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一片靜謐,天色不知何時暗了下來,今晚月色甚明朗,由門廊外灑入不大的客廳。
桌上這盤棋,他們已下了近三個時辰。
手中捻著一枚黑子,目雖不能視,但黑子仍準確地落在欲下的位置上,「蘇姑娘,可下得有些悶了?」莫懷惜問。
隨行的幾名護衛都被他打發了回去,蘇染的獨棟小院中,只他們兩人,相對而坐。
蘇染一笑,輕輕地拂了下微散的發髻。
莫懷惜在椅中側了側身,話中帶笑,「若是悶了,可與來客聊上幾句,這盤棋,不急。」語落,冷意乍泄。
「沒想到我這小院近幾日倒是分外的熱鬧。」蘇染也冷聲一笑,「可惜我對不請自來的梁上客卻討厭得很。」
心下不禁暗諷老頭子此次怎會如此沉不住氣,不到一日光景便派人上門。看來此次邊關情況緊急,增兵一事迫在眉捷,兩三日內聖上便會有個決斷。
看來此次戰局,皇上必要爭回幾分顏面,滅滅遼人的氣焰。
就不知老頭子在其中打的又是什麼主意?蘇染蹙眉思索。
莫懷惜衣袖微拂,廳內頓時大亮。
月升,夜幕,蘇染卻遲遲未點燈,她眼力甚好,只這樣在暗中與莫懷惜下著棋也無甚阻礙,此時室內一片通明,蘇染凝眼看去,莫懷惜懶懶倚在大師椅內,臉色似比白日見到時越蒼白了些。
暗自蹙了下眉,蘇染心中升起抹疑惑,現在去不便多問。
「只怕,這幾日內不請自來的客人會更多。」莫懷惜沉聲一笑,「端看蘇姑娘如何招待來者了。」
極冷清地笑了下,蘇染拿起幾旁的空茶碗,微一使力,極輕極脆的一聲,那茶碗碎作幾片,手腕微動,白瓷反著月芒,一道流光閃過。
空寂的小院中隨即一聲壓抑至極的慘叫,伴著另一聲驚呼,一道黑影瞬間躥出院牆,消失無蹤。
一個身著夜行衣的男人被一塊茶碗的碎片擊中眉心,入肉三分,直取要穴,立時斃命。
蘇染收回手,拿了自己那只茶碗飲茶。
「蘇姑娘真是好脾性。」莫懷惜伸手拾起塊丟在桌上的茶碗碎片,白皙修長的手尖捏著瑩白的瓷片,分外好看,「可惜……我卻不想有人擾了我下棋的興致。」
話落,指間微動。
屋檐處再次傳來一聲短促的慘叫,隨著「砰」的一聲,第三名著夜行衣的男子由屋頂掉了下來。
眉心一點血紅,那塊碎片硬生生在他眉間打了個對穿,雙眼翻白,幾點血濺在廳前的地上,昏黃的燈光照過去,看不分明。
蘇染向外看了眼,莫懷惜俊美的臉上不見一絲狠虐之色,淡然、清冷得令人心中泛起寒意。
此時卻有人推開了蘇染院落的朱漆院門,站在門口不客氣地嬌斥道︰「莫懷惜,你以為躲在此處我便找你不到?」
蘇染詫異地抬首望去,推門而入的是位相貌頗精致的少婦,一身紅衣明艷鮮麗,黑眸精亮有神。
發間用玳瑁挽了個高髻,一支玉簪斜插其上,執馬鞭的手上一對澄碧色的玉鐲,隨著她揚手推門的動作發出陣脆響。
來人身後跟著的青年正是那日在望月台中侍候在莫懷惜身側的男子,一身藍袍,一臉苦笑地站在美少婦身後。
「呵,京城之內尚沒有你尋不到的人。」莫懷惜笑道。
「喲,真真多謝你的夸獎,不過這些話你大可免了,不想我與你算賬便立即同我回去。」美少婦不客氣地道。
「自己上車,或是我綁你回去,兩條路任你選。」微頓了下,紅衣少婦頗大方地道,手中的馬鞭在手中晃了幾晃,兩只玉鐲隨即發出清脆的響聲。
莫懷惜未再回嘴,向蘇染所坐的位置無可奈何地一笑,蘇染卻覺那笑中帶著絲暖意,不同一般。
而紅衣少婦的模樣看在蘇染眼中,既霸道又率直,出口的話看似大方,手上卻明顯地晃著威脅,實在令人忍俊不禁。
「讓蘇姑娘見笑了。」紅衣少婦轉向蘇染笑道,明亮燈下仔細觀去,越發覺得來人那雙眼眸亮如繁星,神采奕奕。
她生得本就極好看,這一笑更有如繁花盛開,美到極致,艷到極致,卻又帶著股豪爽利落的氣質,令人感到別樣的舒服。
蘇染雖是粗布素衣,風骨卻端的甚是灑月兌從容,一點浩然之氣生于眉間,毫不輸人,對少婦的話蘇染只回了兩字︰「哪里。」
美少婦黑眸瞬間一亮,隨即又搖了搖頭,眸光中頗惋惜,讓蘇染不明所以地一怔。
莫懷惜卻似看到她的神情般,明白她心中所想,卻只笑了笑,並不出聲。
恍了個神,少婦轉口對莫懷惜道︰「可想好要選哪條路了?」
莫懷惜苦笑,「二姐親自來接,我哪里敢不同你回去。」聲音輕柔,被人綁回去可大不好看。
蘇染徑自打量他們兩人,紅衣少婦方進門,她便發現兩人眉宇間長得極相似,此時听莫懷惜呼來人二姐也不驚訝。
錦寒山莊二小姐莫月灕,也算是汴京城中的一則傳奇。
十五歲接掌錦寒山莊,打理莊內上下一切大小事務,幾年光景便將錦寒山莊在外經營的生意搞得紅紅火火,且為人豪爽、不拘小節,可謂才貌無雙,多少大戶人家踏破了莫府的大門,欲迎娶莫二小姐進門,卻均未能讓其點頭。
四年前,莫二小姐江南一行,方遇到自己的真命天子,江南七省聯會的盟主石棧,一年後答應下嫁其人,不過莫二小姐卻未離家,而是與夫君同居京城,仍是莫府的當家主母。
側過身,莫懷惜對蘇染道︰「這盤棋尚未完,蘇姑娘可介意換個地方繼續?」
「這盤棋我收好,待莫公子改日來訪,再續不遲。」蘇染笑道。
莫懷惜的意思她怎會不明白,但老頭子尋的本就是她的麻煩,何必扯上他人。
「今日蘇府門前幾句話,現在只怕京城上下無人不曉,蘇姑娘留在此處,未免惹人疑竇。」莫懷惜續道,至于他口中的人是誰,不言而喻。
而且,這麻煩自他出現在蘇府門前,便已與他月兌不了關系,哪里會有半途抽身的道理。
「何況,蘇姑娘的住處,也要著人打掃下才好。」淡淡的口氣,指的正是院中那兩個黑衣人。
蘇染眉梢微微上揚,莫懷惜這兩句話正說到她心上。
今日在蘇府門前她承認是莫懷惜之妻,夜未深,老頭子便派人尋上門來,一者是為打探他們二人這夫妻是真是假;二者便是要探上莫懷惜一探,老頭子雖瞧不起江湖中人,但也知江湖中人的厲害,總要清楚底細才好動作。
至于後一句,蘇染眼角掃到那倒在廳前的尸體,血染的地上一片鮮紅,在戰場上可是不用她去處理尸體的。
「既說是我莫家的人,又怎能不進錦寒山莊的大門。」莫月灕也從旁笑道。他們本是江湖世家,何時在乎這一絲絲的麻煩。
若再推辭未免顯得小氣,蘇染一笑,「那便要打擾了。」
「蘇姑娘客氣了。」莫懷惜眉峰一挑,雙眸雖無神,這眉峰一挑,神情卻甚靈動,煞是動人,「只怕山莊內比這小院更為熱鬧。」
蘇染與莫懷惜同出了居住的小院,巷口停著白日他們所乘的那輛馬車,車夫站在一旁,手中牽著一匹毛色黑亮的駿馬,想來應是莫月灕所騎。
她本無什麼家當,也無什麼首飾衣裝好收拾,仍是那套清白素衣,仍與莫懷惜同車而行。
臨出小院時,莫月灕輕聲向跟在身後的藍衣青年交待了幾句,青年點了點頭,獨自留在小院,打點後續。
此時夜幕已深,汴梁城中的夜市漸起,行人如織,甚為熱鬧。
馬車在行人中走得緩慢,蘇染略掀起車簾,夜市上多為孩童與年輕夫妻,放眼看去面上神情平和恬淡,生活雖不見怎樣富足,卻總有一個安定的環境,不必日日擔驚受怕,顛沛流離,這……已算是幸福。
邊關……現如今又是何種情景?
蘇染微恍了下神,指上一輕,車簾隨風蕩回原處,隔去了車外的視線。
莫懷惜倚在臥榻上,低垂著眼,笑得漫不經心。
那神情卻好似蘇染的一切模樣都收入了他眼底,知悉透徹,毫無遺漏。
錦寒山莊貴為天下第一大莊,在汴京城中立足百年,勢力自然不容小覷。
蘇染在官宦人家長大,雖南征北戰,卻不曾接觸過江湖中人,不免有些好奇所謂天下第一大莊究竟是何種模樣?
蘇染既然是莫懷惜請回來的客人,莫月灕便將人安排到他院中暫住,有何需要與莫懷惜直言便可,至于什麼男女忌諱之事倒不去在意。
山莊內並無甚特別之處,外表雖不若官宦人家來得富麗堂皇,卻自有一股雍容大氣之態,庭台樓閣,重檐畫梁,也甚為精致。
掌燈的下人在前,兩人在莫府中行了小半個時辰,猶未到莫懷惜居住的院落。
出身名門,少年得封,皇宮內苑都曾進過,見過的貴府豪院也不在少數,但一介江湖世家有如此規模,著實令人吃驚。
又行了片刻,地形越見幽深復雜,四周環境清寂,又透著股清雅,蘇染暗暗打量,竟發現幾處角落均含著五行八卦之術,蘇染少時閑暇曾看過周易等書,是以略懂一二,心中驚訝之余亦有幾分欽佩,錦寒山莊可百年不倒,自有其道理。
行到一處月門前,終到了莫懷惜居住的院落。
接過下人手中的燈籠,那人徑自退下,莫懷惜引著蘇染入內,「蘇姑娘暫且在此休息,稍後會有人進來熱水與熱茶。」
「打擾莫公子了。」蘇染客氣地道。
看著莫懷惜踏入廂房,如常人一般放下燈籠,模出火石,將桌上的燈點亮,怎樣也看不出他目不能視。
「蘇姑娘不必客氣,夜已深,蘇姑娘早些休息吧。」復拿起燈籠,莫懷惜輕然離去。
蘇染在門前看著那一身白衣離去,未走幾步,踏入靠正廳左側的一間臥房,隨後反身緩緩將門關上。
餅了半晌,那間臥房內卻猶未點燈。
蘇染心中沒來由地一動,手指握在門扉上微使了下力。
月芒如鏈,灑了一院清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