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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醒來時,剛好保持側躺的姿勢。宋子赫熟睡後的美好面孔就在不到二十公分處與她相對,溫熱的鼻息不停拂在她臉上;他顯然是倦極而眠的,身上未蓋妥被褥,草草躺臥在她身邊。
胃極度空虛,神識卻變得相當清楚。她環視臥房,看見床頭用畢的點滴空袋,拔下的針頭、固定膠帶,大約明白了發生過的事,唯一不安的是,她身上的衣服不是自己的;她依稀記得他曾扶抱著她如廁,甚至替她穿月兌內褲,那些影像不會是春夢的內容,他知道了什麼了嗎?
無暇再探討,她瞥了眼腕上的針孔,不解地說了句︰「你可真是什麼都行啊。」
替他覆好被褥,緩緩下床,調適了微眩的視焦,天色已放亮,她想了一下,穿上掛在椅背上的外套,拿起她的手袋,回頭眷戀地看了看他。她不能再留下,她必須解決和恩琪問的事。
恩琪決絕地換掉了兩道大鎖,拒絕讓她進入。她的鑰匙不再管用,但她可以隔著門乞求恩琪,誠心懺悔,再度忍受恩琪刺耳冰冷的嘲諷,她可以重復解釋,說明真相,直到對方消氣,真心寬宥她的無心之過,她不能失去恩琪。
「但是,我該拿你怎麼辦?」她懊喪萬分,凝望著宋子赫。「這就是代價嗎?當初不該動念懲罰你的,結果卻懲罰了自己。」她苦笑。
什麼是對?什麼是錯?她再也不能回答。她只知道,凡事一旦涉入了情愛,就不會有正確答案。「我們總想面面俱到,上帝卻開了我們玩笑。」
她抹去眼角濕意,轉頭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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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燈初上,晚餐時分,宋子俐推開的卻是咖啡館的玻璃門。她稍事尋覓,在吧台附近的座位看到頻頻望表的宋子赫,不悅地對她指指時間。她三步並成兩步地走過去,長舒口氣道︰「老兄,我也是個忙人好不好?哪能只管你的事啊。」
「事有輕重緩急,沒听說過嗎?」他板著臉。
「真是!」她努努嘴,一坐下,喝了一大口水,從公事包里抽出一張紙遞過去,埋怨道︰「這事你得好好謝我,好不容易找到人查的,這筆費用你得擔上。」
他隨意瞄了眼費用明細,折了兩折放進西裝口袋。「還有呢?」
宋子俐再遞上一份快遞紙袋,面有遲疑。「這里是當地的一些剪報,還有當時醫院的病歷復本,一些從系刊找到的生活照,重點是,你真想知道?」
「……」
「別瞪我嘛,真沒想到田碧海看起來簡單,其實真不簡單。你若只想談個戀愛,倒不必費這種心思,我是為你好。」
「操這種心由我爸來就好,他才是個中高手。」
「那好,別怪我沒警告你。」她再喝下第二口水,同時斂起輕松姿態,作出難得深思的表情。「這事得由向恩琪說起,這個向恩琪……」她歪著腦袋搜尋記憶。「不會就是你們公司行銷部上次合作的廣告公司的企畫吧?我有點印象子聰和我提起過——」
「對,別岔開話題。」這不是談論向恩琪的好時機。
「別急嘛!向恩琪和田碧海以前在台灣時就是中學同學,兩人情同姐妹。向恩琪是混血兒,中學時父母離異,依照協議,她大學時得到美國依親,和母親同住。田碧海就住那時一起和她申請了同一所大學,一道出國,這事你清楚吧?」
他不算知之甚詳。向恩琪從前雖然對他知無不言,但從未提及田碧海這位密友的一切。
「所以嘍,她們的交情可見一斑。向恩琪一直很照顧田碧海,她們原本住校舍,大學畢業後搬到郊區,和向恩琪母親另外組成的家十分靠近,兩人共租一獨立小屋,各自找到了工作。事情發生那年,田碧海正準備參加附近大城商會辦的家具設計展,說來你可能不相信,听說她從前活潑愛玩,和現在很不一樣。」她從紙袋中模出一張照片,交在他手上。「看一看。」
照片里的女子蓄著齊耳卷翹短發,皮膚棕亮,體態健美,著緊身短恤和短褲,手舉一張輕巧的小圓椅,大概是她當時的得意之作;她笑容亮麗,露出一排貝齒,流露出俏皮快活的氣息,不自覺令目視者噙笑,他忍不住以指尖撫模照片上那一抹劉海。
宋子俐見狀,發出一聲惋嘆。「同時間,她們居住那個小鎮連續數月發生了好幾起入侵民宅的性侵案件,偵辦了很久,搞得鎮上警察頭痛萬分,卻總是缺少突破性證據,居民人心惶惶,卻一籌莫展,這些案件當地小報都有報導。」到這里,宋子俐暫停敘述,悄悄覷看男人,他面色黯青,眉頭緊繃,手中的照片被攔腰捏出皺褶。
「我沒事,說吧。」他揮揮手。
「向恩琪她們自然知道這件事,听說田碧海特別為此加入了附近的女子防身術社團,家里還裝了保全設備,有一段時間向恩琪停止了外宿的風帆訓練,就為了不讓田碧海落單。但日子總是要過,該進行的計畫也不能就此停擺,況且事情一久,人總會淡忘松懈,連續四個月鎮上都很平靜,向恩琪參加了一項兩天一夜的風帆聯誼,田碧海為了參展,獨自留在家里趕工。」她一口氣說到此,整個人不自在起來,皺著臉猛喝水。
「她受到了傷害?」他已做好心理準備,直視宋子俐,不準備跳過。
「也不盡然。」她面有難色,似乎不知如何形容較為恰當。「她是受傷害了,但又不是那種傷害。但若要我選擇哪種傷害好一些,我還真選不出來。」
「……」一番繞口令使他瞪直了眼。
「哎呀總之,這個田碧海也真有她的,沒枉費學了那套防身術,她奮力抵抗過了。你能想像獨自一人在一棟老房子地下室起勁做著事,突然燈不亮了,電話也不通了,若要我,早嚇得投降了,哪記得該怎麼保護自己啊。」
他喉頭一緊,把冷掉的咖啡灌進嘴里,卻險些嗆岔了氣。
「可是從某個角度來說,壞就壞在她反抗了,還正中那混蛋要害,她那條小命也差點玩完。」
「說重點。」
「那凶手體型魁梧孔武有力,就算手上沒武器,捏死田碧海跟捏死螞蟻差不多,田碧海根本沒想到這一點,她用一早準備的防狼噴霧器噴得那混蛋一時眼盲,趁機對他做了反擊。」
「你是說——」
她聳聳肩。「依警方記錄,那混蛋被發現的時候,一片血,照理是田碧海先下手為強,可重點不在這,重點在她把那家伙搞得凶性大發,你隨便想像一下,受了傷的禽獸會做出什麼事?田碧海不知被凌虐了多久,據說她被救起時,根本看不出來原來的樣子,就剩那麼一口氣。」
驀然間,田碧海對事物別具一格的反應都連通起來了——她討厭意外驚喜,嫌惡肌肉猛男,無法進行親密的身體接觸……
他立刻抽出病歷復本,快速閱覽病癥記錄——牙齒掉落三顆,鼻梁骨斷裂,肋骨折斷五根,引發嚴重氣胸,表皮反覆抽打造成潰爛,顱內出血,部分頭皮撕裂……還能有更多麼?她居然活下來了?她竟這般頑強!
「誰發現她的?」
「向恩琪。」她表情轉趨古怪。「那天同行出游的人發生交通意外,她提早回來,正好目睹凶嫌正在失心瘋狂打猛踢,那混蛋打得警戒心全沒了,沒注意到身後有人,向恩琪一時激憤,就——就失手殺了那家伙。」最後一句是囁嚅說出來的。
「失手?」他目瞪口呆。
「是,警方記錄是這麼寫的。」她點頭確認,又露出佩服之色。「听說是用一把生銹的爐火鉗,她真猛,這才是重點中的重點,田碧海因此活下來了。」
「……」
「活下來了,也受罪了很久,她在醫院躺了三個月,看了一年心理醫師,向恩琪每天在醫院照顧她,一方面得幫著瞞田碧海的父親,又得進出警局——」
「警局?」
「沒錯,雖然是自衛殺人,受盤查還是必須的。她的母親是當地報社編輯,動用了點關系讓這件事很快在報紙上銷聲匿跡,否則那地方東方面孔極少,田碧海的身分很難不受矚目。再過一年,向恩琪台灣的父親去世,她們一起回來奔喪後,就沒再回去了。田碧海父親經濟支援她開了這家店,向恩琪則進了廣告公司,就這樣。」
他揉了揉發疼的額角,閉起眼楮思量。
無庸置疑,這事件幾乎造就了田碧海和向恩琪之間夾纏不清的關系,田碧海如何能自外于這份情深義重選擇他?他在無意中替她、也替自己制造了難題。田碧海與他初邂逅時處處拒絕他,原因竟是如此錯綜復雜。她早就看到了這一點——她不該、也不能愛上他,這項人性測試對她而言太過艱難。
宋子俐對視而不見的他擺了擺五指。「喂,兄弟,你不告訴我為什麼要查這件事我是無所謂,不過,你真的對田碧海動了真心啦?」
動了心?不止動了心,如果可以,他願意守護她一輩子,替她抹去一切不堪的記憶;他衷心願意,但他更能體會,何謂事與願違,三年前如此,三年後亦如此。他曾以放浪形骸企圖扭轉這般深植體內的無力感,終究違背不了真心。是的,真心,只是誰又相信,他確有一顆埋藏已久的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