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梳洗過後,高敘便匆忙開車前往中環五號碼頭拍戲現場。跟工作人員溝通完畢,在演員尚未整裝就緒前的空檔,他走了一段路,到一家小攤販買了杯熱咖啡當早餐,坐在碼頭邊吹著挾帶著汽油味的海風。
他此刻的心情頗為平靜,昨夜曾深深困擾他的猶豫與擔心,彷佛未曾發生過。
喝完咖啡,高敘點燃一根煙,裊裊煙霧總能奇異地安撫並沉澱他的情緒。
等到時間差不多,他捺熄煙蒂,走進片場,戲在一片熱絡的氣氛下開拍。
但不到十分鐘,演員們尚未完全進入狀況,某位工作人員突然大叫出聲──「欸!現在在拍戲,妳不能進去……」
被突如其來的聲音一干擾,所有人都不禁分了心,拍攝也因而被迫中斷。
「什麼事?」高敘喊卡後,皺著眉、口氣不佳的詢問狀況。
「好像有個女人……」面對微怒的導演,助導顯得有些畏縮。
「什麼女人?!」工作時,高敘嚴肅得近乎嚴厲。他並非擺架子,而是認真且真心喜愛這份工作,希望每部作品都能做到最好、不留下遺憾。
「好像……是要找高導的。」助導吞吞吐吐道。
「找我?」高敘的眉頭攏得更緊。
苞他熟識的朋友,應該都知道他的脾氣,他在工作中絕不接受打擾。況且,這麼一大早,會有哪個女人找他?
所有人聞言,不禁好奇的望向他。
「對方怎麼趕都不肯走……」副導來到高敘身邊,壓低聲調回報道︰「好像很堅持要見你。」
斑敘沉吟須臾,難得放下工作親自一探究竟。穿過人群,他看見被男性工作人員架住的縴窈身影,那張姣美的臉龐上幾乎沒有血色。
蒼白虛弱的女子一見到他,緊抿的唇立刻往上揚成美麗的弧度。「高敘……」茴香無聲的喚著他的名。
太好了!她終于見到他了……她不由得露出欣喜的微笑。
斑敘的眉心糾結,冷眼睨住她。
「高導,你認識她嗎?」工作人員問。如果不認識,他們就會把這不明的闖入者當作一般的瘋狂追星族,不客氣的轟出去。
周遭的人都盯著他,等著他的答案。
斑敘闃冷的眸子睇著她慘白的臉蛋,胸口浮現一股淡淡地、無以名狀的怒氣。
他凝重不語的神情,讓工作人員以為他不認識這冒失胡闖的女人,便粗魯的推著她單薄的身軀,要將她趕出去。
茴香虛弱的身子經不起男人的手勁,縱使百般不願離開,卻不由自己。
當著眾人面前被趕離雖然令她感到羞恥,但高敘的冷漠更教她心寒,淚水模糊了視線,使她看不清他的表情。
瞥見她眼中閃動的淚光,高敘突然沉聲開口。「等一下。」
堡作人員怔了下,回過頭望著他,等著他的指示。
「放開她,她是我朋友。」他沉緩道。
跋人的工作人員花了三秒鐘才會意過來,連忙縮回手,表情顯得驚慌。
「高導沒說話,我們以為……」其中一名男子試著解釋。「對不起!」
斑敘輕輕應了聲,沒有責怪的意思。
堡作人員如釋重負,立即退得遠遠的。
「妳來干什麼?」高敘瞅著離他幾步之遙的女人質問,完全不曉得她在搞什麼鬼。
「我……我想見你……」茴香的聲音有些飄忽,她想對他報以燦爛一笑,表現出開心的樣子,卻力不從心。
被他先前淡漠態度而凍傷的心,因他的解圍而注入一股暖意。
任誰都分辨得出她近似呢喃的低語,飽含著濃烈情感與渴望。
斑敘俊逸的臉部線條更形緊繃,他沒有回應,僅是沉默的凝視她,胸臆間的怒火更熾。
他氣她不告而別後又無緣無故出現在他的工作場所,也惱怒自己竟為她一句話而怦然悸動。
他的心應該只會為一個女人而鼓動,其他女人之于他,都只是生命的過客,尤其還是個相處不到幾天的陌生女人!
大概是她的模樣太嬌荏無助,激起了他的同情心,如此罷了。
斑敘為自己的反常下了合理的注解,心也坦然許多。
「終于找到你了,太好了……」茴香說話的音量越來越小。她找了好久,從第一碼頭找到第五碼頭,看見的只有一片黑暗與冷清,沒有任何地方看起來像在拍戲的樣子。
夜很深,她不曉得該怎麼回家、也不甘心就這麼回家。走了一天的路,她真的累壞了,索性就在碼頭附近的某個店家屋檐下,縮著抖瑟的身子等待天亮。
當曙光亮起,她也冷得失去知覺,還是某個好心的大嬸叫醒她、並且請她喝了一杯熱騰騰的茶,溫暖她冰冷的身體。
待身子漸漸暖和起來,她才拖著搖搖欲墜的身軀,幾乎是憑著意志力開始從第一碼頭走到第五碼頭,而第五碼頭外圍觀的人群引起她的注意。
問過之後,確定這里正在拍戲,而高敘就是導演。
她終于見到他了……
茴香所有的辛勞和委屈統統在見到他的瞬間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滿滿的欣悅。
听她的口氣,似乎找了他很久,莫非她不是恢復記憶而離開,純粹為了來找他而出門?
既是如此,那她一整夜都去了哪里?高敘忍不住猜想她的去向,他斂眸,不經意瞄見她曝露在外、因燙傷而紅腫的手,傷勢惡化得很嚴重。
「妳到底在搞什麼鬼?!」他的語氣怏怏不快。
她是喪失記憶,難道連智力也跟著退化了?每個行為都跟小孩子沒兩樣!
茴香噤聲,睜著汪汪淚眼回望他。
斑敘回避她那雙小鹿似晶燦無邪的蓄淚星眸,強迫自己無需理會她。「人妳看到了,可以離開了。」轉身時,他下達逐客令。
他冰冷的語調直擊她的心髒,茴香咬著唇努力不讓淚落下。
她不確定,他所謂的離開,是指離開片場,抑或……他的生活?「請你讓我留下來。」
無論是哪一項,她都不要。
她真的不想獨自關在屋子里,只能對著電視機或書本度過分秒,彷佛全世界只剩下她,那麼孤寂安靜。
斑敘腳步微頓,但沒有回頭。
「讓我留在這里就好……」茴香央求,微弱的聲音很快就被風吹散。
他的眉宇間始終罩著一層陰霾,濃得化不開。
「我想留在這里,可以嗎?」以為他沒听見,她又往前走了幾步,吃力的重復一遍。
他的喉嚨滾動了下,最後發出一聲含糊的喉音。
茴香怔忡了好一會,才意識到他答應了。她扯開笑容,才剛挪動雙腳,眼前襲來一片黑,讓她本就不穩的步履顯得踉蹌,但她仍不放棄,甚至加大步伐,想快點走到他身邊。
眼見只差一步就能追上他,她努力想保持清醒,卻仍被黑暗吞噬,雙腳一軟,整個人往前傾倒。
大伙見狀,都忍不住驚呼出聲。
斑敘冷著俊驗轉過頭,恰好目睹她暈厥的一幕,不假思索的伸手攙住癱軟的女性嬌軀。
他冷冽的黑眸盯著她慘白如紙的臉孔,心中掠過一道譴責。「看什麼?還不叫救護車!」揮掉多余的情緒,他抬頭對呆若木雞的工作人員說。
「喔……哦!」大家經他提醒,才回過神來,現場有些小混亂。
斑敘也同樣被搞得又悶又煩。把茴香塞給高頭大馬的年輕工作人員接手,然後他繃著俊臉,邁步走進拍戲重地。
他不應該因這種無關緊要的事而打亂工作情緒,他只是收留她,可不是她的監護人。
他重新整理好心情,準備投入拍攝前,救護車特有的鳴笛聲由遠至近,他沉著臉交代︰「請他們送她去天諾醫院。」
他沒忘記她沒有名字、沒有身分一事,到好友的醫院去可以省去不少麻煩,而且好友了解她的情況,也能替她做更詳細的檢查。
刺耳的鳴笛聲漸漸駛離,但壓在高敘胸口間的郁悶感卻遲遲未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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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束了一天的拍攝進度,已是半夜一點左右。
斑敘在快抵達家門前,臨時改變主意,掉頭開往天諾醫院。
見到他來,茴香黯淡的小臉終于有了些許光采,急著想坐起身。
「躺著。」他冷聲道。
她乖乖的躺平,絲毫沒有違抗他的意思。
她已經告訴自己,從今以後,他說的每一句話,她都不再反抗。但,今天早上他叫她離開時,她還是執意留下……又為他添困擾了吧?
她醒來後,非常難過且自責不已。
斑敘居高臨下的看著她,半晌才開口。「妳還真會替我找麻煩,嫌我不夠忙,還是妳吃飽太閑沒事干?」他的口氣不太好。
「對不起。」茴香囁嚅道,聲音里挾帶濃厚的哭腔。
發現她又快哭了,他煩躁的吁了一口氣。「算了。」跟一個女人計較,不像是他的作風,而且,他也不會得到滿意的答復。
由于遲遲等不到他的回應,茴香主動打破凝窒的氣氛。「我好怕我再也見不到你……」她定定的凝視他,喃喃低語。
斑敘的心口驀地一緊,居然不自在的別開眼,盡量不對上她情意流轉的眼眸,徒增他的負擔。
「我好笨,找了整整一天才找到五號碼頭。」茴香自我解嘲。「我真的好怕見不到你……」她幽幽傾訴著,字里行間流露恐懼與不安。
她沒有多想,但她的話落在他耳中,卻是不折不扣的表白。
「我走了好久、還遇到好幾個好凶的男孩子強迫我陪他們,那時候,我真的好怕,如果你在,一定不會像其他人一樣當做什麼都沒看到……」茴香回想起那段可怕遭遇,依然心有余悸。
不過盡避一路曲折,能如願見到他,不管是心理上的不愉快或身體上的不適,已經統統化為烏有,消失于無形。
聆听著她的敘述,高敘攏著眉心,頗感訝異。「妳迷路了?」
她吶吶的點頭。「我好笨噢……」她嘟著嘴不斷責怪自己。
「是很笨。」高敘冷嗤附和。
她沒有生氣,反而覺得心口暖烘烘的。「阿敘……我可以這麼叫你嗎?」她怯怯征詢他的意見。
她喜歡他的名字,或許……她喜歡他的一切?喚著他的名,感覺上就好像與他更親近一些。
他頓了下,無謂道︰「隨便妳。」
「阿敘真的是個很好很好的人。」茴香自然的月兌口而出。
他也是她現在最重視、最在乎的人。
斑敘對她的恭維不以為然,撇唇低沉地反駁。「我不是妳認為的那種有正義感的人。」他又不是超人。
「你是!」她執著且肯切地道。在她心里,他是最好最棒的,無人可及。
沒有人像他一樣,願意在她危急、需要幫助時伸出手援救她,沒有──他是唯一一個,所以她深深相信他其實是個溫柔的好人。
斑敘黯下眼瞳,懶得跟她爭辯。和一個外人討論他的性格,未免太可笑。
「我……」茴香欲言又止。
他挑眉睨著她,等待下文。
「我還可以留下來嗎?」她吞吐地問出心里的疑問,也是深切的渴盼。
他靜默了好一會,頷首應允。「只要妳不要再給我添麻煩。」末了,他淡淡地補充。
說是這樣說,事實上在他眼中,她就是個無法隨意處置的大禍根。
得到他親口應許,茴香開心的展露笑顏。「謝謝你!」她充滿感激,單純的心思全部表現在那張漂亮的臉上。
「我答應過要幫妳查出身分。」高敘輕描淡寫道。既然開始,就沒有半途而廢的道理。
「嗯!」她的笑意更深。
他的目光膠著在她漾著笑容的嬌顏上,她唇邊甜美的小梨渦彷佛成了一道大漩渦,將他卷進深不見底的深淵中。
意識到自己沉溺的視線,高敘皺起眉,沉下眼眸轉移話題。「今天晚上妳就暫住在醫院,明天我會請Eva送妳回家。」
他周到的思慮,就是讓茴香不自覺越陷越深的原因。
停頓了下,茴香試著詢問︰「我……之後可以去找你嗎?」她實在獨處怕了。而且片場好多人、好熱鬧,大家的臉上都掛著愉悅的笑容,令她心生向往。
「不方便。」高敘想也不想的回絕。
她黯下眼,縱使感到失望,卻不再試著征求他的同意。畢竟,她已經告誡過自己,要遵從他的意思,不再惹他生氣。
「我知道了。」她眨著長長的眼睫,佯裝無所謂的柔順回答。
斑敘瞟了病床上的黯淡小臉一眼,遲疑片刻,若無其事的改口。「算了……隨便妳。」
茴香喜出望外,甜美的梨渦因微笑而再度示人。「我不會打擾你的,真的!」她像孩子似的再三保證。
想到可以不必再孤單地待在家里,甚至能就近看見他,她便由衷地感到開心和安心。
喜歡上一個人,都是這樣的吧?
想要時時刻刻看見對方,融入對方的生活,了解他的所有,並且希望他快樂。
雖然不記得自己過去是否曾經戀愛過,但這種心情,是人類的本能吧!無論有沒有經驗,都會衷心期盼自己所喜愛的那個人每天都開心,所有好事都降臨在對方身上。
如此一來,自己也會加倍開心、幸福。
她的喜怒全寫在臉上,毫無矯飾。
斑敘的注意力再次被如她春風般和煦的美麗笑顏牽引,大概是體力逐漸恢復的緣故,原本虛弱蒼白的臉色好了許多,白皙無瑕的素顏暈染著淡淡的粉紅,散發出一股嬌美的氣質。
茴香抬眼,不期然迎上他凝視的深邃黑眸,她心跳不由得加速,頰畔的酡紅更深。
兩人四目交接的瞬間,高敘的心猛地一震。
「我好像打擾到兩位了?」突然開門進來的藍祖硯,恰巧撞見這電光石火的一幕,感到興味盎然。
難得逮到機會損損好友,豈容他輕易放過!
再者,若高敘能夠轉移目標,把心思放在別的女人身上,未嘗不是件好事。
好友的苦戀他一清二楚,真不曉得該說他痴情,還是痴呆。明知沒有結果的愛情,應該試著讓自己抽身,而非不斷的深陷。
不過,病床上的女人似乎讓事情稍稍有了一點轉機……
藍祖硯露出只有自己明白的笑容。
「笑什麼?惡心。」高敘賞他一記白眼,毫不留情的批評。
「你盯著美女看的眼神,難道就不惡心?」藍祖硯反將他一軍,末了,還曖昧的朝病床方向使了使眼色。
「無聊。」高敘冷冷的瞪住他,嗤罵道。
「惱羞成怒了?」藍祖硯繼續捋虎須,大不了兩人干一架,誰贏誰輸還是未知數。
斑敘沒有搭腔,決定來個相應不理。
這兩個大男人一踫在一起,總是免不了一陣唇槍舌戰,話一句比一句惡毒,簡直像是敵人。
茴香見狀,不禁揚起嘴角,唯獨在藍醫生面前,高敘的神情才會顯得放松,連說話的聲調都很不同。
「對了,」藍祖硯斂起笑,正經起來。「要不要幫你美麗的小麻煩取蚌名?」
他的用字遣詞又惹來高敘凌厲的瞪視。
「第一、她不是我的;第二、如果醫院快倒了、讓你沒事干的話,名字就交給你取,我沒那個閑情逸致。」高敘的話比眼神更尖銳。
藍祖硯沒有生氣,反而撇唇嗤笑。「你撿到當然就是你的。」甚至還伸長手臂搭著好友的肩。「搞不好哪天有人向你要人,你反而舍不得還呢!」
雖然這種情況發生的機率不大,但他還是故意調侃。
「你真的有夠無聊。」高敘對他的假設十分不以為然。
「太鐵齒的人,往往最容易踢到鐵板。」藍祖硯訕笑,說著風涼話。
斑敘冷哼一聲,置若罔聞。
趁著他不注意時,茴香縱情的用目光仔細描繪他俊逸的五官,並深深刻劃在心版上。
直到他不經意投來一個眼神,她才恍若一名情竇初開的少女,慌忙垂下眼簾、掩飾羞赧,卻反而欲蓋彌彰。
斑敘將她眸中滿溢的情意盡收眼底,從自己第一次的厭惡到現在不會感到排斥的心態轉變,雖然僅是不討厭,但也夠令他困擾了。
「咳咳!」藍祖硯刻意殺風景的咳了幾聲。「不打擾兩位眉目傳情,我回辦公室了。」臨走前,他對茴香露出一記打氣的笑容,繼而掩門離開。
「我也該走了。」兩人獨處時,高敘又恢復慣有的疏離與淡漠。
听到他要離開,茴香感到一陣失落,但還是強打起精神、綻開笑容向他道別。「晚安,開車小心。」她溫柔的叮囑,像個體貼的戀人。
斑敘連看也沒看她一眼,默然離去。
听見門落合的聲響,茴香才坐起身,側著頭盯著緊閉的門扉,心中泛著甜蜜。
雖然他逗留的時間不長,但他仍不忘來看她,還答應讓她到片場,盡避是如此短暫的互動,卻足夠她開心好久好久……
她想,就算要在不喜歡的醫院里過夜,她也一定可以一夜好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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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醫院後,高敘並沒有立刻驅車回家休息,而是繞到一家酒吧喝了幾杯酒。
大概是酒精發揮了效用,鎮定了他紊亂的心緒,不再像先前那般焦躁、煩悶。
他必須要盡快查出那個女人的身分,將她送走,他的日子才可能獲得安寧。
他對她只是同情,沒有其他任何情愫。
斑敘扔掉才剛點燃的煙,付了帳款後開車回家。
他還是喜歡也習慣一個人的生活,多一個人大礙事,讓他的心也開始顯得不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