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懷惜一向淺眠,睡至三更驀然醒來,一雙深漆的黑眸睜開,面前猶是一片黑暗。
「回來不去休息,跑到我門外做什麼?」莫懷惜坐在床上,笑笑地問。
門外的人模模鼻子,輕手推開房門,再輕輕關上。
將房內的燈點上,踏入內室,順手由屏風上拿下一件外裳給莫懷惜披上,「我只不過過來看看三爺是否真的睡下了。」
「事情辦得如何?」莫懷惜問。
「院內的事件我已收拾妥當,你們走後,守在外面的人也自行離開,方才回來在府外也並未發現什麼可疑的人。」一身藍衣,身披夜露的素墨回道。
素墨自小苞在莫懷惜身邊,深知他的性子,且莫月灕命他留下打理蘇染院中的事情,自然也另有用意,那邊怎生情況回來自當馬上告知莫懷惜知曉。
在外室桌旁坐下,素墨上前為他倒上茶水,茶已冷,入喉帶著些許涼意與苦澀,繞舌回甘。
莫懷惜听著,輕輕一笑,「看來蘇勤今日必會再有動作。」
「嗯?難道他還想派人到府中殺人不成?」素墨奇道。
「蘇勤不是笨人,怎會做徒勞無功之事。」莫懷惜輕點了點頭,「他尚不能確定我與蘇染這夫妻之名是真是假,所派之人又被我與蘇染所殺,現下蘇染在山莊之內,他自然不會再來踫這枚硬釘子。」
「三爺是指?」
「今日的早朝蘇勤必會有所動作。」
素墨的黑眸轉了轉,笑問︰「那三爺要如何做?」
「此事乃是朝廷的事,我只答應賢王保護蘇染,等待皇上最後的那道聖旨,其余的事自然交給該費心的人去費心,何須我操那份心呢。」莫懷惜笑道。
素墨忍笑,心中想著這果然是自家主子的行事風格。
「傻笑什麼,去拿筆墨紙硯來。」
「是。」自去拿來筆墨,工整地放在莫懷惜面前。
拿過狼豪筆,模到面前宣紙右上邊角,落筆而書,筆跡揮灑,字勁深厚,書至最後一字,行行整齊工整,絲毫不受眼疾所困。
將信紙折好裝入信封之中,遞與素墨,莫懷惜吩咐道︰「你將此信親自送去賢王府,一切事情端看賢王如何處置,回來將結果告知我即可。」
將信妥帖地收入懷中,素墨領命頷首。
「三爺可要再睡片刻?」素墨認真問道。莫懷惜夜里醒來往往再難成眠,他要趕在賢王上早朝前將信送到,不能服侍左右,心中不免有些擔心,更何況……
莫懷惜知曉他心中所想,不免失笑道︰「我自然要再睡一會兒。」
看他神色,素墨放心地吁了口氣,未再多問,服侍他退了外裳,躺回床上,「三爺的藥可服下了?」出門前仍忍不住問了句。
蹙起好看的眉,莫懷無神的黑眸瞪向素墨,冷冷吐出兩字︰「快滾。」
必心討個罵,意料之中的情形,素墨眯眼笑著離去,並非他對主子不敬,只不過他性格如此,有時難免有些討打。
而莫懷惜在江湖上雖被眾人說得怎生厲害,如何狠辣,卻有項要不得的毛病。
莫懷惜身體本不好,在兩年前中毒眼盲後,奇毒難解,需以藥石維持,每月一碗苦到極致的黑湯藥,想讓最厭惡吃藥的莫懷惜服下去,難如登天,這也便是今日二小姐四處尋三爺的原因。
莫懷惜躺在床上,閉上雙眼,眉心打上一個死結,若非心知逃不過莫月灕的眼線,他倒真想避出府去,免得喝那碗藥。
思到此處,莫懷惜甚是著惱,原本欲睡的好心情被擾得散盡,卻躺在床上不願動彈。
五更天將明未明時,月隱雲密,吹了陣涼澀的秋風,竟下起小雨來,待天明起身時,雨水已濕了地面寸許,更添秋意。
莫懷惜雖惱著,未想竟又睡了過去,這幾日本就是體內毒發之時,雖要不了他的命,卻甚是折磨人,他以內力壓制毒發所帶來的疼痛,頗耗心力,氣微虛,竟這樣睡了過去。
素墨將信送至賢王手中,領了賢王的口信回府,見莫懷惜房門緊閉,顯是還未起身。
這在尋常人看來無甚關系,素墨心中卻一驚,幾乎奪門而入。
蘇染推開房門便見素墨臉色青白地沖向莫懷惜的臥房,心下疑問,腦中閃過昨日莫懷惜略顯蒼白的臉,腳步略一停頓,轉而向莫懷惜的臥房而去。
莫懷惜正站在屏風前,一陣模索後想到昨夜素墨動過衣物,讓他無從分辨哪件是中衣,哪件是外裳,不免蹙緊了眉宇。
素墨一驚之下推門而入聲音甚大,轟然一聲,莫懷惜轉過首,黑漆漆的眼眸「看著」來人。
明明是黑漆無神的眼眸,投來的一眼卻倍感凌厲,素墨凜然,站在門口未動。
「發生什麼事了嗎?」
見莫懷惜完好地站在房內,只是臉色比之昨日略有蒼白,修長的手指正搭在屏風之上,素墨干笑兩聲,心中也隨之松了一口氣。
蘇染無聲地站在素墨身後,看到房中情景立時明白,本欲離去,卻見素墨仍愣愣地站在門前未動,再看一眼莫懷惜,未及細想便踏進門內。
听到陣若有似無的腳步聲,且近身之人身上有股陌生的淡香,莫懷惜輕笑道︰「蘇姑娘起得好早。」
徑自取餅屏風上的中衣,白日里看莫懷惜身形修長,如今僅著一件白色里衣,倒顯出一分瘦弱來。
方接近,蘇染便發覺莫懷惜氣息虛浮,臉色比之昨日更加蒼白,心中微詫,卻不便詢問,只取餅中衣遞與他。
莫懷惜接過,又是一笑,道了聲︰「有勞。」
素墨回過神來,見房中情形,莫名地俊臉上一紅,不知如何開口。
「你先下去休息吧,這里不用你侍候。」莫懷惜輕緩地道,自行著好中衣,系好腰帶,行動自如。
略遲疑了下,素墨默然听命退下,留下房中兩人。
「莫公子尚未梳洗,我便不多打擾。」蘇染眼中看到方才素墨臉上一閃而過的神情,收入眼底,心下更添疑惑,卻仍知趣地道了聲打擾,徑自出了莫懷惜的臥房。
用過早飯,蘇染向送飯的下人問詢,要了兩本兵書來打發時間,待丫環將兵書送到她手中,卻看著她嘻嘻一笑,轉身下去了,令蘇染一陣莫名,好似自昨日莫月灕見過她之後,所有人喜歡用帶些神秘難解的眼光看她。
粲然一笑,拿過兵書在桌前細讀。
約過了一炷香的時間,蘇染察覺到抹視線自廊外窗下偷偷打眼看來,抬首看去,只見窗下束發的小壁下一雙黑亮有神的眼眸,眨也不眨地看著她,眼中盡是好奇。
蘇染抬首一笑,與窗下的人對視。
「姐姐是朝廷的武將是嗎?」窗下傳來清脆的問話聲,帶著孩童的稚氣。
蘇染眉梢上揚,唇邊帶點奇特的笑意,緩聲點頭應道︰「我曾經是朝廷的武將。」
「書中言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大人們也總是感嘆一入江湖無盡期,這難道不是說沾染了一件事,便很難月兌身的意思嗎?姐姐曾經是武將,沒準以後還會上沙場。」听了蘇染的回答,窗下的小人略思索後,搖頭晃腦地道。
束發的絲帶隨著他的動作左右搖晃,舉止甚是可愛。
蘇染一震,握書的手一緊,凝目看著那晃動的小人頭。
「你可以進來說話。」
黑漆的眼楮一亮,「打擾姐姐了。」說著人已繞到門前,舉步踏了進來。
一身鵝黃瓖白邊的袍子,七八歲的年紀,眉目清秀,一雙眼眸靈動精亮,隱隱流露出早熟的聰慧。
「你叫什麼名字?」待他走到近前在桌邊坐下,蘇染放下兵書問道。
「莫頌初,那邊走過來的人是我三叔。」白白胖胖的小手向外一指,嬉笑道。
蘇染回頭向窗外看去,舉步過來之人正是莫懷惜。
「姐姐,你真的要嫁我三叔嗎?」莫頌初雙手撐著小下巴,眨著大大的眼楮問道。
蘇染一愕,忍不住輕笑出聲,未及回答,莫懷惜低柔的嗓音已傳入耳中︰「莫少爺今日倒是好興致,跑來管起我的閑事。」這句話怎生也不似在與一介小童對話,令蘇染不禁挑高黛眉,看著這對叔佷。
支著下巴,莫頌初左右搖了搖小腦袋,極認真地道︰「人家這是替大家關心三叔,三叔怎麼可以說我是多管閑事。」
「哦,那我倒要多謝你的關心了。」莫懷惜似笑非笑地道。
「一家人不必客氣,來三叔,佷兒為你倒茶。」跳下凳子上前拉住莫懷惜的衣袖讓他入座,再頗殷勤地倒上杯茶,最後莫頌初討好地一笑。
蘇染淡眼看著這對叔佷,滿臉笑意。
莫懷惜斂眉喝茶,唇角噙笑,低低柔柔地道︰「是誰讓你過來打听消息的?」
這句話問得沒頭沒尾,莫頌初黑亮的眼楮一轉,左右各看了一眼。
「你若不說,我便命人馬上將你送回家去。」似知道他的心思,莫懷惜不輕不淡地又補了一句。
莫頌初乃莫懷惜大哥之子,自成親後,夫妻二人便隱居邊關,少問江湖世事,而莫頌初每年都會被送到中原來小住一段時間,同時跟在莫懷惜身邊習武。
莫頌初立即換上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上前緊緊扯住莫懷惜的衣袖,「是姨娘要我來問的,姨娘說她很喜歡蘇姐姐,而且三叔肯讓蘇姐姐進你的院落,說明三叔不討厭蘇姐姐,于是要我過來問問蘇姐姐要不要干脆當真嫁給三叔好了。」莫頌初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地道,完全不在乎出賣自己的姨娘會有什麼後果。
全山莊上下誰不知道最不能得罪的便是他三叔,姨娘只是脾氣火爆罷了。
而且他最喜歡呆在三叔身邊,才不想剛來沒多久便被人送回爹娘身邊。
蘇染靜听著莫頌初說完,有些哭笑不得。
眼角看到蘇染在笑,莫頌初立即轉向,撲向她,討好地笑問︰「蘇姐姐,你喜歡我三叔嗎?要不要嫁他看看,雖然三叔不是什麼好人,但還算是個好人。」後面半句說得互相矛盾,不知是在夸莫懷惜還是在損自家三叔。
「我與你三叔萍水相逢,不到談婚論嫁的地步。」被莫頌初一雙認真、純真的黑眸注視,蘇染柔和一笑回道。
莫懷惜正身端坐,手中持著茶杯淺呷,一雙無神的眸子似幽幽透出絲笑意,卓然有股清利之氣,漫不經心地道︰「既言是我莫懷惜之妻,天下還有第二人敢娶嗎?」
他說這句時神情並不狂傲,平淡一如往常。蘇染眉峰陡然一揚,凝眼看他。
莫頌初似偷魚的小貓終得到食物,一臉的歡喜,哧哧笑了兩聲。
「既得到消息,就滾吧。」將茶碗輕輕放在桌上,莫懷惜聲音一轉,一股犀利之氣浮上。
從小娘就教他,凡事要見好就收,適刻而止,尤其當你面對的那人是自家三叔時,于是莫頌初立即腳底抹油,眨眼便溜出了莫懷惜所住的院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