成個古玩店似的?且她用起這些古董壓根不手軟,也不怎麼在意它們本身有什麼價值。
「家姐。」她簡單的提供了兩字。
那位蘇府大夫人所生的大小姐?據花嬸的說法,蘇府的大夫人不是恨她入骨嗎?怎麼大夫人的女兒,竟然未對她這妾室所生的女兒視同陌路,也並未水火不容呢?
「家中的房屋田地和銀錢,也都是令姐給的?」沭策不動聲色地問著,一邊將她今早才做好的梅糕放在盤子上,並低頭瞧著瓷盤上難得一見的冰裂花紋。
「嗯。」蘇默邊點頭邊塞了一塊梅糕至他的碟里。
「為何令姐要將三姑娘養在這座人煙稀少的山頂上?」這就是他最不明白的地方。
「誰曉得?」她拈著梅糕一小口一小口地吃著,「她愛養,決心要養,也就由著她養了。」
「三姑娘對此全沒意見?」
蘇默輕聳香肩.說得挺隱喻的,「家姐的性子頗執拗,違背她旨意可是沒好果子吃的,我才不想沒事去捻虎須。」
今日對她一探,得到的雖是不多,但也好歹稍稍解開了些許纏繞在她身上的疑惑……生性不躁進的沐策,對眼下的成果還算是滿意。
目光一隅不期然瞥見她身後的長發辮,垂落至地沾染上了些許塵埃,他伸長了一臂撈起她的長發,輕輕為她拍去上頭的灰塵。
「長工啊長工。」蘇默看著他的動作,直在心中大聲贊嘆自己實在是太有識人之明。
「嗯?」
「你愈來愈稱職了。」既伶牙俐齒,懂得隨機應變,還觀察入微,無論是言辭間,或是舉動間的細小處,他都能面面俱到,這年頭像他這等難得的人才,就算是打著燈籠也找不著幾個。
沐策款款彎起唇角,「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