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宮門,他叫轎子先行,獨自溜達在夜色的京城中,滿心里想的只是「如果」二字。
如果鐘察海在他的身邊,這個光景,他們倆一定游走在京城的大街小巷,端著京城的小吃進茶館听曲听書去,時不時還有幾個不懂事的莽漢想要調戲她,用不著他出手,她腰間那柄彎刀已經橫在他們的脖子上。
如果鐘察海在他的身邊,這個光景,或許他們哪里也不去,兀自窩在房里,他看他的書,她端著本冊子裝模作樣地歪在他身邊,名為看書,眼神盡瞧著他了。他哪里會不覺察呢?只是不說罷了,他喜歡她看他的眼神,讓他感受著男人的驕傲。
如果鐘察海在他的身邊,這個光景,董鄂爵府里大概該有孩童的哭泣聲了吧!或許他會抱著他們的孩兒取笑保綬,別再混跡脂粉堆了,趕緊娶個福晉生一窩寶貝吧!
如果鐘察海在他的身邊,這個光景,看他如此落寞的表情,會不會當街咯吱他,逗他開心?會的,定是會的,她從來無懼別人的眼光,無畏所謂的禮數。
如果鐘察海在他的身邊,這個光景——他斷不會想找個沒人的地方痛快地哭一場。
費揚古一扭頭拐進了附近的胡同,蹲在地上,他抱起頭想要痛哭出聲,可是淚水堵在胸口就是流不出來。
哀莫大于此,想哭都哭不出聲來。
他雙臂抱頭沉寂了好一陣子,直到他感覺有個人影遮住了他頂上的月光。那氣息那感覺正是如此熟悉……
費揚古猛地抬起頭——那人影一閃而過,朝街角躥去。
費揚古無心思索,緊追了上去,邊跑邊喊︰「鐘察海!鐘察海,是你!是你,對嗎?」
他再望過去,街角哪還有人影,來回走著的那麼幾個漢子正偷偷地拿眼瞧他的熱鬧呢!他顧不得許多,前前後後、左左右右細細搜索了好幾個來回,愣是沒找到那個人影。
他把他的女人給弄丟了。
費揚古不相信自己錯過了這期盼已久的消息,他站在街口,放聲呼喚她的名字。他知道,她定能听見;他知道,她就在他身邊。
「鐘察海,鐘察海——」
一直在爵爺府里等著消息的保綬見轎子回來,人卻未歸,心里放不下,正出來沿街地找,正瞅見一群人圍在那里議論著這是哪家的爺得了失心瘋,滿街里找女人呢!
保綬心里想著莫不是那位爺吧!抬眼一瞧,還真就是他。
可……可這站在街口發瘋的男人真的是他熟悉的費揚古嗎?那個十來歲死了親姐姐,在人前也不失半點禮數的費揚古?
不及細想,保綬撥開人群沖到他的面前,一把拉住那個正在發瘋的男人,「費揚古,費揚古,你怎麼了?快看看周圍,人都看著你呢!要發瘋也等回了府再說啊,快點跟我回去。」
費揚古一把甩開保綬,打著圈地尋找著鐘察海的身影。他還不住地喊著︰「鐘察海,你回來了對不對?剛才你看到我心情不好,你忍不住想安慰我是不是?我知道是你,我知道你也惦念著我,可為什麼要躲起來呢?你出來好不好?你出來,就讓我見你一面,好不好?」
他發瘋,保綬可不打算陪他一道成為明天早朝前眾大人嘴里的笑話。他拽住費揚古,想要拽回他的理智。
「費揚古,你好好看看,好好看看周圍,哪里有長得像鐘察海的女子?沒有!一個都沒有!這麼晚了,除了八大胡同的姑娘,哪里還有女子會在街上晃蕩?你定是認錯人了,就為了一個錯誤的眼神,你想擱這兒丟人嗎?別忘了,你可是一等公爵、領侍衛內大臣,你可是皇上身邊的大紅人,你丟自己的臉,還打算順帶把孝獻皇後的臉也給丟盡嗎?」
抬出了鎮費揚古的法寶,保綬以為這會他必定是勝利在望,可惜他錯了——壓抑了近三年的費揚古,別說是在皇陵里躺著的孝獻皇後,就算是此時此刻孝獻皇後站在他的面前,也未必能拉住他。
甩開保綬的手,他只對著黑漆漆的胡同喊著話︰「鐘察海,我知道你在听我說話,我告訴你,我大晚上還在外面晃悠是因為我連夜進宮請皇上不要給我賜婚,為了你,我什麼人也不要!鐘察海,我只要你……」
保綬再丟不起這個人了,趁費揚古情緒激動之時,奪下他腰間的彎刀,就著刀鞘將他劈暈。也等不及招呼旁人了,他委屈委屈自己,直接就把費揚古背在背上往爵爺府去。
今晚,他的臉算是給費揚古丟盡了。打明兒起,不對,等過一會兒把費揚古扔到他家以後,他便再不認識那家伙。
明知道背上的那個笨家伙正昏迷著听不見,他還一路嘀咕︰「我說費揚古,你從前的冷靜、自持、凡事以大局為重都是裝出來的嗎?還是……還是你愛鐘察海愛得比你想象中還多還重?」
唯有月對。
街角,緊閉的府邸大門後頭,有個女子背著手微微地笑了。
「……回來了,我早就回來了。」
她肩頭那只玉嘴玉爪的海冬青正打著盹了,听見她那聲自言自語便抬起頭四下瞄了瞄,又闔上小眼睡去了。
摩挲著它的小腦袋瓜子,她忍不住地咕噥了一句︰「唉,我說,你跟保綬有仇嗎?干嗎總在他頭上大大?」
自那夜之後費揚古便以身體不適為由向康熙爺告了假,每日他也不在家里好生養著,而是沒日沒夜地窩在書房里畫著鐘察海的丹青。
別以為他是花痴,畫得了後,他招集府上所有的侍衛、家丁、太監、奴婢,但凡是個人都被他抓來,拿著畫滿京城的大街上尋人去了。就連保綬隨身帶著的那幾個人也未能幸免,見天地在京城繁華的街道上候著呢!
保綬再坐不下去了,他深知不做點什麼,是決計不可能阻止費揚古繼續發瘋的。
他算是看明白了,平日里看起來冷靜理智的人一旦發起瘋來,絕對比平時看起來瘋瘋癲癲的人更恐怖——人家那是儲存了小半輩子的瘋勁,豈是尋常人可比的?
可他愛新覺羅‧保綬也不是吃干飯的。
午後,當費揚古一無所得地打街上回來的時候,保綬已經氣定神閑地等在那里了,他的身邊坐著位蒙古族打扮的男人,至于歸屬于哪個部落,在大漠待了好幾年的費揚古一眼便瞧了出來——
「你是準噶爾部的?你是準噶爾部的!」他極其肯定,一把拉住保綬,他給他一個大大的、緊緊的擁抱,「保綬,你真不愧是我的好兄弟,只有你才能幫我打探出鐘察海的消息。」
「這個……這個……其實我也沒那麼厲害啦!我只是……」
我只是想讓你看清楚實情,實情就是鐘察海沒有來京城;實情就是鐘察海去過自己逍遙的小日子了,早已把你忘在腦後;實情就是我不是要幫你,我是要讓你失望,笨蛋!
可是,這一刻,保綬忽然好想幫他找到鐘察海,哪怕是一丁點她的消息也好。做兄弟的,不願看到兄弟失望。
然,費揚古已經迫不及待想要探听鐘察海的消息,急不可奈地把他丟在一旁,只圍著那個準噶爾部人問個不停。
「請問你是……」
「我是準噶爾部郡王額琳臣,此次奉康熙皇帝陛下旨意,來京賀皇帝陛下萬壽。」
費揚古猛拍腦袋,他怎麼把這茬給忘了,鐘察海極有可能隨恭賀萬壽的親王郡王進京來。他抓住額琳臣郡王的手臂只想知道,「鐘察海來了沒有?她進京了沒有?」
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等待他的卻只是一個默默的搖頭。
費揚古不相信,他不相信他滿心的期待只換來這樣落寞的收場。他抓住額琳臣郡王的肩膀,力氣大到足以將他的魂魄從軀體里趕出來。
「鐘察海,她是噶爾丹和阿努夫人所生的女兒,你是不是不認識她?她長得……她長得……」費揚古從懷袖中抽出鐘察海的畫像比劃給他看,「這是她三年前的模樣,我不知道她現在有沒有變大模樣,可是她大概是……大概是這個……」
「我認識鐘察海,她是我堂妹,她沒有隨我進京。」
一句話將費揚古最後一點期待從他的身體里徹底剝離。
「我父親楚琥爾烏巴什是鐘察海的叔父,我們是堂兄妹。噶爾丹汗病逝後,鐘察海把殘部交給我,自己則帶著噶爾丹汗和阿努夫人的骨灰去了天山南北,我已經兩年沒見著她了。」
費揚古跌坐在圈椅內,再沒緩過神來。
一直想要讓費揚古徹底清醒過來的保綬目的達成,反倒不知所措起來,扶著費揚古的臂膀不住地勸慰著︰「也不是完全沒有鐘察海的消息,至少知道她過得不錯,且沒有跟別的男人跑了,你還有希望,對吧?」
好吧,他承認,他不會說安慰的話,他還是閉上嘴巴好了。
出乎他的意料,費揚古竟笑了,像個孩子似的露出天真無邪的笑容,「她就在京城里,她來了。她騙得了天下,卻騙不過我的感覺,我知道。」
完了,保綬心下暗叫——他……他不會真著了魔障吧?
打那兒起,費揚古每日諸事不理,就坐在聚賢樓上的雅座往下面瞧著,每每瞧見一抹與鐘察海有些相似的身形,他必定急匆匆地跑下樓去相認,每每總是落得失望的下場。
如此一連數日,就連保綬都看不下去懶得管他的時候,他卻在人群中見到了期待已久的身影。
是她!絕對是她!只是一眼,他再不會看錯。
費揚古三步並作兩步迅速跑下樓,在人群中大喊著︰「鐘察海——」
「嘿。」
猛地轉身,他臉上的表情頓住了,站在他身後的確是他久別重逢的故人,卻不是他呼喚的那一個。
「……端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