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廉親王府的日子比何焯想象中更體面自如,廉親王對他的才華十分賞識,凡事都同他有商有量的,親王的折子都由他親筆呈寫——春風得意正是他此刻的最佳寫照。
忙活了大半個月的工夫,他好不容易請了假回家去看看,順道不忘去趟何家書坊。他的書稿應該已經排好版子只等印刷成冊了吧!
他正要進去,何夫子似乎預料到他會來一般打起了簾子正從里頭出來呢!
「你來得正好,有位衛老爺正要見你呢!」
「見我?」哪位衛老爺,他不記得相交之人中有什麼衛老爺。
何焯滿懷疑惑走進廳堂,遠遠就見到一位氣度非凡的男人正翻看著他的手稿,「在下何焯,敢問您是……」
「鄙姓衛,家中排行老二,你叫我衛二爺就是了。」
何焯應承了,這衛二爺倒也是個明快人,開門見山直奔主題︰「何先生,咱們也無須說那些客套話,明說了吧!我願買下你的手稿,條件是這本書不能再刊印,天下只此一本。當然,我不會讓你吃虧的。听聞你原本打算一本書賣五百文錢,這加起來往好了算頂多也就能賣個幾千兩銀子吧!我願出兩萬兩,您覺得如何?」
原來是個準備砸大把銀子買他的八股文集預備來年會試之人,既然遇上了爽快人,何焯也不含糊,直接同他說了自個兒的意思。
「衛二爺,不是在下不給您老面子,實在是在下有自身的緣故。這本集子的出版原不是為了謀錢,只是為了圓在下的心願。」
「兩萬兩不成,我還能再出更高的價。」衛二爺顯然是不肯輕易死心的。
何焯知道這些富貴人家的老爺有兩個以為,這一是,千金不如榜上有名;二是,沒有銀子解決不了的問題——反正話他就說到這兒了,「衛二爺您還是請回吧!這本集子何某是當真不能拿錢去換的。」
「不如何先生你再考慮看看吧!在八爺府上,即便是潤席,十年怕也賺不到兩萬兩吧!」
還真叫他說準了,八爺府里明面上的俸祿,千兩紋銀都不到。
衛二爺此言一出,就把何焯給震住了。這衛二爺看似不是一般的來歷啊,居然知道他在八爺府當差,既然知道仍然如此堅持,可謂來頭不小啊!
這京城到底是藏龍臥虎,氣派非凡啊!
衛二爺起身要走,臨了仍叮囑何焯再三考量。何家阿翁出面,好言好語地送走了衛二爺,空落的院子里只留下何焯與何夫子四目相對。
「在廉親王府待得不錯吧?」她起頭就拿八爺做文章。
何焯也不吭聲,反倒問起她來︰「你可知道這衛二爺什麼來路?」
何夫子大笑開來,「人家可是爺,你這位爺在廉親王府里供職都不知道人家的來路,我一個小小的印書女,你居然問我?真是問到隔壁家去了。」
「你只是一個小小的印書女?」
他忽然一個箭步踱到她的面前,逼近她的身前,她可以感受到他呼出的氣染得她的臉滾燙。
「一個小小的印書女居然比當朝一品大臣更早知道官員的升遷?」
他湊到她耳邊嘀咕,軟軟的聲音配合著軟軟的氣息侵襲她的頸項——這家伙玩陰的。
何夫子屏住呼吸,努力維持面上的笑容,「那你要不要听听一個小小印書女的建議?」
「洗耳恭听。」他玩味的笑容顯然未把她的話當真。
哪怕只听進去一句也好,何夫子鄭重其事地警告他︰「和八爺保持距離,盡可能地遠離奪嫡之爭——何焯,你知道,我不是在開玩笑。」
他怔怔地望著她,許久忽問︰「你以什麼身份跟我說這些?如果只是坊間的一個印書女,我很難不把這些當成一句玩笑。如果你是以四爺家包衣的身份,我會把你的話當成黨派之爭。何夫子,你勸我不要親近八爺,可你自己卻是四爺的人,這又叫我怎麼能相信你的話呢?」
他的話值得玩味,何夫子不動聲色地听著,既不解釋,也不打斷。
何焯索性直說了︰「你口口聲聲要我明媒正娶,你信誓旦旦要做我何焯的夫人,可你甚至沒告訴我,你是雍親王府里的人。你對朝局洞若觀火,你甚至比當朝正一品的大臣更早洞悉聖上的決議,然,你又同我說了些什麼?
「何夫子,你讓我覺得不可信,你知道嗎?我不能娶回家一個我全然不信任的女子,即便我喜歡你,甚至迷戀你。」
何夫子淡然地微笑,並未將他的話當了真,「你如果想找借口推翻那天打賭的事,大可不必。因為我也沒將打賭的事當真,我可不覺得你一個親王府的上賓能娶我這麼一個印書女。」
她太過自信了,他歡喜的正是她與身俱來的這秉性,而痛恨的也是她這份龐大的,毫無理由的自信。
「你的身上有太多謎樣的東西,它讓我著迷,又讓我想逃離——何夫子,你知道,我不是在玩笑。」
打何家書坊出來,何焯就進了儒茶青幽。
有時候他會感嘆上蒼戲弄世人,同樣是女子,為何何夫子與喏喏小姐會有天壤之別呢?前者粗魯,後者文雅;前者迷惑世人,後者為塵世所迷。同樣想嫁他為妻,前者雖言明,他卻不知所措,後者藏著掖著,他同樣知道,同樣……不知所措。
「潤千,自打你進了廉親王府已許久不來我這里坐坐了。」乍見著他,喏喏小姐近乎梨花帶雨。
何焯少不了一番安慰,「新入王府,功未成、名未就,加之很多規矩都有待熟悉,遂極少出門,都忽略了老朋友。」
一句「老朋友」,他希望她能听得明白。
他顯然高估了喏喏小姐的理解能力,他話音未落,她已攀附著他的手臂哭訴起來︰「潤千,你不在的這些日子發生了好多事,你都不知道。不知道從什麼地方來了個衛小爺,听說跟當今聖上還攀著親,時常過來粗言穢語的,叫我一個小女子可如何是好啊?」
正說著,那位衛小爺就登門造訪了。
「喏喏小姐,昨兒我送來的老君眉嘗了沒?味道如何?要覺得好,我再叫人送來。」
喏喏小姐躲在何焯的身後輕聲答道︰「喏喏不敢勞煩小爺破費。」
「破費個什麼?那些個玩意不值什麼。」衛小爺見喏喏小姐以身前的男人遮擋,頓時來了火氣,「你這是干什麼?好生坐會兒,咱們兩個說會子話啊!」
何焯並不想卷入這些污七八糟的是非中,可叫他坐視喏喏小姐不理,他又辦不到。思來想去,他上前先招呼這位衛家小爺,「小爺哪里人?面生得很,不是這兒的常客吧!」
「家父在外任官多年,我剛隨父親回京,這會子面生,瞧瞧不就熟了嘛!倒是你……」
衛小爺手里的扇柄直指著何焯的鼻梁,「我認得你,你就是那個寫了一手好八股,卻屢試不中的何焯、何潤千嘛!家父倒是時常夸贊你,可我不懂,一個自己都考不中的書生還能教別人如何寫文章?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他又拉著眾人調侃何焯︰「我听聞你前些日子跟個印書女打賭,說是她能挑出你的錯,你就娶她為妻——怎麼?都這麼些日子了還沒辦喜事呢?要不要我助你一臂之力?旁的沒有,喜金我可多得是。」他拍拍手,旁邊的小廝忙遞上一疊銀票,燒得人眼都紅了。
這一說倒是提醒了大家,眾人一片笑鬧之聲,把個何焯晾在一旁,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喏喏小姐見眾人都不把何焯放在眼里,抬出尊佛來震懾震懾,「何公子如今已是八爺府里的人,他還任職于南書房,那可是多少金榜題名的舉子可望而不可及的。」
她未料到,這一句話倒給了衛家小爺以契口。
「你還休抬出八爺來嚇我。」
衛家小爺洋洋得意地揮舞著扇子,一張笑臉讓人想用力撕下來,「八爺那是什麼人?算起來,他還是我表哥呢!實話同你說了吧!八爺的親娘那是我親姑,咱也是皇親國戚那撥的。」
他一個從外地進京的官員子弟,正愁找不到機會在這藏龍臥虎的京城里好好顯擺顯擺。喏喏小姐正給了他這樣一個機會,衛家小爺趕忙把他的靠山抬出來晾一晾,也好叫京城里頭那些達官顯貴莫要瞧不上自個兒。
他的靠山有沒有震住旁人尚不可知,倒把剛進廉親王府的何焯給震住了,什麼人不好遇,竟遇上了八爺的表弟,良妃的外甥。
他怯怯的表情于衛家小爺來說更像是一種鼓勵,衛家小爺一把拉住喏喏小姐的手,「今兒個小爺我就把話挑明了,喏喏小姐,小爺我是看上你了,收你進房怎麼樣?我這就叫人抬了轎進府,打今兒起,你也算富貴了,哪還用得著在這里賣茶啊?」
喏喏小姐盡可能逃離他的魔掌,她還不時地使眼色給何焯,關鍵時刻他得救命啊!「小爺,您說笑呢!」
「小爺我從不說笑。」
今天大家還都不說笑呢!何焯頭大地想到,他試圖上前為喏喏小姐解圍,可為了一個與自己不相干的人開罪八爺也就算了,事後喏喏小姐萬一誤會他想娶她,那可怎麼是好?
必鍵時刻顧不得許多了,何焯一把拉過喏喏小姐沖衛家小爺吼道︰「你這是搶親呢!」
「我就搶了,小爺我看中哪家姑娘,我還就要了,怎麼樣?」
衛家小爺沖底下的家丁使了個眼色,那些小子頓時將何焯團團圍住。眼見著他就要被莫名其妙地打個半死,卻听門外一聲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