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未見到蝦米嘴里說的大師前,在眾人的想像中。
豈料——他光頭笑面、慈藹逗趣、身材矮小,留著小胡子。
「師……父。」蝦米必恭必敬地跪在地面前磕頭。
因為他盤腿坐在地板,王佑鑫和許幼薇也不好意思賴在沙發或床上,故也挪位與蝦米排排坐,準備接受大師的指示。
「阿羅哈!」他忽然熱情地舉手高呼夏威夷的問候語。
三人險些摔倒,蝦米掙扎坐正,她苦笑。
「大師,耿忻他……」許幼薇急著請教。她看得出耿欣消失前的驚愕表情不像是出于自願的。
「嘻嘻,不忙。」老人家笑得很詭譎,他拿下紅背包,又很神秘地探手取物。
三人忙睜大六只眼,好奇地盯著他的一舉一動,不料他竟抓出了一包又一包的——零食。
「不錯、不錯,還是台灣的零嘴好吃,夏威夷哪能跟咱們比。」他悠閑自得地將零嘴一一打開來吃。
「師父!」蝦米尷尬地嚷著。
「笨徒弟,不長進,和以前一樣毛毛躁躁的。」他賞了蝦米一計爆栗。
「痛呀……你老人家怎麼知道我在這兒?」蝦米用手捂著腦袋瓜子。
「你有什麼事情為師的會不知道?」大師嘻嘻呵呵地說。
「大師,你……」許幼薇耐不住性子輕喚。
「莫慌,我方才不是說了嗎?我來的正是時候。」大師撫著白胡須。
「你的意思是……」三人異口同聲。
「甭緊張,那小子有救。」老者爽朗大笑。
「可是他為什麼會突然消失?」許幼薇並未因此而心安。
「他不是消失。」大師晃著手里的魷魚絲。
魷魚絲這下又換成蠶豆酥。
「師父,你正經一點啦!」蝦米險些昏倒。
「誰說師父我不正經?」大師又敲她一記腦袋。
「這麼說,他沒事了,我……你們說他在無菌室,無菌室在哪里?我要去看他。」許幼薇喜上眉梢,拉著蝦米又揪著王佑鑫。
「先別高興得太早,他的本體能不能活下去則要看他的造化,別忘了他身上仍有殘毒。」大師的笑臉首度不見。
「那要怎麼辦?」許幼薇聲淚俱下。
「你放心,耿忻中的毒不算什麼,我找來的醫生,乃咱家‘七聖’中鼎鼎大名的玉菩薩‘天璣’,也就是人稱現代華陀的水柔,你別瞧她年紀輕輕的,她除了是大醫院的院長外,還常常支援警署破獲許多大案子呢!」王佑鑫勾住許幼薇的肩安慰道。
「丫頭。」大師對許幼薇交代。「我必須事先警告你,你要有心理準備,你倆的愛情還要經過一番考驗。」
「什麼考驗?」她問,王佑堯和蝦米也問。
「初離或初附人體的靈魂宛如初生的嬰兒般沒有記憶,在漸漸擷取人的陽氣後才會慢慢地恢復。」「因此他對以往的一切完全沒有印象。」許幼薇恍然大悟。
「沒錯,靈魂時的他在個性上也會回溯至最純真的一面。」
「我就說嘛,他的性格怎與我以前听說過的耿忻完全不同。」蝦米茅塞頓開。
「別插嘴,大師,來來來,繼續。」王佑鑫很自然的拾起放在地上的牛肉干,也和大師一同吃了起來。
大師滿足地咀嚼,灌了一口葫蘆中的酒後才道︰「只有兩種力量能支撐一個垂死的生命,一是希望.一是仇恨。他因為在臨死前遇到了什麼讓他不願罷休的事,但苦于無法行動,故靈魂才會出體幫他達成心願。」
拿了一條巧克力棒,他指著許幼薇。
「師父,重點、重點!」蝦米嚷著,師父長篇大論的毛病又犯了。
「重點是那個考驗呀,丫頭……欺,難為你了。」大師憐憫地看著許幼薇,終究是沒有說出來。
「哪個考驗呀?師父你就別賣關子啦!」蝦米手貼胸口,瞧師父的表情,似乎不是小事。
「是啊!」許幼薇和王佑鑫也急得很。
「我話僅止于此,剩下的醫療部分和他的求生意志,就不是老頭子我所能幫忙的。」提起紅背包,大師捧著一包吉司球小點心就要走了。
「等等,師父,你這樣有說等于沒說嘛!」蝦米發牢騷。
「臭徒弟,我泄漏的天機已太多。」大師叩叩蝦米的額,轉而指向許幼薇。「反正到時丫頭你自會明了。屆時別忘了你便是破解考驗之門的鑰匙。」
大師跳著草裙舞、扭著往門外走了。「我現在要回夏威夷享福了,拜拜,各位北鼻(baby)。」他說完竟哼起哀怨的曲兒——「問世間,情是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許。」歌聲隨著他的身影漸行漸遠。
無菌醫療室里的設備多到讓人眼花撩亂,簡直就像一間小型醫院,然戴上口罩、手套,又穿上無菌衣的許幼薇,一眼瞥見到床上昏迷不醒的耿欣時,便難過地跪在床前失聲痛哭。
「喔,老天,喔,老天,喔!」她現在知道蝦米說的不大好看是什麼回事,也明白耿欣堅持不讓她看的理由。
站在隔離玻璃窗外的蝦米見狀,也忍不住啜位,就連王佑蠡亦覺得鼻酸。
「怎麼會這樣?你怎麼會被人折騰成這樣?」許幼薇不能相信地直搖頭,眼前這枯瘦如柴、身上多處潰爛的軀體,哪像是她初時撞見的翩翩美男子?
她心如刀割,悲喜交集地與他五指相握。
「他嚴重缺乏營養,因為長期臥病沒人照顧顧,故渾身長滿褥瘡和發炎,關在無菌室是要防止任何細菌感染。」水柔細心地替他換藥,並為她說明病情。
「他會好的,對不對?」許幼薇看得肝腸寸斷。
「他體內的毒,我已經檢驗出來是氯化物,此物的毒性相當強,僅須非常少量就能致命,他能存活到現在,真是奇跡。」水柔避重就輕。
「但是他還是會好,對不對?」她執拗地要听到一個答案。
「我不想騙你,他昏厥過久,體內髒器、細胞又浸泡于毒性的環境那麼久……我絕對會盡力而為,但其他的……只能听天命了。」水柔不得不老實說。
「你一定要醫好他,我求求你。」她流下來的串串珍珠,有幾顆滴在耿欣干枯的手背上。
「我會竭盡所能。」水柔暗自唏噓。
「讓我在旁邊陪著他好嗎?我保證不會打擾到你的工作。」她涕泗漣漣眨著悲哀的淚眸。
「嗯。」水柔怎能拒絕的了?相信她有很多話想對他說吧!
「謝謝。」她對著闔上的門說,轉過頭,她將臉趴在他的手邊,輕輕地磨蹭著,她想好好品味一下這種想像已久的真實觸感。不管之後會變得如何、遭遇怎樣的考驗,她都會陪他一起走過的。
「你好傻。」有人說,聲音雖然比較低沉,但沒錯,是他,她的耿忻。
她不敢置信地抬起眼,他正坐著看她,擰著寵憐的眉宇,身上本來插著的數條點滴著也拔掉了,他甚至恢復了健康時的軒昂雋偉。
「忻?你沒事?醫生剛剛才跟我說,你的毒……你可能……害我以為……」兩行清泉撲簌簌地奪眶而出,她緊緊地盯牢著他,怕他又再次消失。「噢,太好了,你沒事……」
「小傻瓜,為什麼不听我的話?你忘了我是個冷酷無情、差勁不肖、不受歡迎的偽君子嗎?不要為我哭,不值得的。」他用指尖抹去她的淚。
「你值得,即使全世界的人都唾棄你,還有我在迎接你,即使你告訴我的全是真的,我也會原諒你,即使你是個罪大惡極的私生子,我仍然愛你。」她緊緊抓住他的手。
「薇薇……」他不禁動容。
「其實你也不想恨對不對?其實你很期盼有一天耿家能衷心接納你,耿炫能赤忱地視你為兄長。你要我喚你哥哥不就是為了這個原因?」她脈脈含情地撫著他俊逸的五官。
「噯,我為何不早點遇見你?」環在他周圍的,加上員工,豈止萬人,卻無一人了解他內心的淒愴,而她和他相處不過個把月,卻連這丁點兒細節都留意到了。
「現在也不算遲呀,你的靈魂月兌竅來找我。無非是想要我助你重生。」她給他一朵天使般的笑靨。
「是嗎?」他問她也問自己。
「是的。」視線移到他因多時不見陽光而慘白的肌膚,他看起來像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弱書生,她旋即噗哧笑出。
「我怎麼會忘記。」他笑,他還因此「嚇」出她許多小秘密哩。
「對,不要忘記,那才是真正的你,你樂觀幽默、體貼善良,而且是位快樂又爽朗的好男人。」她看進他的眼也探進他的心底。
「我要是沒遇到你該怎麼辦?」他舒口氣,將她攬到懷里疼溺地順著她的發。「剛剛我‘走’得太急,還有一句話沒來得及告訴你。」
「什麼話?」她摟住他的腰,靠在他的胸膛,听著他的心跳,夢寐以求的願望終于實現。
「我愛你,我好愛你,我真的愛你!」他抬起她精巧的下巴。
「我更愛你。」斗大的淚珠不可抑制地泛流,听說人太高興了也會哭,原來真的不假。
「知道嗎?這一刻,我渴望了好久好久。」他貪婪又溫柔吻去她的淚痕。
「我也是。」她羞赧低首,嫵媚可人。
將她拉到床上,他瞅著她艷霞四射的面龐。
他每說一個部位,綿綿密密的吻就游走到那里,最後他輕舐她的桃腮,他雙眸滿布蜜意,軟語呢喃。「以後我會有個隻果園,里面種遍你愛吃的隻果,每回你想吃的時候,只要伸手去摘就可以。」
「嗯。」她感動地勾住他的脖子,獻上她自己。
他愛戀地含住她的芳澤,再順著她頸項的弧度熨過,輾轉纏綿後又回到唇上。她被他桃逗得口干舌燥,心狂如嘯,隨著他熾火的巨掌所經之處,她的春光亦跟著外泄。
「忻,再也不要離開我。」她嬌喘著。
「我怎麼舍得離開你呢?」他粗嘎地答允著。
他為她神魂顛倒,他以吻代手去掠擷她身上的每一寸滑玉溫香,她意亂情迷地陷入從未有過的渾沌里。
情難自禁中,她發出一聲又一聲令人蕩漾的申吟,叫得他和她一樣血脈賁張,而她青女敕笨拙的配合,更讓他貪得無厭,他火燒撩原地月兌去她最後的防線,孰料兩人過于激動,競雙雙跌下床來……
許幼薇勃然從地上跳起,怔仲呆望著靜躺不動的耿忻,好半晌,才幽咽低嘆。「唉,原來又是夢。」
拾起摔翻的椅子和書本,她忍不住搖頭失笑,也許是最近累了些,她坐在床邊念書給他听,念著念著,竟不小心睡著了。
「早呀,忻,你今天覺得怎麼樣?」她如往常一樣拉開窗簾,讓窗外的新鮮空氣和陽光能夠透射進來。「你看,外頭的天氣很棒喔,等你再好一些,我陪你到院子的草坪上去坐坐。」
由于他的健康已大大好轉,表哥將他挪到此風光明媚的山莊別墅,水柔每日會來為他檢查一次。
「你問我今天覺得如何?很好呀,不過因為方才偷打瞌睡的緣故,脖子大概有點扭到。」她邊自問自答,邊幫他調整另一個姿勢。
握住他的腳踝和膝蓋,她或抬或彎地助他做復健。「你知道嗎?我昨晚也夢到你耶。」
側著耳朵靠近他,她假裝他在對她說話。
她紅著臉笑。「討厭,你真壞,你明明也在夢里面,而且還是男主角,卻故意要問人家。」
淚不禁滑下來了,心靈上的害怕與空虛,豈是這麼擺擺樣子就能填平?
「你看看我,說好不哭的……我還是不夠堅強。」她擦干眼淚,吸著鼻子,開始描述她的夢境。
用手搓揉他的腿肌,她啞著嗓子問︰
「我知道,所以我帶了滿籃的隻果來慰勞你。」蝦米推門進來,走到床前,將籃子放在矮櫃上。「怎樣,他今天有動靜嗎?」
「沒有。」許幼薇搖頭.鄰鄰秋波膠著在他日漸豐潤的冠玉面貌上。
「他又在夢里和你相會啦?」蝦米了然地接話,這種牛郎和織女的場景,數十天來如一日。
「嗯。」她輕捏他的腳板,以利他的血液循環。
「我來吧,你去吃幾顆隻果,然後好好地睡一覺。」蝦米趕她去休息。
「不。我不累,我要陪著他。」她換另一腳繼續捏。
「我說好秀,打從我們救出他算起,你這樣不眠不休地照顧他,至今已經兩個月啦,而他現在也康復得差不多了,水柔醫生昨天不是才說嘛,目前一切狀況良好,只等他隨時醒來,因此算我求你,給自己放一天假,我又不會把他賣掉。」蝦米真想跪下求她算了。
「我不需要放假,我希望……」她吸口氣,再和緩地面對蝦米的好意。
「你的心情,我當然理解,可是你還記得床長得是什麼樣嗎?你還記得躺在床上是什麼感覺嗎?」蝦米氣她不愛惜自己的身體,不禁惱怒地拍著床沿,指著耿忻的鼻子罵。「你這臭男人,有本事你就快醒來,何苦這樣折磨她?」
「蝦米,你瘋啦!」許幼薇急急地拉開蝦米。
「他要是再不醒,會瘋了的是你。」蝦米舉高兩手,對天吶喊。
「蝦米!」她沒想到蝦米會說飆就飆。
「你別管我,今天要不罵個痛快,我的心里會不爽。」蝦米揮掉她的手。結果本來蝦米是來勸她休息的,竟演變成她勸蝦米要冷靜。
兩女拉扯間,一個她們均期待多時的男低音唐突地插入,他喝道——「我不準你凶她!」
水柔才從房間出來,許幼薇和蝦米以及听到消息就由公司趕回來的主佑鑫,全蜂擁向前探問。
「真是匪夷所思,自我行醫以來,第一次遇到這種病例。」水柔嘖嘖稱奇。「基本上他的健康沒有問題,腦子也未受到半點損害,身體的一般機能也正常,只除了腳……」
「他的腳怎麼了?」許幼薇好不容易放下的心又被吊得老高。
話語方休,門後傳來乒乒乓丘、東西被撞倒的破裂響,緊接著的是重物墜地聲,為整個紛亂聲做了完美的終結。
許幼薇率先沖進屋內,其他三人尾隨而至,但見耿忻憤懣地試著從地上站起,一旁是混亂的碎片,十余顆紅隻果則在地上滾來滾去。
「跌疼了沒?你要不要緊?」許幼薇鑽進他的胳肢窩,用力將他撐起坐回床上,王佑鑫從旁協助。
雹忻本欲拒絕,無奈兩腿硬是使不出力,只得任人擺布。
「我的腳!我的腳為什麼不能動?我的腳為什麼沒感覺?」他驚懾地吼著。
「別擔心,只是暫時性的小罷工。」許幼薇企圖以詼諧來轉移他的不安。
「暫時性的‘小’罷工?你認為我不能走,很好笑嗎?」他大發雷霆。
「不……」若是她「認識」的耿忻,此刻必會故意嘟嘟嚷嚷地和她拌嘴,或藉機要個小賴朝她撒撒嬌,但眼前的耿忻顯然不接受這種幽默。
「王佑鑫,你也是來看我笑話的嗎?」不讓她有申辯的余地,他的箭頭已指向她身後的人。
「我只是湊巧住在這兒。」王佑鑫斂眉,他能體諒耿忻忽然發現自己不良于行的煩躁憂慮,然而他卻不能苟同耿欣對幼薇的粗魯態度。
「你住在這兒?」耿忻訝異的眼神總算注意到周圍陌生的環境。
「你先冷靜下來。」水柔輕柔的語氣果然具有安撫人的功效。「這里是佑鑫的別墅。」
「我在你的別墅干什麼?」他問王佑鑫。
「你不記得了嗎?」許幼薇錯愕,她開始察覺不對勁了。
「記得什麼?」炯炯目光從他眯著的眼楮射出。
「你的腳之所以反應遲滯,有可能是躺太久了,也可能是早先毒素侵蝕的後遺癥,你的腳需要復健一段時間,才能參加百米賽跑。」水柔並不知道他的「靈魂奇遇記」,王佑鑫只是請她為他治療,並未多做說明。
「躺太久?不是才昨天的事嗎?」他咆哮,接著備受震撼地望著他的腿。
「不是廢掉,只是需要復健。」水柔更正他的說法。
「那不是昨天的事……」許幼薇兀自納悶,她看看王佑鑫,又看看蝦米,兩人眸里的疑惑和她一般。
「一定是那杯咖啡。」耿忻嚴峻地板著臉。
可是他分明料到那杯咖啡有問題,卻仍毫不猶豫地喝下去……是誰?是誰告訴他,其實地很期盼耿炫能赤忱地視他為兄長?所以他拿那杯咖啡當賭注。
「耿炫還在醫院啊,他成為植物人的事,你難道忘了?」蝦米暗叫不妙,莫非「這個」才是師父說的考驗?
「植物人?他變成了植物人?」他只記得暈倒前耿炫還在大笑。
「我們先出去,讓幼薇跟他說。」水柔一手勾住王佑鑫,一手拉住蝦米。
房里一下靜了許多,耿忻蹙額,神態凝然地等著許幼薇的回答。
「你真的什麼都不記得了嗎?」她沮喪莫名。
「什麼叫我‘什麼’都不記得?我不懂你的意思。」他挑著眉問道。
「就是我們如影隨形地一起生活,抬杠嘻笑,我錄影時你惡作劇,或是你幾度用棒球趕跑鐘德民,以及我們攜手共闖‘金閨’,救回你身體等等的一切,你全不訂得了嗯?」她攀住他的臂膀,低落的心情跌至谷底。
「你在鬼扯什麼天方夜譚?」他滿臉問號不悅地斜睨她,他恨不得離群索居,最討厭就是女人,哪可能跟她一起生活,還如影隨形?
「但是你為什麼?叫蝦米不準凶我?」她尚存著一絲冀望。
「有嗎?」他那時只覺得她們很吵,至于他吼了她們什麼,他忘了。
「喔……你真的不記得了。」她失望地嘆道。
他冷冷地看著她十然後瞄著她擱在他肱上的手。「你還要握多久?」
「什麼?」許幼薇一時意會不過來。
「你的手,還要握著我多久?」他極不耐煩地皺著眉。「還有——你是誰?」
第八章
這個考驗未免也太苛刻了。
雹忻對他變成植物人期間,魂魄游離的那一段經
不過說不定這樣才叫公平,他閱覽過的世態炎涼是他的,靈魂所嘗過的酸甜苦辣是靈魂的,他和靈魂是兩個不相干的個體,各走各的路,各過各的陽關道……
只是,此兩種個體的性情,實在差異太大。
「拿走、拿走,全部給我拿走!」耿忻粗野地將桌上的食物掃到地下,回到家來有十多天了,他的腳卻無半點進展,依舊使不上力。
「你既然吃膩林媽做的中國菜,我去弄法國菜給你吃。」許幼薇對這照三餐上演的拒食戲碼,早已練就一身鐵打的好功夫,應付自如了。
「中國菜也好、法國菜也好,我統統都不要。」他暴戾地吼著。
「好吧,那就德國菜。」她蹲下來收拾被他打翻的菜肴,彷佛不把他的怒氣看在眼里。
「什麼菜都一樣,我不想吃就是不想吃。」他順手抓起一旁的電話,忿然使勁朝她砸去,不測銳利的一角在她額上劃下痕跡。
「啊!」她被他倏然丟過來的東西嚇得退坐在地。
如同他的意料,她沒有發怒,也沒有大叫,甚至連吃痛的輕呼聲都像只溫馴的小貓,她坐著不動,定定地看著他,那包容的眼神簡直當他只是胡鬧的孩子,那無怨無悔的態度,從他清醒的那天開始從未變過,宛如隨時可以為他犧牲。
「你有點個性好不好?」他旋即更生氣,他氣她的忍氣吞聲,但他又沒法克制住自己的怒氣,隱約中,總覺得有什麼很重要的東西被他遺忘了,這使得他益發心浮氣躁。
「嗯。」她哼了一聲,繼續清理。
「你能不能不要管我?」瞅著她細皮女敕肉上漸沁出血的傷口,他有莫名的歉疚,亦有無可名狀的心疼,以至于他的斥喝里積蓄著淡淡的無奈。
「你肯好好吃飯,我就答應不管你。」她好脾氣地把電話放回原處。
「哼,我有成堆的公文要世不,沒時間配合玩家家酒的游戲。」他肅著臉不再理她,逕自拿起床頭的卷宗,開始專心審閱。
她悄悄地走出去,然後快速的走進廚房,剛把碗盤殘羹放下,便忍不住扶著流理台飲位。
「為什麼?他為什麼不記得我?為什麼會忘了那段朝夕相處的日子?事情為什麼會變成這樣?那個說要養我一輩子,還要送我隻果園的耿欣,究竟躲到哪兒去呢?」她必須掩住嘴巴,才不至于痛哭出聲。
「啊,大少爺又不願意吃喔?」體型圓胖的林媽出現在廚房門口,她是耿家的老管家,純樸的鄉下人.雖不識幾個大字,卻是非常和藹可親。
「嗯。」許幼薇連忙抹去淚痕,打開水龍頭,假裝洗碗。
「阿耿家不曉得上輩子造了什麼孽,居然會發生這款悲劇,如今好不容易大少爺回來,兩只腳卻殘廢不能動,而且連個性都忸了,老爺為了此事,阿到現在中風都沒好咧。」林媽哀傷地怨嘆。
雹炫毒害哥哥耿忻的事,曾一度被媒體炒得很熱,她就算不會看報章雜志,這視新聞也有播。
「他沒有殘廢,他只要做復健就會好的!」許幼薇急忙為他辯駁,她不允許別人那麼說他。
「噢……」瞥見她涕紅的眼,林媽憐惜地摟住她。
「病人嘛,胃口一差,情緒就會跟著低落,以後他的三餐,我來做好了。」她吞下再次涌上來的淚。
「阿這怎麼好再麻煩你……哎唷,阿你的臉怎麼有血?」為她撥開劉海,林媽這會兒才注意到她額上的傷痕,已干涸的紅漬,如同一條紅蚯蚓爬在她潔哲的雪膚上,乍看之下頗為觸目驚心。
「我剛剛不小心刮傷的,不礙事。」她隨便找了個理由搪塞。
「阿……真是對不起,大少爺以前不是這樣的,他那時話雖然不多,可待人絕對是彬彬有禮,哪像現在……動不動就大呼行,搞得全家雞飛狗跳。」林媽不用腦細胞也猜出是誰「不小心」刮到她的。
「我知道。」她擠出讓林媽安心的笑容。
「阿這個女人的臉最重要,他怎麼可以……」就是因為她的忍氣吞聲,林媽反而生氣,說著便要去找他算帳。
「不干他的事,真的是我自己不小心。」她趕緊拉住林媽。
「阿他到底是怎麼想的?家里頭的女佣都已經被他嚇跑得差不多了,阿他還要怎樣?噯,真是氣死我老人家了。」罵歸罵,林媽還不忘拿藥來幫她擦。
「不能怪他嘛。」她這話其實是叮嚀給自己听。
「唉,阿你才來兩天,就受了三次傷,都嘛是我害的,要不是我請你幫忙……」林媽自責。
「是我自願的,橫豎我本來每天都會來看他,如今住下來當他的看護,反而讓我省去不少車程,倒是給您添不便了。」
「唉,遇到你是少爺的福氣,希望他懂得惜福。」林媽喟然興嘆。
許幼薇看著林媽手中的繃帶,模糊的焦距和思維,已分不清兩人的相遇,究竟是福,還是禍。
許幼薇推著餐車,杵在耿忻的房外,靜靜地將頭倚著牆做深呼吸。
「許幼薇呀許幼薇,你真差勁。」她竊竊自語。「他不記得你又如何?只要你永遠記得他就行了。」
抬起頭,困擾她多時的愁雲慘霧,似乎一下子明朗了。「他能活過來才是最重要的,如今我該想的是,怎麼讓他從憤世嫉俗的陰霾中站起來,我哪來的美國時間浪費在自怨自艾上?」
想開了後,她解嘲道︰
「鏘啷……」她敲鑼打鼓、僻哩啪啦地撞開門沖進去,不讓他有拒絕的機會,她迅速抽走他手里的卷宗,再將剛烹調好的美食,一一在他面前掀蓋。
「來,開胃菜,臘八粥、過水面、烤洋芋、局海鮮、涮羊肉、蒸誹魚,牛小排、三明治、鵝肝醬、女乃油布丁、香蕉船、蛤蜊湯、干乳酪、厚煎餅、沙西米、隻果派,以及一杯讓你喝了還想再喝的雞尾酒。」她口沫橫飛一口氣介紹完,然後抬起如花蜜般甜膩的笑靨。
「又是你?我不是叫你別來煩我!」耿忻愕然地盯著這些中西各國、各式各樣的餐點,短短的六十分鐘,她竟能擺出這等排場,他不得不佩服她有一套。
「吃吧,吃完我們要做復健。」舉起湯匙,她把他的吼聲當是耳邊風。
「我什麼醬都不要,我不吃,我也不要傲復健。」他不喜歡別人對他的命令質疑。
「那就我自制的。」她獨斷獨行地把醬淋在沙拉上,接著信心滿滿的看著他。
「我講話你听不懂是嗎?」他大嗓門地嚷著。
「懂,這表示我說的話你也懂,對吧?」不待他回答,她又自作主張地說︰
「誰跟你有共識,你少……」
他罵聲仍在嘴里,她已問著︰
「你拿走,不然我把它打翻。」他抬手威脅,不解她的神態為何三百六十度大轉,她剛剛雖不似其他人那般沒幾秒就被他吼得怯懦大哭,但現在,表面上她仍如先前般百依百順,骨子里卻我行我素。
「沒關系,你打翻我再做,你再打翻,我又再做,我會一直做到你想吃,反正材料、爐火全是你花錢買的,我是閑閑沒事啦,就怕誤了你批公文……這麼一來,我是沒啥概念喔,你是生意人,應該分得出是誰不合算。」她兩手一攤,和他耗定了。「喏,看你是要吃虧或是要吃飯?」
「你存心想氣死我?」他光火地眯著眼。沒概念?她的概念可能比他公司里的談判專家都高竿咧。
「是你存心跟你的腸胃和錢過不去,你有沒有想到大陸同胞?你有沒有想過非洲難民?」她義正詞嚴。
想當年她以各種語言將老外罵得抱頭鼠竄,替中國人于海外大大的揚眉吐氣一番,如今沒理由用母語會斗不過自家人。
「我是不是頭殼睡壞了?這與大陸同胞和非洲難民有啥關系?」他如墮煙霧,模不著頭緒。
「關系是不大,但若是將那些被你糟蹋的食物拿去救濟,可以養活很多人。」她雙手插腰,理直氣壯地道。
「看來我不吃,你是不會放過我的。」耿忻失笑,他徐徐放下揚了半天的手,感覺上,這種舌戰的場面好像似曾相識。
「對。」她知道勝利在望,卻沒敢歡呼出來。
他瞪著一整餐車的食物,仍不忘埋怨挑剔。「你當我是豬嗎?這些垃圾起碼要五名大漢才能解決掉。」
「豬會吃得這麼高級嗎?」她笑著說。
「你一向這麼固執嗎?」她是在拐彎抹角損他呢,他心底不禁贊許她的勇氣可嘉。
「必要的時候。」她快樂地遞上刀叉、筷子和湯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