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是白日里睡得太好,以至夜深人靜時隨水還是毫無睡意。翻來覆去的結果是海藍色的長發成了一頭雞窩,懊惱地坐起身,小妖精決定去找長流談判。無論如何,她一定要讓他答應跟她在一起,雖然她是不懂他口中的「在一起」是什麼意思啦!
但是,她喜歡現在的生活。有他在身邊,就是比那些魚蝦在身邊的感覺好太多了。沖著這一點,她也要他陪著她去隨水長流。管他同不同意,她是妖精她說了算。
飛過花園,越過長廊,她竄到了他所在的主樓,心里想著要用什麼辦法把他從睡夢中搖醒。躡手躡腳地靠近他的內閣,她滴溜溜地轉了一圈——不在!他居然不在床塌上。是在書樓嗎?隨水心里想著,法力已經開始朝書樓的方向感應他的存在。
雖然認識他不是很久,但她知道這個死水鬼是個絕對的書呆子,一天十二個時辰至少有六個時辰是書不離手的。他很有學問嗎?不知道!想她隨水將所有的時光都奉獻給了修行,能懂得經常的「常」不是長久的」長」純粹是語言習慣,不知道的水鬼還以為她多有學問呢!
這有什麼大不了,人間的女子識字的也不多啊!尤其是在這個動亂的南宋年間,能安穩地活著就不錯了,還識字?想得美吧你!
奇怪!怎麼使了半天的法力還是感應不到那個死鬼?隨水掐指算了一算,似乎從他為她梳發以來她的法力就無法對他起到任何作用。這個作用主要是說她無法向對其他比妖精低等的存在物那樣去感應他的存在,他的心思,他的靈力。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莫非他在為她梳發的過程中禁錮了她的法力?不可能啊!除非他是神,否則以他的靈力絕對做不到這一步。
先不管這些,找到他再問個清楚不就得了!
隨水懸在常府的上空,以她的法眼四下觀察著,尋找那片蒼白的身影。
在那兒!他正飄在常府南隅後花園的圍牆處向對面的府院遙望著。隨水記得長流曾經說過,與南隅相鄰的是府縣一戶落破的大家
徐宅。如此夜深,他飄在半空中望著人家宅院做什麼?
隱約有什麼東西在叮叮終咚響個不停,好奇心驅使著小妖精施展法力遁去自已的身形,變成一團水氣毫無生氣地臥在長流的身邊,觀察他的一舉一動。長流沒有察覺到她的出現,仍做著每夜他都要完成的晚課——窺視。
從他的方向可以清楚地看見徐宅佔地不大的花園,每晚的這個時候鏡花小姐都會坐在庭院里撫琴,今天也不例外。而長流依舊像三年來的每夜,凝听著她的琴聲,凝望著她的容顏。
她很美,整個容顏達到了宋人對美的全部要求,絲毫不受戰亂的影響;她的發髻很美,梳著世間最流行的宮善,一看就知道經過了丫環的精心裝扮;她的琴聲很美,算不上精湛卻足以像她的容貌一樣出眾——這所有的美加在一起還不足以征服長流的心,最重要的是她那張歷經了百年輪回的臉龐。
太像了!簡直是一模一樣。
他看鏡花小姐看得出神,隨水卻看他看得莫名其妙。他的眼中閃動的那些亮光是她弄不懂的原因所在,就像……就像海馬爹爹看見海馬娘親的模樣。難道這就是他對「在一起」的定義嗎?他想和那個制造出叮叮咚咚聲響的丑八怪在一起?
這個猜測讓隨水有些惱火,無形的身體有形的力量,小妖精毫不客氣地伸出腳——「咚」的一聲,她把長流飄在空中的身體給踹到了地面。長流在絲毫沒有防備的情況下親近了堅硬的石板路面,鬼身體所感覺到的疼痛讓他忍不住叫出了聲︰「哎喲!」
「誰?」
徐宅的鏡花小姐听到聲響諒叫了起來︰「女乃娘!女乃娘!你快來啊!」
听見小姐的驚呼,年邁的女乃娘匆匆趕來,「怎麼了,小姐?怎麼了?」
「有人!圍牆的那邊有人!」鏡花小姐花容失色地壤著。
老媽媽立刻上前安撫了起來,「小姐,你一定是听錯了。隔壁以前是常府的院落,自從常府公子淹死後,常家的人死的死,走的走,出家的出家,常府早就空了,怎麼會有人聲呢!
鏡花小姐依然疑惑重重,「那……那要是其他人混進空著的常府院落呢?」
「這不可能。」老媽媽一下子否走了小姐的猜測,「常府空了百年,听說以前也有人進去過,可最後都慌慌張張地逃了出來。常府是大戶,家里除了護院一定遍布機關暗道,就是為了防歹人的。現在常府雖是荒了,可那些機關一定還在,沒有人敢進去的。而且據說常府的老爺在出家前將家財散盡,到現在還有不少人在每年的清明為常家的墳頭上灶香,叩個頭,感謝常家的大恩大德呢!沖著常老爺的恩德,沖著常府再無值錢的玩意兒,從沒有人去打常府的主意。百年都這麼過來了,如今怎麼會有人闖進去。小姐,你就安心吧!」
鏡花小姐這才漸漸平靜下來,「女乃娘,既然常家曾經那麼風光,他們家的公子又怎麼會淹死呢?難道都沒有僕役跟在他後面嗎?」
「這都是百年前的老事了,那時候女乃娘我都還沒打娘胎里出來呢!,誰還記得那些個糟糟事?不過……听說常府公子的死跟你曾曾曾祖母有關。」
「我的曾曾曾祖母?」鏡花小姐顯得很吃驚,「就是畫像里那個跟我長得一模一樣的曾曾曾祖母?」
老媽媽已經有些不耐煩了,「大概是吧!誰還記得清楚?小姐,你該回房安寢了,明兒個老爺不是請了表公子來府里坐坐嘛?八成又要你過去陪著,我看老爺是把表公子當成姑爺看了。表公子好是好,就是家底不夠厚實,雖說現在當個官,可萬一過些年仗打得再厲害些,世道再亂些,這個官終究是當不長的。不比那些經營北方皮毛、南方珠寶的那些商人,那個殷實……」
「女乃娘……」鏡花小姐害臊得臉部紅了大半,可眼神中分明寫著少女的情潮。不管怎麼說,這是關系她終身幸福的話題。
在一道圍牆相隔的另一邊,另一個關于幸福的話題正在悄悄展開。
☆☆☆
你以為水鬼就沒有痛覺神經嗎?你以為死鬼就不會受傷嗎?你以為鬼丈夫就沒有自尊嗎?
長流一邊揉著疼痛的身體一邊在心里暗暗抱怨著,除了這些絲毫不起威脅的埋怨,他最多也只敢拿眼瞟上幾下害他受創,腰部扭傷的罪魁禍苜,再不敢有任何的怒氣,因為此刻,那個小妖精藍盈盈的跟正泛著恐怖兮兮的妖火,看起來比他這個莫名其妙被妖精法力從高空中踹下的受難者更加怒火中燒。
難道他被她弄得如此狼狽不堪還對不起她隨水小姐了?天理何在啊?
受不了她所散發的妖氣,長流識趣地先開口︰「你把我從那麼高的地方踹下來總該有句解釋吧!」我都不要你道歉了,給點「騙鬼」的解釋總可以吧!長流越來越覺得自己在她面前很沒尊嚴。
他不提還好,這一提反倒讓她火冒三丈。隨水卷起水袖,露出實在不夠力量的手臂嚷了起來︰「你還有臉問我為什麼把你從空中踹下來?你做了些什麼難道你自己不知道啊?居然還有臉問!」
長流羞赧地紅了大半張臉,局促不安地搓著雙手喃喃︰「你……你都看到了?其實我……」
說起這個長流的確很不好意思,再怎麼說他也是滿月復經綸的飽讀之士,生前是翩翩君子,死後也謹遵禮儀之道。但是,兩年前一次無意目睹鏡花小姐的容貌後,他那長埋了百年的回憶便如潮水漲起,退潮之日遙遙無期。每夜飄在空中,越過圍牆凝望她,凝听她的琴聲成了他必做的晚課。他就是忍不住,忍不住不去看她。這一習慣即使在隨水入住進來也克制不了,這才做下今夜如此丟臉的舉動。
眼見著隨水臉色不好,長流不想在她的眼中看見鄙夷的神色,是故他慌忙解釋︰「我知道我偷看鏡花小姐是很不好的行為,可是……」
「你也知道偷看那個丑八怪是很不好的行為啊!」隨水對著他的耳朵咆哮,任自己的口水洗滌他的眼楮,她想借由自已的妖氣擦亮他的雙眼,「既然知道你為什麼還要看她?你應該看我啊!你應該坐在我的面前仔細地看著我,我要你永遠記住我,只記住我一個!不準再看那個丑八怪,我說‘不準’,你听見了沒有?听見了沒有?」說到最後,她干脆抓住他的肩膀劇烈地搖晃著,想要把自已的意願強行灌入他的腦里。
如此一來,長流的腦子更暈了。他以為她是對他偷看的行為引以為恥,可是她生氣的原因好像並非如此,難道是他理解錯了?
不給他醒悟的時間,隨水一把抓住他寬大的白色衣袖往外面拖。「走!你這就跟我走!我們隨水長流,就你和我,我們永遠在一起。」
一句「永遠在一起」讓長流徹底得驚醒了,用力抽出自己的衣袖,冷靜地丟出三個字,「別鬧了。」
「我不是在鬧。」她是認真的。
罷剛他看那個丑八怪的眼神讓她有種發狂的沖動,她是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有那種感覺啦!但她卻堅持要把他從那個丑八怪的身邊帶開,光是有這種想法就足夠了,她會將它實施到底,不管他同不同意。
看出她的堅決,長流無奈地嘆廠口氣,「我不能跟你隨水長流——我不能,隨水。」
「為什麼?」她不明白,「你是水鬼,你可以活在水中。你不能再轉世投胎,你也永遠不會死,既然如此你為什麼不能跟我一起去水域?難道是為了那個丑八怪?」每每提到「丑八怪」這三個字,隨水都是一副咬牙切齒狀,那樣子看上去她反倒成了一個名副其實的丑八怪。
「她不是丑八怪,她很美。」長流只是憑事實而論。
就是這個事實讓隨水氣惱,她是妖精,可也有正常的審美觀,她知道那個讓死鬼眼晴發直的鏡花小姐比她這個連頭發都弄不好的小妖精美上幾十倍。不過不要緊,那個丑八怪沒有她這麼漂亮的海藍色長發。這點「特殊」讓隨水松了一口氣,之前她似乎一直很緊張。
揀了他旁邊的太師椅坐下,她柔軟的身體垂到了他的身側,濃密的海藍色長發順勢掉進了他杯中。長流想將她的身體扶正,想糾正她身為女孩子該有的坐姿,可所有的話在觸及她那宛如海洋般的發絲時全面消音了。
一直困在這座宅院里,他沒有親眼見過海,倒是在許多游歷書籍上讀過關于海的描述。從第一次見她,就覺得在那片海藍色的神秘中透著幾分廣博,似有著包容一切的力量。表面上她是肆無忌憚地踏進了他的地盤,其實是她包容了他這個孤魂野鬼的存在。
這分認知讓他有些感動,手像有自己的意識,緩緩地爬上了她的發,輕輕地揉著。手指深陷在她的發中,感覺如海水撫模著他的身體。
「長流,」舒服的感覺讓地的聲音有些慵懶,原本緊張的氣氛也跟著緩和了下來,「你為什麼不能跟我隨水長流?
「因為這里有我放不下的東西。」像這座宅院,像人間,像隔壁的鏡花小姐,像我的百年孤獨……
「是因為隔壁的丑八怪吧?」他的神情看在隨水眼中就只有這一個含義。她原本想用法力窺探他的心思,可是不知為何,只要牽扯到他,她窺讀心靈的法力就失去了作用。真是敗給這個死鬼了!
長流不知道該怎樣回答地的問題,他不想將前因後果全部解釋出來,那只好——「差不多吧!」
抓住這個「差不多」,隨水再接再厲︰「那如果那個人間女子死了,你就無所留戀了吧!」
長流一驚,「你想做什麼?」不是他愛大驚小敝,實在是這個小妖精不按常理出牌,他還是小心為妙。「難道你要把她殺了?如果你真的這麼做,我永遠都不會跟你隨水長流。」
「誰說我要把她殺了?」她才不用這麼低等的手段呢!「你不是放不下她嘛!那我就讓你們在一起,就像人間那些平凡夫妻一樣,成親、生子、老死。她死了,可你死不了啊!這樣你就得跟我走了。想想看,你不過是跟她在一起幾十年人間歲月,過了這幾十年你就永遠屬于我了,真是太劃算了!炳哈哈哈——」隨水放肆地大笑著,她大字不識幾個,帳倒是算得挺精。
長流只將她的話當成了一時玩笑,根本沒認真。「我連走路都是飄的,全身冰冷,這樣的我怎麼跟鏡花小姐共度此生?」
他的話音剛落,眼前只感覺一陣藍色的水氣,下一刻他的腳在歷經百年後第一次接觸地面。
「你……你是怎麼辦到的?」驚奇之外長流感覺更多的是高興,因為他更接近凡人了。
隨水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只是輕輕動了動小指頭,只听「咯」的一聲,堂堂七尺男兒摔了個狗啃泥,這場景讓壞心眼的小妖精「咯咯咯」的笑個不停。藍眼一瞪,長流看見了自己腿上綁的東西——是一根鎖鏈!
「鎖鏈的重量讓你飄不到空中,不過這根鎖鏈的末端綁在我的小拇指上,要是你惹我不高興了,我只要動一動這根指頭,你就……」她話還沒說完,剛從地上爬起來的長流再次因為她搖晃的小拇指而親吻地面。
這個結果讓隨水十分滿意,她暫時松開了鎖鏈,將安全還給他。「好!就這麼決走了!我來偽造一份文書,證明你是常家的後人。然後你順理成章地來此收回常家府宅,大方地住進來,接著就可以把那個丑八怪騙進門了——你們人間管這個叫‘迎娶’是吧?其實還不都一樣!一個媒婆扯得天花亂墜,弄得人心癢癢,娶進門兩相對望根本不是那麼回事。還不如我們妖精呢!看中了就一起修行,處不好再分開,你瞧這多簡單。」
長流小心翼翼地站起身,瞟了她一眼,「還是算了吧!我終究只是一個鬼,不可能跟鏡花小姐這樣的人在一起的。」
「什麼不可能?有我這樣法力無邊的水妖精在此就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的,你說。不可能是對我能力的置疑。怎麼?你看不起我?」他要是再敢跟她猶豫,她這就跟他吹胡子瞪眼。
長流果真屈服在她的婬威之下,用無聲表示了同意。一個人鬼相親相愛的計劃就這麼被一個水妖精外加一個只能算作配菜的水鬼給制定了下來,究竟該項計劃如何一請听下回分解!
☆☆☆
清晨,一支浩浩蕩蕩的人馬拖著大量的行李以及看起來很豐厚的家財不緊不慢地從城外西行,他們的目的地不是他方,正是常府。街上的老百姓掙扎在這種動蕩的歲月,己經好久沒見到如此大的陣勢。不一會兒的工夫,街上就熱鬧開了。
「听說了沒有?這是從北方逃過來的富賈,據說他的金銀珠寶能堆滿整間屋子呢!」
「我知道!我知道!還說他開了好多家當鋪、錢莊,比當今皇帝老爺還富有。」
「都說這位富賈還只是一位年輕的公子,還沒有婚配的對象呢!要是哪家小姐能被他看中,那可真是上輩子修來的福氣啊!」
「據說他是常府的後人,常老爺身前做善事,死後百年常家依然如此顯赫,這就是善有善報。」
坐在轎中的貴公子將這些街頭巷尾的議論一一收在耳中,不覺淺笑而出。他不是別人,正是死了百年的常家少爺,如今他的名字叫水長流,是常家外戚一族的後人。
這個名字和身份都是隨水為他安排的,她似乎比他更懂得人間的規矩,知道財富之于世人遠大于這個人本身的才學。這些財富、僕役和謠言都是她用法力變出來的虛幻,不過是存在于世人的眼中。金錢偽裝出的顯赫外在也減少了旁人對其身份的懷疑,這使得他可以光明正大地重新走進他待了一百二十年的常府。
從這一刻起,他不再是鬼,他是一個真正的人,一個成功的,顯赫的,被世人所尊重的人。他可以隨意選擇婚配的對象,當然,他也可以輕易接近徐氏鏡花小姐,包括娶到她。
一想到惆悵了百年的心將要得到徹底的釋放,長流穩坐在轎子里的身體就要飄上半空中。一只手適時地按住他向上的身體,同時還有一雙藍盈盈的眼對上了他的竊喜。
「你似乎很開心?」讀不出他的心,她還看不出他的喜形于色啊!昨天鬧到半夜他還說不裝成「水長流」,不裝成富家公子,結果呢!現在樂得都快飄起來了,真是個口是心非!
看見她的突然現身,長流有些愣。轎子空間有限,小妖精柔軟的身體隨意地歪在他的腿上。她安穩,他卻怪不自在的。左逃右逃,逃不過她的溫香軟玉,只好任她胡來。「你怎麼來了?不是說在府里等我的嘛!」
隨水撈起身側散亂的發絲,「它們——亂了。」她說得理所當然,好像她的發就該是他的責任。
長流倒是挺認命,「梳子呢?」
隨水動動念頭,原本放在常府內室里的那把桃木梳子瞬伺出現在長流的手中。他流暢地為她梳著發,「梳完發,你先回去吧!我一會兒就該到了。」
「怕什麼?又沒有人會看見我,外面那些抬轎子的都是幻影。」他梳的發很簡單,可她就是喜歡,真是無奈啊!
「你不餓嗎?每天一起床就嚷著吃東西,都這個時候了,還不快去吃早餐,我把做好的細粥放在廚房里呢!」
隨水听出了他的急躁,歪著腦袋她若有所思地瞅著他。「你似乎很不歡迎我在這里啊?」
廢話!一男一女擠在這麼小的轎子里,像什麼樣?長流自認現在已是人的身份,決不能再放任她這樣下去。
「听話!快點回去吧!」
回去就回去,誰稀罕?隨水翻了一個白眼,一個移形大法移走了自己的身形,臨走前猶不忘報復地踹他一腳,長流捂著受創的胸口咳嗽連連。
小妖精不僅妖里妖氣,還不能得罪——記仇得很例!
☆☆☆
「去呀!你倒是去呀!明夜當空,隨水卻在不停地催促,只差沒伸出席子將他一腳踹到牆院那頭。
長流極沒形象地抓著門檻,死也不肯松手。「明天再說吧!都這麼晚了,現在去拜訪也不合適啊!」
隨水跳到他的前方,指著他的鼻子問道︰「你要搞清楚!白天你這個死鬼能出門嗎?見了太陽你雖然死不了,可是會比死更難過,而且你這個鬼身份也會徹底地暴露。你拿什麼去拜訪隔壁的徐家?你拿什麼去娶人家小姐?你倒是說出來听听啊!」
她說的都在理,長流也明白自己的體質只能在這樣的夜晚去拜訪隔壁徐家,可他還是猶豫不前。
小妖精不肯罷休地拉著他的手不停地晃著,「快點去啦!你還要娶人家呢!別忘了,等你跟那個丑八怪結婚、生子,百年後你可就是我的死鬼了。我們要一起修行!所以,你還是趕快去把這些煩人的過場走一遍吧!」
「你那麼堅持要和我一起修行?」
第一次正視她的認真,長流不明自是什麼原因讓她如此堅定地要和他構築「永恆」。那種堅持是屬于妖精的魔法,他這個由人變鬼的俗物無法理解。「如果……如果我真的如你所料和鏡花小姐走到了一起,然而等她百年過後我卻不願隨你去水域,那你怎麼辦?毀了我的魂魄嗎?…
「你不會失信。」她的語氣有著前所未有的肯定。
她說對了,他是君子,他從不會失信。既然答應了她的計劃,就等于把鏡花小姐百年後自己所有的歲月都賣給了她,他賣得心甘情願——是為了能和鏡花小姐共度幾十年,還是為了和這個有點古怪又很對他心的小妖精共守余歲,連他自己都難以分辨。
作為一個孤寂了百年的鬼他只知道他要找回百年前作為一個人他本該擁有的一切,否則他真的是做鬼郡不會安心。
「那……我去了。」
猶豫在一點點退去,長流走到大廳門口轉身望了隨水一眼,像是在等待她的建議。終究,她只是揚著海藍色的長發笑著點點頭。就是這股推動力,足以將長流推出這個門口,推進一個人間女子的懷抱。撩起白袍的下擺,他邁過門檻大步走了出去,氣手中有著與書生氣完全不相符合的決然。
有那麼一瞬間,隨水想動動自己的小拇指,那里有一根肉眼看不見的牽絆連著他腳下的鎖鏈。只要地稍稍一動,他就會跌倒在地再也不能向這段情愛之路前行。她真的想動一動,可她不能。
閉上眼,她告訴自己︰隨水啊隨水,不要任意妄為,別忘了度過這人間短暫的幾十年,未來的光陰死鬼都會和你共享水的精華。所以,你只能幫他不能害他,幫他娶到那個徐家丑八怪,就是幫自己找到隨水長流。一切就是這麼簡單明了,毫不復雜,毫無疑問。
只是,為什麼身體有個地方會痛?像是被水嗆住了似的喘不過氣,這是為什麼?
水藍色的身影蜷縮成小小的一團窩在氣派的太師椅里,海藍色的發絲靜靜地垂了下來掩住她像被水洗刷過一遍的臉龐。她在等待一雙蒼白而且冰冷的手幫她撥開那分凌亂,而那雙手的主人正在忙著給未來的老丈人遞拜拈呢!
☆☆☆
徐老爺原本正和夫人在內堂商量著要找個什麼理由去拜會隔壁的一方富賈,沒想到管家就興沖沖地拿著財神爺的帖子找上門來了。雖說已是入夜時分,不過不要緊,是富人什麼時候來拜訪都會受到主人的熱情招待。
「水公子,您真客氣!本來該我們先去拜會您的,怎好讓您這麼晚還親自上門。」徐老爺打著彎腰,一副卑躬屈膝狀,足以體現來客在他心目中的尊貴。
他越是這樣,長流反倒越顯得拘謹。「晚輩因忙于收拾新宅,來日還要周旋生意場,故這麼晚還來拜訪徐老爺,實在是有失禮數,還望見諒。」
「哪里!哪里!水公子忙于家事、國事,難免有所忽略。您于百忙之中還能想到我們這些鄰居,這樣的後生晚輩實在是難得!難得!」長流一個謙虛,他徐老爺就把長輩的架子端起來了。其實算起來,長流還是和他曾曾祖母一輩的。
長流儀態大方地在客廳坐了下來,環視四周,他不禁想起百年前的那次拜訪。
那時候,徐家和他們常家都是縣里的大戶,富貴逼人。原先的這個客廳里掛放著唐時書畫,隋時青瓷,連茶盞都是先代官窯出品。
然而今日不同往昔,書畫早已當了現錢供這些習慣了奢華的老爺、夫人。官窯的茶盞變成了普通的茶杯,里面盛放的是同樣上不了廳堂的劣質茶葉。惟有那客廳里的桌椅仍是百午前的,不曾改變,它的陳舊灰暗一如這個百年家族的近況。
「水公子,您喝茶啊!」
老管家帶點討好的聲音拉回了長流的思緒,他差點都忘了自己現在姓「水」——水長流,真不愧是那個小妖精匱乏的文采里能想出的絕無僅有的「好名字」。憶起隨水得意洋洋,自我感覺不錯地將這個名字宣告給他時的樣子,他的嘴角就不由自主地問上彎去。
徐老爺錯把他的微笑當成對徐家的好感,一顆擒悅之心蓬勃而起。「水公子,您現在住常府還習慣吧?」
「很好。」他住了一百二十年,想不習慣——很難。
「習慣就好!習慣就好!」徐老爺疑慮著要不要將下面的話說下去。作為一個自詡斷文識字的大老爺下面的這番話一旦說出絕對會破壞他英明神武的形象,然而為了徐家光輝的未來,他似乎又不能不說。「水公子,你既然是常府的後人,那你對常家的事清楚嗎?」他由試探人手。
「听過一些。」長流暗自估模著他要說些什麼。
听過一些,那也就是還有一些不知道。徐老爺這下可逮到機會了,他帶點神秘又有點興奮地抬高語氣,「那您知道嗎?百午前我們徐家還差點和常府結親呢!」
長流的心「咯」的一聲提了上去,「你是說我……常流少爺和……」
「和我曾曾祖母的親事啊!」徐老爺將那張油光光的豬腦袋湊到長流跟前嚼咕了起來,「我听我曾祖父說,本來曾曾祖母和常家大少的婚事都訂下來了。可惜常家少爺沒那個福氣,訂婚沒多久就淹死了。您說可借不可惜?」
他可借的是常家那些家財!他們這些後輩是沒看見,據說常老爺就這樣將萬貫家財散給了縣里的那些窮鬼,早知道就要那個死老太婆先嫁過去得了,反正她出嫁後還不是被夫家休掉。
徐老爺隨意的話語觸動了長流沉寂了百年的回憶,他茫然的目光頓在手中的茶盞上,恍忽問他似乎穿越了百年時空再回到二十年庚的歲月。那天的他風華正茂,意氣風發地坐在這間光彩熠熠的客廳里;那天的他高談闊論,一顆火熱的心為了一段夢寐以求的愛情而雀躍;那天的他叫常流,是個真真正正的男人,而不是如今這個死了百年的水鬼。
徐老爺絲毫未能察覺他心緒的變化,仍絮叨著,「那段沒能結成的良緣成了遺憾,沒想到百年後水公子你作為常家的後人重駐常府,這也是我們徐家的喜事啊!」如果你能作我的佳婿,那可就真是喜事一樁了。「對了!水公子,我有沒有跟你介紹小女?」不等長流開口,徐老爺也不管規矩不規矩,禮數不禮數,立刻回頭吩咐丫環把小姐請出來。
後堂的小姐听說隔壁的大富豪來家里拜訪,早已把一顆興奮的芳心連同美麗的裝扮準備妥當。只等徐老爺一聲令下立刻奔赴而來,美其名日︰讓貴客久等是一種失禮。
「鏡花見過水公子。」美人作揖,連姿態都是美不勝收。
長流禮數周全地站起身來,恰好迎面相對美人雙昨一一像!真是太像了!雖然隔著距離注視了她三年,可這樣近距離地看著她,他還是忍不住靶慨萬千。她和她的曾曾曾祖母簡直一模一樣,他真要懷疑她是否是「她」的轉世。
鏡花小姐原本以為所謂的富豪一定又老叉丑,不想竟是個翩翩佳公子,儀態風度相當端莊,這讓她心內的欣喜在財富堆積的好感上又加了幾分。
偏偏身在一旁的徐老爺錯把長流的驚愕當成了被女兒美貌所吸引的窘態,心內不禁作起了財神爺老泰山的美夢。望著處于靜態的一對男女,他的眼中己經堆滿了用之不盡的金銀珠寶。
長流一味陷于震驚和喜悅之中,他幾乎己經嗅到了愛的氣息。上蒼是公平的,在剝奪他所有的一切之後又用百年的準備還給了他這一切,既然命運再給了他一次機會,他就決不能松開手。
他要得到她,這個百年前他本該擁有的愛人。這一刻,水鬼失去了人該有的理智。
他終究是鬼,一個冤死了百年的水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