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杯清茶,彼此對坐,本以為今生再不會有這樣的情形。沒想到,他們竟也能如此平靜地相視而笑。
「你……怎麼進京了?」
在他送她出嫁前,她曾在康熙爺面前發下誓言,除非天崩地裂、滄海桑田,否則有生之年她絕不會再跨進京城一步,再不會見皇阿瑪一面。
對他,也是一般。
他真的傷她很重吧?
他們兩小無猜,卻早已互相傾慕。
長于宮中的端靜再未見過比他更儒雅、英氣和俊朗的男子。不過十來歲,他已有一道偉岸的肩臂。
每每孝莊太皇太後邀他進宮,設宴款待,諸位格格無不偷偷打量著他,故作與他不期而遇。
她是眾人中的一個,而他卻只望著眾人中的她。
待我們端靜再大些,再大些……老祖宗便給你做主,把你許了費揚古那小子,我們端靜覺著好不好啊?
太皇太後一句戲言便叫端靜笑了好幾年,她一直等待著自己長大點、再長大點,大到足可以做他董鄂‧費揚古的福晉,直到那日他竟進了後宮,來到她的院。
請端靜格格下嫁喀喇沁部郡王札什之子噶爾臧。
什麼?
她不懂,她以為他是來向她提親的,為什麼卻變成他替別的男人向她說親?一定是哪里弄錯了,一定是的,他們明明是該廝守到老的一對啊!
傲爾丹在西北勾結俄國威脅防務,主子忙于收復台灣,騰不出手來收拾噶爾丹。只得先聯絡漠南各族,讓他們充當屏障替咱們大清先擋一陣。待兩年,至多兩年後,等主子收復了台灣必定把刀插進噶爾丹的胸膛。
所以,要用她,用一個十來歲女子一生的幸福去換取皇阿瑪兩年的光陰,大清朝兩年的喘息?
不,她不干。她要嫁的是偉岸俊朗的費揚古爵爺,不是那個根本不認識的噶爾臧蠻子。
她不嫁!
我作為送親使,親自送你到喀喇沁部,送你到噶爾臧的身邊。
他寥寥一句話斷了她最後的念想兒,即使不是帶她去私奔,她也渴望從他的臉上看到痛苦和惋惜。可是沒有,在他的臉上,她只看到皇命大過天,大清大過她的從容與理智。
他簡單一句話便讓端靜格格變成和碩端靜公主,從此遠離皇宮,前往漠南。
我恨你,我恨皇阿瑪,我恨你們!
天崩地裂、滄海桑田,老死不見——這便是她留給他和皇上的十二字箴言,能在此地再見到她,叫費揚古如何不吃驚。
「我破壞了我的誓言是不是?」
端靜微笑著沖他吐了吐舌頭,形狀完全不似昔日養在深宮那位乖巧可人的格格模樣,「此番我是跟隨我男人來京城給皇阿瑪賀萬壽的。我男人說,反正我發下的那些誓言只有菩薩、薩滿佛能听見,現在有長生天保佑我,就算我失言也沒關系。」
她男人?她指的是原先她口中的蠻子噶爾臧嗎?
「他待你好嗎?」看著此刻神采奕奕的她,其實不需要問,他也知道答案,可他還是想從她口中得到確認。
端靜歪著腦袋,想得很辛苦。
「我不知道我跟我男人的感情算不算好,我和他之間不像從前我在宮里見到的那些王爺、福晉。我印象之中夫婦之間必定是相敬如賓,在外頭也是謹遵禮數,不露半點親密的,可我和他卻完全不是這樣。
「高興起來管他有多少人在場,他扛起我便進帳,不高興起來我也會騎在他身上揪著他打,不過他總會說,‘你是清廷小女人,我不跟你計較’。你知道嗎?去年他坐上了郡王位,我又恰好給他添了個小崽子。有族人便獻了幾個美姬討好他,他還真敢給我收了,你猜我怎麼著?
「我把那幾個美姬全放到他屋里,自己卻找了幾個漢子圍著篝火跳蒙舞。他瞧著當場就不干了,沖我一頓大吼,我也沒白便宜了他,又是抓又是咬的,折騰了他滿身的傷。叫他第二天見族人的時候都失了臉面,當場勒令眾人再不準獻什麼美的丑的給他。還有還有……」
她絮絮叨叨地說了許多,他靜靜地听著,淡淡地笑著,不言不語,沉寂地分享著她這幾年離開皇宮的生活,好似那也是屬于他的生活。
「費揚古,沒走出皇宮的時候,我不知道世間竟然這麼大。我以為山只有紫禁城里的假山那麼大,水就只有御花園內的湖那麼大,原來天地之大出乎我的想象。能做噶爾臧的女人真的很好,雖然至今他仍是個蠻子,再怎麼學也沒有你一成的翩翩風度。」
「可你愛他,就像他愛你一樣,對嗎?」
費揚古說中了這對夫妻的根底,也說中了他們之間的痛處。
「費揚古,即使嫁到喀喇沁部很久,我都不明白為什麼我和你之間會是那樣的結局。直到有一天我拿你同噶爾臧比較,結果我們大吵一架,當時失去理智的他毫不留情地說,‘費揚古根本不愛你’——也就在那時,我才恍然明白,我們之間,我和你之間……並沒有那麼深刻的愛,或許你……自始至終都沒有真正愛過我。」
「不是的,端靜,其實我……」
「不不不,費揚古,請你听我說。」
壓在她心口多年的話終于有了一吐為快的時機,她不願錯過,「我知道,你喜歡我,你欣賞我,可那不是愛。如果你真心愛一個人,怎麼會舍得把她嫁給別人,就為了所謂的皇命嗎?你對……對鐘察海,你也會這樣?我是說親手把她送到別的男人懷里?」
端靜直白的提問讓費揚古送到嘴邊的茶卻再喝不下去,她知道?她知道鐘察海的事?
「端靜,你……你在大漠見過鐘察海是嗎?告訴我,她在哪里?快告訴我!」
他緊捉著她的手臂,疼痛的感覺從她的臂膀一直傳到她的心口。拂過他的手,她笑得有些苦,「噶爾臧說得對,你真的從未愛過我,我竟然還為你難過了好幾年。」她笑,不停地笑著,笑自己的無助,笑自己的自作多情。
費揚古收回自己的手,有些無措地掃了她一眼,「我很抱歉,可已經三年了,三年間我沒有鐘察海的任何消息,如果你有,哪怕只有一些風言風語,也請你告訴我!我求你了。」
端靜安靜地望著他,什麼也不說,就那樣靜靜地、靜靜地望著他,在他幾乎放棄希望的那一刻,她掀開謎底——
「兩年前,噶爾丹病逝後,她曾經來喀喇沁部看過我。」
「……什麼?」
春日的草原綠波千里,一望無垠。微風拂過,羊群如流雲飛絮,點綴其間,風光綺麗,令人神怡。
端靜站在王府最高的位置,遠遠地望著京城方向,心中空空如也,她什麼也不去想。有個人從身後抱住她,緊緊的,像是要將她的心從胸膛里擠出來。不用回頭,他的氣息她再熟悉不過。
「噶爾臧,你不是要去見各個頭目嗎?」
「在見他們之間我更想見見你,或者……或者把你扔到床上,好好看看你。」他親吻著她的耳垂,風拂過面頰,鼻息間全是淡淡的青草味道。
「嘿,你要遲了。」
她盡可能從他的懷抱里找出點點空隙,恰好這時候她打皇宮里帶過來的婢女走上前來,「公主殿下,門外有人求見。」
端靜正好得了空,將她那個猴急的男人推到一旁,「來的是誰?」
「好像說是準噶爾部的什麼人。」
一听「準噶爾」這三個字,噶爾臧頓時進入戒備狀態,「準噶爾部的人?雖說噶爾丹已經病死,可他的手下依然有試圖發動戰亂吞並大漠的野心家,他們來找你干什麼?」
婢女恭敬地答︰「只來了一位,是個小姐。」
「她……是不是叫……鐘察海?」端靜再不會忘記那個擁有靜靜爾的女子叫什麼名字。
「鐘察海?那可是噶爾丹的女兒。」噶爾臧對此女倒是有幾分印象,「她十歲左右,我父汗曾經打算讓我娶她。」
端靜氣定神閑地偏過頭瞧著他,「怎麼沒見到你這位夫人啊?也不替我引見一下?」
想糗他?他不介意,噶爾臧氣定神閑地回望過去,「父汗前腳剛說要提親,那個噶爾丹的女兒後腳就跟著部眾去京城湊熱鬧了。听說是為了逃避這場婚,她自己跟著去京城的隊伍跑掉的。」
「原來,不止我一個不想嫁給你啊!」她笑了,輕盈盈的。
他最不愛听這句話,狠狠吻上她的唇,他要她在他離開的這一個時辰里深深地記住他的味道——此生她只會屬于他一個人,除非,他死。
「我去見頭目了,有需要就喊一聲,你屋外頭有百來號巴圖魯隨時听候公主殿下的差遣。」他也算一個。
他沖她招招手,終于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