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數日,花明子仍待在應府靜養身體,可應炎隆卻無法時時去探詢傷勢。
因為此時節正逢應府一年一度制作礦物藥的時刻?,礦物藥乃是應府最珍蟲貝、且獨門之藥物,其所采集的珍貴礦物,需得在陽光底下于礦物體抹上特殊草藥,待礦物軟化之後,以泥封加熱,最後取其蒸出之液體,再加人沉香、珍珠、珊瑚等多種粉末,以蜂蜜揉制成應家獨門九藥基底。
這其中任何一個步驟,只要稍微輕忽,所有經年累月的收集便要功虧一簣。況且,花明子如今養傷,九藥量需求大增,一點都大意不得。
就這樣,應炎隆領著幾名老藥師和幾名學徒,鎮日待在與應府相連的藥院里,忙碌到一日只有兩個時辰能響應府休息及處理公事。在這種情況下,他除了能在夜里撥空去看花明子的睡顏外,就只能從朱管事那里知道她的情況,還有學文一反常態不愛出門這一事。
朱管事說,只要花當家一清醒,學文就會在那里待上幾個時辰,听說兩人極有話聊;而花明子也已經開始處理花記食鋪之事,只是她因為需要醫治之故,還不能回府,所以便讓朱管事來征求他的同意,希望能日日讓花記食鋪管事到應府來稟報。
如此一來,外頭關于花家和應家婚事的傳聞,自然更加沸沸揚揚。應炎隆既已對她表白心意、認定她是他的女人,對于傳聞自然樂見其成,就待他忙完這波丹藥煉制之後,便找學文把這事說清楚,讓弟弟死了這條心。
另一方面,他為羅繼才安排的「好戲」,也已慢慢接近收攏階段。他知道羅繼才如今正因為花明子與應家的關系而焦頭爛額,幾度嘗試派人潛入花家及應家打探消息,可惜他們兩家的僕役從來都是訓練有素、從不亂嚼舌根。應炎隆等著看羅繼才的報應,卻萬萬沒想到他竟會自己送上門來。
此時,剛過午時不久,因為距離下一爐的出爐尚有一個時辰,因此撥空回府處理帳務的應炎隆筆下賬簿,听著站在面前的朱管事說道︰「羅繼才人在門口,說是希望能與您見上一面。」
「就說我半個時辰之後才能得空,若他願意,就請他到正廳等候。另外,在正廳安排六名護院守在門口,所有上前服侍者全換成男子,表情肅穆,不準嬉鬧多言。」應炎隆面無表情地交代道︰「還有,看著二少爺,別讓他出來鬧事。跟他說只要敢離開他的院子一步,就等著被我逐出家門。自然也不許透漏半點風聲到花當家那里。」
「是。」朱管事一揖後離開。
應炎隆抿緊唇瓣、閉上眼,他現在最不需要的,就是應學文或是花明子
的情緒來礙事。他懂得他們的心情,他也巴不得能對羅繼才施以極刑,但唯有用他的方式才能一勞永逸地解決問題;他不會再讓羅繼才有為非作歹的機會。等事情辦妥之後,他自然會跟他們說明清楚。
他自有門道可整治羅繼才,畢竟宮里的珍貴藥物泰半都由應家供應,那麼他想要在宮中安插眼線一點都不難?,想知道一些別人所不知道的情報也不那麼難;更遑論他想將之定罪的,原本就素行不良,也就不該怪他出手了。
應炎隆再睜開眼時,雙目灼灼,卻沒有馬上起身,繼續提筆寫下讓藥鋪管事多注意的藥材買賣事項。
他不會讓羅繼才的事影響自己太多,因為知曉自己愈是有財有勢,才有本事對付羅繼才。
「當家,和羅公子會面的時間已到。」朱管事站在門口喚道。
應炎隆點頭,起身大步朝正廳走去。
當走在通往正廳的玉石小徑時,遠遠地便看到羅繼才一會兒起身走來走去,一會兒又坐下喝茶、一會兒又不耐煩地踢著桌椅,並大聲詢問︰「他還有多久才會到!」「當家的一會便到!」門口護院異口同聲。
「羅公子。」應炎隆走進正廳,朝羅繼才一頷首,並無任何行禮問候之舉,便走向主位。
原已起身的羅繼才一看到應炎隆徑自坐下並不招呼之後,怔愣了下,這才勉強笑說道︰「應當家大忙人,我可眼巴巴等了好久。」
「我確實事多,有話快說。」應炎隆目光凜然地直視羅繼才,聲調森然。
「也沒什麼事啦……」羅繼才咽了口口水,先別開眼一會後,才又再與他四目交接。「我與花當家是舊識,听說花姑娘正在府上養傷。」
應炎隆端過朱管事送上的茶,慢條斯理地呷了一口後,才說︰「確實。」
羅繼才又等了一會,從應炎隆臉上實在看不出是否知道他殺害花明子一事,只好繼續問道︰「花當家的傷勢如何了?」
「誰告訴羅公子她受傷了?」應炎隆冷笑。
羅繼才立刻從椅上跳了起來。「這……這……這就大街小巷都這麼說啊……說……說她被人擄走,然後受傷……」
「是嗎?」應炎隆盯著羅繼才,看得他一動也不敢動後,才繼續說道︰「花當家受傷後,該通知的重要親友全都通知了。你與她應該只是點頭之交,如此急著上門追問,莫非與她受傷之事有關?」
「胡說八道!她受傷當然和我無關!」羅繼才滿臉通紅地大叫。
「羅公子勿慌。」應炎隆垂眸掩住怒氣,用一種若無其事的聲音問道︰「我不過是好奇羅公子如此關切此事,是否知情讓花當家受傷的凶手是哪位。」
「我我……我怎麼會知道!」羅繼才打量了應當家一會,感覺他像是不清楚花明子受傷經過後,這才又說道︰「我前來不過是因為我心儀花當家已久,所以想知道她傷勢如何。」
「花當家已經與我應家有婚約了,因此才會在受傷後住進應家,好方便大夫照料。不勞閣下擔心。」應炎隆冷冷說道。
「不曾听說過她跟應家有婚約……」羅繼才眉頭一皺。
「她向我求婚一事,全京城皆知。我們正準備對外公布時,卻不料她竟受
到攻擊,那也是為什麼應家護院能在第一時間救下她的原因。」應炎隆黑眸鎖住羅繼才的眼,凜聲說道︰「應家的人,由不得別人欺負。」
羅繼才一僵,背上泌出冷汗,連忙干笑道︰「那是自然。」
「羅公子看起來有些驚慌,請先用茶壓壓驚吧。」「我沒什麼好驚慌的,只是沒想到花當家與應家有婚約,心情一時失落罷了。」羅繼才又干笑了幾聲,卻還是坐回位子上,喝了一口茶後,才再問道︰「……那……對于攻花當家的人有眉目了嗎?」
「目前還不知情。因受到重傷,她似乎忘了那段被攻擊的事。」
應炎隆看著羅繼才臉上一閃而過的釋然和狂喜,心中雖惱火,面上卻是淡然。
「她是只忘了那一段被攻擊的事,還是所有的事都忘了?」羅繼才追問。
「只忘了那段被攻擊之事。」
「有可能恢復嗎?」
「多謝羅公子如此關系我‘應’家之事。她能恢復到何種狀況、能想起多少,這還難說。倒是京城里發生了如此作奸犯科之事,京城巡邏軍豈能不管,就待她傷勢好些之後,會上門來探問。」
羅繼才淺淺倒抽一口氣,突然陪著笑臉說道︰「我都到這里了,能不能順便去探望一下……花當家。」
「此事不妥。她現在除了自己人之外,對陌生人都有恐懼。」應炎隆冷眼瞧著羅繼才,瞧到對方幾度緊張地吞咽口水。
「我跟她一度論及婚嫁,並不是陌生人。」羅繼才說。
「就我所知,你與她之間並不是這麼一回事。」
「當家有所不知,之前京城里都以為您拒絕了花當家的婚事,我也已經準備好要向我爹稟報想娶花當家為妻的意願,如今听聞她受傷,實在無法安心,所以一定得看她一眼,求應當家允了我這個願。」羅繼才覺得自己這話實在說得漂亮,忍不住挺直背脊,目不轉睜地看向應炎隆。
應炎隆冷笑兩聲,笑得羅繼才坐立難安了起來。
「羅家怎麼可能允許你娶一名商賈之女為正室。」應炎隆說。
「這這……我爹那邊當然有點困難……但那不代表我和花當家一定無緣——」
「你有心探望她,我在此代她向你致謝。為了你這份心意,我就好心告訴
你我所听到的傳聞,說是有幾間賭場再過幾日便要到你府上追討銀子了。」應炎隆打斷他的話,愈看他怒火愈熾,恨不得當場打得他頭破血流。
羅繼才一听,臉色頓時一沉,完全忘了想探望花明子一事。「他們敢來,我就叫護院把他們全抓起來。」
「他們手里有你親筆寫的借據,听說若是再追討不著,就要告上衙門了。」
「你你……怎麼都知道?」
「我應家藥鋪既是聖上欽點的藥鋪,需要的藥物既多,自然會有消息靈通的人來通報諸多大小事。我還听說賭坊那里找人畫了百余張你的畫像,準備在京城里張貼大官之子欠債不還……」他要讓羅繼才自亂陣腳。
「應當家,既然你知道賭坊的人要對我不利,那你得救我啊!」羅繼才走到他面前,不住地躬身揖禮。
「你是死是活與我何干?」應炎隆瞪著他。
羅繼才抬頭看向應炎隆,背上再度泌出一陣冷汗——應炎隆的眼神滿是恨音心,是不是猜到了是他對花明子下的手?搞不好賭坊那些催債之事也和應炎隆有關。
羅繼才想著這兩人的婚事,愈想頭皮愈發麻,但還是陪著笑臉說道︰「應當家,你對我是不是有些誤——」
「滾。」應炎隆道。
羅繼才臉色一沉,握緊了拳頭。「你態度客氣點,我可是」
「你什麼都不是。」應炎隆臉色一沉,轉身大步走出正廳。
他原以為自己可以掛著面具應付羅繼才一陣,但他沒法子!他只想掐死這個卑鄙小人!
一離開正廳能見範圍,他喚來護院總管交代道︰「讓賭坊在羅宅後門先張貼幾張羅繼才欠錢的畫像,並加派人手盯住羅繼才,凡從他手中流出的古玩珍寶,我都要知道買家是誰、來處為何。」
羅繼才債務太多,如今娶不到花明子還債,又借不到足夠的錢,只能冒險賣掉他從宮里得到的珍寶。只是,宮中珍寶多半都是御賜,羅繼才若真的鋌而走險隨意買賣皇上御賜,那就是自找死路。
況且,就算羅繼才沒在變賣古玩珍寶這件事上露出馬腳,他也還有另外兩件事可以讓羅繼才再沒法子在京城里為所欲為。其中一件與羅左相的野心有關,另一件則是來自于羅繼才那群酒肉朋友的口耳相傳……
不論是哪一件,都足以讓羅家再也翻不了身。花明子被害得如此淒慘,他不會放過羅繼才的。
「當家。」一名護院趕了上來,低聲說道︰「羅公子在正廳里拿了一、兩件小東西放在衣服里。」
「由他去。」羅繼才能藏在衣服里的,無非就是些應家隨處可見的藥囊或是玉器,他就不信那些小東西能賣到什麼錢。
他會讓花明子很快看到羅繼才的報應!應炎隆一忖及此,原本打算朝藥院走去的身子突然一停,既而轉往花明子所在的院落而去。
每回前去都只能見到她的睡顏,現下雖然仍不得空,但突然覺得很想跟她說上幾句話,或者被她瞪上一瞪都好啊。
應炎隆一怔,不禁失笑出聲。誰料得到他應炎隆竟也有這一天。
***
那日之後,兩人便不曾再踫過面了——不,是她沒看過他,但他看過她哪。翠宇說他總是不合時宜地在夜半來訪,不讓婢女叫醒她,卻堅持要看她一眼才願離開。
深更半夜的,若是被人瞧見,她還要做人嗎!只是他忙于煉藥,便連休息時間都不多了,卻不曾有一日輕忽過她的這般用心,她能不感動嗎?可是,每每想起與應炎隆之間的情愫,還有他不許她找羅繼才算賬一事,內心便不由得五味雜陳起來。
宋青蓮看著花明子臉上笑容漸褪,她亦嚴肅了神色。「你知道我極希望你嫁人應家的。只是,我私下問你一句,你……想嫁的是炎隆還是學文?」
花明子看著老夫人的慈祥臉孔,輕輕咬住了唇。
應學文日日來訪的心意,她不是不懂;只是她雖與應學文同齡,卻僅視他為弟……
「你受傷的這些時日,我瞧我家炎隆待你不同于一般。你傷重那幾日,他的關心都寫在臉上了,若這不是喜歡上了你,還能是什麼。」宋青蓮說。
「應當家需要的是知書達理、懂得三從四德的順從女子。我為了花家,是一定要拋頭露面做生意的。」花明子感覺胸口剌痛了一下。
「我知道你為了守護花家那麼多口人,用盡心思。但你如今身子不比從前,總是要放下一些。」宋青蓮握著她的手緊了一緊。「你這般的好姑娘,炎隆、學文都中意你,也是意料中事,我只是怕以你的聰慧來匹配學文,委屈你了。」
「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況且,嫁給此人,她才能繼續掌控花家。但……
「是學文自己要救的,總不能以此要求你照顧他一輩子吧。」
「您……希望我嫁給應當家?可是我……」花明子蹙眉,咬住了唇。
「不能生育?」
「是。」花明子強迫自己看著宋青蓮。
「若說我不想含飴弄孫,那一定是騙人的。」宋青蓮看著花明子臉上的難受,模了模她的頭說道︰「只是子孫之事豈能強求?炎隆上回成親,和他妻子日日大吵,我根本不敢奢求抱孫。後來兩人分開,他前妻過世,兩人雖然感情不睦,但再怎麼說也做了一年夫妻,他心里也不好受,所以我始終不敢催他再婚。可我現在瞧著炎隆喜歡你,就什麼也不求了。他太忙太辛苦,有個人能陪在身邊,我便能安心,此外,什麼也不求了。天下父母心啊。」
宋青蓮這一番聲調柔軟的話,听得花明子淚眼汪汪。
宋青蓮拿出手絹為她拭淚,繼續說道︰「況且,若是生下的孩子有德,誰生的都不打緊。若是無德,僅有血緣關系又如何,還不如領養一個,好好栽培,方是應家之福。」
花明子震驚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只能怔怔地看著老夫人,半天後才說道︰「您……真是了不起。哪個名門世家不是一心一意想把財富權勢全留在自家。」
「其實方才這些話都是炎隆版訴我的,我覺得有理,才記了下來。而他鋪陳了這麼多,亦足見他想迎娶你的堅定心意。所以,你可願嫁給他?」宋青蓮傾身向前問道。
花明子聞言,鼻尖發酸了。
應炎隆不會說好听話,還拚命阻止她向羅繼才報復,惹得她怒目以對,但他卻不忘在百忙之間持續為兩人的婚事運作著。
只是,依照他之前所開的條件,他要娶的是能在家相夫教子的人,現在竟為了她作這般大幅改變,其心可鑒。但他若是真的憐惜她,怎麼可以讓羅繼才逍遙法外?
宋青蓮看花明子低頭掙扎的模樣,也不去催逼。雖然兩個孩子都是她所生,但她若是花當家,也會選擇炎隆。畢竟,他們兩人瞧來是兩情相悅。
「我只擔心你和炎隆若在一起,學文就要傷心了。」宋青蓮輕嘆了口氣。「我與二少爺認識不久,相信他不至于執著若此。」
「若是此時能有好對象介紹給學文,轉移他的注意,那便再好不過了。」花明子腦中閃過錢盈盈的身影——這二人都是喜好熱鬧、自小養尊處優之人;況且應學文有著好皮相,又正好是錢盈盈喜歡的類型;若再加上應炎隆的背景,以及她的美言,錢家應當有可能接受應學文的。
「夫人,我很樂意替學文引見我的一名好妹子,只是……」
「有什麼話直說無妨,我當你是未來兒媳了。」宋青蓮拉著她的手,眼都亮了。
「對方亦是家大業大,除了已婚的一兒一女外,只剩這個女兒未嫁,因此可能會希望二少爺能在事業上有些成就。」
「唉……這孩子對藥鋪的事就是不上心啊。之前才叫他進去點個藥材,他便,副被押上斷頭台的樣子。」宋青蓮苦著臉說道。
「我瞧二少爺對食鋪之事倒很有想法,或者我去找應當家談,看他是否願意讓弟弟跟著我做生意。」若應學文能替她承擔一些生意上的事,那也是她的福氣。
「你若願意,那自然是極好!」宋青蓮說到此,臉上笑容更濃了。「只是,那你和炎隆的婚事得快點辦妥,這樣你才能名正言順地把小叔帶在身邊教導啊。」
花明子生平臉紅的次數不多,可這回還真是連耳朵都辣紅了。怎麼老夫人這麼一說,倒顯得是她迫不及待想成親似的。她只是想替應學文找好退路,讓他對她不要再執著,她才能……
沒有牽掛地嫁給應炎隆!
天啊,花明子愈想臉愈紅了,明明不過是一句月兌口而出的話,偏偏她這種早習慣打好算盤的個性再怎麼樣都還是會先做算計。原來……她……她在內心深處早就想嫁應炎隆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