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在溫熱的浴白中,韓悅仰著頭,呼吸間是令她有些迷惘的水蒸氣。
有些忘了自己是怎麼回到蔣家的。
好像……在台北街頭游蕩了一晚,找不到一處能讓她平靜下來的地方,所以,想起了她還有一個地方可以去,于是韓悅走上山,花了很長的時間。
而在那之前,她被藍浩琛跋了出來。
她不該這麼介意的。這不是第一次被趕出門,為什麼這一次會讓她覺得……沒有力氣再去找另一個棲所?她真的累了。
五年前,韓悅因為不想听新媽的安排跟婉瑜的男友結婚,跟新媽大吵一架,負氣離家,發誓沒有自力賺到五百萬便不回家。
五百萬。當初,爸爸就是用這個價碼買了這個女人進門,讓她為家族盡力;而她也的確做到了。在新媽的扶持下,企業嶄露頭角,蔣家建立起了它的地位,而新媽也鞏固了她自己的。
新媽,是他們這些孩子私下叫的,為的,是不想連病逝親母的位置都給佔了……至少在心中,他們要記得,新媽愛這個家,而真正的生母愛他們這些孩子。
……在浴白中,韓悅閉上眼。
離家那時,她還未滿二十,所以才能改姓。她改從母姓,想跟蔣家劃清界線……可怎麼劃得清?現在不就回來了?
五百萬存齊了,本想再在外頭玩一陣子,但這回真的沒有力氣了。
是什麼讓她這麼累?她能一天兼四個工,連續三天不闔眼,現在……究竟是怎麼回事?
微微睜開眼。
揮不去腦中的身影,就算那好听的聲音說出了殘忍的話。
韓悅從沒有想過,這個男人會對她影響如此之大。初見,他好像輕易能看穿自己,也能輕易激怒她。那家伙是那麼得理不饒人、那麼不可理喻。相處這段時間以來,韓悅想不起他有什麼好,但或許,她忽略了那不經意的溫柔。
沒有細想過這個男人在自己心里到底是什麼樣的份量。
很突然地,她還來不及反應,一切就結束了
——你愛她,不是嗎?
說這話時,她的語氣听起來很酸嗎?韓悅痛苦地閉上眼。
話一出口,就是她的敗北。韓悅遠比自己想象中重視他、在乎他。
這……是愛嗎?
他們之間,談得上愛嗎?
她不知道。
在可以確認之前,一切——都結束了。
偌大的客廳是歐式裝潢,一派富麗堂皇、美輪美奐。
一個婦人坐在骨董沙發中翻閱批了一整天還批不完的公文。她不過出國了幾天,工作就累積成這樣了。丈夫並不是閑著,為了拓展國際事業,他留在台灣的時間越來越少……所以,這個家更不能沒有她。
「洗完了?」頭也不抬地,意識到一人走進來,婦人道。
「嗯。」韓悅在她對面坐了下來,一身絲質連身襯裙。她已許久沒有穿這些奢侈的衣服了,有些不自在。
「我還當蔣家的五小姐好志氣,不會再回來了。」婦人淡淡諷道,瞥了眼韓悅,見她只是靜靜听著,又說道︰「不過……回來就好,你爸盼你回家已經盼很久了,知道他的悅悅現在在家里,一定馬上從日本趕回來。」
韓悅垂下眼。她知道爸爸一直擔心自己,也能感覺到,其實爸爸派了人在她身邊跟著,就是為了保護她。
下意識模著手臂內側的疤,是小時經歷的一場有驚無險綁架時留下的。自那時開始的吧,爸爸總會派人跟著……在大雄咖啡店被砸那一晚,若不是藍浩琛沖出來,救了她的應該就會是爸爸的人,而她跟藍浩琛之間也就不會有這麼多是是非非了。
柔姊曾經說過,蔣家是座城堡,只要住在里頭就能被保護得好好的,絕不會出一點意外;而安全的代價,就是自由。
如果現在她說願意以自由來交換,她的心,能回到這安全的城堡嗎?
「所以,錢都存齊了?」沒有察覺韓悅心思的婦人瞄了眼時間,已過兩點,便轉入了正題。
鮑事公辦……五年了,新媽還是沒變。媽媽死了,爸爸想要另一個人陪,這些她都能理解;理智這麼告訴自己,心里某處,還是希望能從新媽身上得到一些母愛。韓悅抿出一抹無奈的笑,點頭回道︰「嗯。」
熬人揚了揚手,要候在外頭的管家拿手提電腦進來,打算驗驗帳。
「你大姊回來了,你知道嗎?」管家將電腦安裝妥當,正在開機,婦人問著。「若要回家來,就跟你大姊一起住在你以前那小別墅里,也好有個照應。」
「嗯。」柔姊的事,她一直很擔心。這樣的安排很好。韓悅這麼告訴自己。
熬人微微抬目,覷了她一眼。這孩子,跟當年離去時有些不一樣了,離家後想必過了不少事,現在回來,應該也有了覺悟,不會再任性妄為。
只是……那眼中,失去了那懾人的自信與光采。
不知怎地,婦人有些不快。
好像,看見了年輕時的自己、踏入了這個家的自己,割舍了什麼很重要的東西,迫于一種無奈,而她們,都默默地承受。
——這不像她所知的悅悅。
熬人沒有問起,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她心中並非無情,看見韓悅,她是心疼的。但這就是自己在蔣家所扮演的角色,嚴謹而公正。她也相信,韓悅不會想說。
一旁的管家替女主人連上了網路,將電腦推到兩人面前。
「讓我看看是不是真的有五百萬。」婦人對韓悅說著。「看過了,錢還是你的,今天就搬到你大姊那邊去吧。」
韓悅面無表情地點了頭,經由蔣家特有的保全系統連至銀行戶頭,輸入了帳號及密碼——
熬人傾身向前,正好見到了那帳戶明細的頁面。
而那時,韓悅的手僵住了。
——余額︰1,486元。
兩人在電腦螢幕前瞠大眼,過了很久,韓悅才好不容易找回了自己的聲音。「……怎麼會這樣……」她已有些無措。五年來的積蓄、五年來的一切,就只有這些了呀……韓悅趕緊注銷又重新登入,卻還是一樣。
熬人瞄了韓悅的臉色,知道其中一定出了什麼錯。她不會因為在外頭混不下去而撒這種馬上就會被拆穿的謊。
不過……沒有五百萬是事實。婦人看著韓悅有些慌了,又重復登入了很多次,終于開口道︰「好了,沒有就是沒有。」
「我——」韓悅想辯解些什麼,但又無法辯解。
「今晚你就到你大姊那邊睡吧,明天離開蔣家。」婦人無情地說著,將手邊的東西收一收,準備回房睡覺。
韓悅跟著起身,還想說些什麼,就見到新媽回過頭來。
「把事情弄清楚了,再回來。」婦人溫溫地道。
韓悅愣了愣,再回過神,新媽已上樓。
她轉回那電腦螢幕,咬著唇,試圖回想是不是自己做過什麼變更的手續……不,怎麼可能!對于這筆錢,她是那麼地謹慎,怎麼可能會做了變更而不自知?
不,冷靜、冷靜……這種外商銀行都有二十四小時的服務,只要打通電話就知道了。這麼想著,仿佛又找到了一絲希望,韓悅喘口了氣,轉向管家要了電話,決心要把事情查個清楚。
一來一回,耗了一整夜,終究還是回到了原點,而這個原點,韓悅還是不存在。
藍浩琛拖著身子回到家中那時,已過四點,天都快亮了。
前一晚,陪韓悅在醫院,根本沒好好休息,到現在,已經是整整兩天的奔波外加精神轟炸。
將鑰匙拋在茶幾上,藍浩琛跌進沙發中。身體一旦找到依靠,便更沒有力量再起身,就算現在渾身上下都濕透了還沒干,散發出一種潮臭味……擰擰眉,他睜開眼。
那個位置,正巧見到他們吵架前,韓悅為他煎的牛排。
藍浩琛想起韓悅為他做的每一份餐點——沒有塔塔醬、沒有馬鈴薯色拉、沒有過多的鹽……他挑剔的東西很多,這只不過是九牛一毛,但韓悅都替他記著。
他也想起政繁的話——韓悅替他承認自己不敢承認的事……
藍浩琛知道韓悅從不刻意討好自己,她對自己,或許從頭到尾都稱不上喜歡……這種感覺,很煎熬。韓悅做得已經夠多了,但他還是不滿足。
難道不能嗎?
他不能也為韓悅做點什麼嗎?
曾執著于她面對自己吝于給出的笑容,其實……真正,是希望見韓悅快樂。
這一秒,藍浩琛才真正坦承這個微不足道的願望,或許出自內心深處一種他難以言喻的情感。
說愛,太早太草率。
可卻確確實實地,抹煞不去。
轉頭望向窗外,已有一絲色彩。
這一夜,好長。他幾乎以為要過不去了,但,一分一秒,不曾為誰停過。
藍浩琛從口袋掏出了手機,沒有一通漏接電話……他望著那小小的螢幕,出了神。
不知過了多久,手機忽然震動起來。
藍浩琛有點被嚇到,差點將手機月兌了手。
看了看那來電顯示,是未知的號碼。
蹙眉,他接起,卻不出聲。
「……喂?」那聲音顯然遲疑了下。
天生對于聲音的敏銳,讓藍浩琛听出了電話那頭是什麼人。「韓悅。」
韓悅也頓了頓,才想起自己打電話來的目的。「藍浩琛!我真的沒想到你是這樣的人。」
「怎樣的人?」才一夜,藍浩琛就無法克制自己想要與她說話,想听韓悅多說話,就算,他們可能因此再爭吵。
「你……你還裝傻!」韓悅深吸了口氣,閉上眼。「把我的錢還給我!」
電話里,他能听見一些雨聲,下了一夜的雨還未歇。藍浩琛握緊了手機。「韓悅,你……你在哭嗎?」
電話那頭沉默了。
「韓悅,」他立起身。「你在哪里?」
又是一陣沉默,直到韓悅稍稍平靜了,才再道︰「夠了,藍先生,不知道我又違反了哪一條約定,你可以扣我的錢,但我相信那要不到五百萬。請你,把我的錢還給我。」
「你在哪里?」藍浩琛又問了一次。
「把我的錢還給我!」她吼著。韓悅沒想過自己會有為了錢失控的一天。從前,她是那麼瞧不起那些為了錢不顧一切的人。一旦被掏空,才懂堆積的心血一下子全沒了是什麼樣的感覺。
「韓悅。」藍浩琛能感覺她真的被逼到了一個窘境,就算自己是始作俑者,听見她無助的聲音,還是心疼極了。「告訴我你在哪里——」
「我在家里,我在我的家里。」韓悅咬牙說著。
「你不在。」若在家中,又怎麼會有雨聲,和那脆弱的泫然?「韓悅,你在哪?我去接你。」
「不需要!」韓悅低叫道。「藍先生,請你把錢匯回我的戶頭,我會搬走,把那個本來就屬于你的空間還給你。」她知道自己奪走了他平靜的生活空間,現在,她還給他。
藍浩琛已經有些失去耐心。「我們見面再談。」
「藍浩琛!你……」韓悅緊捏著話筒,再也忍不住罵道︰「我真是受夠了!你如果不把錢還給我,我就……我就……我就告你!」
藍浩琛傻了傻,忽然覺得她這麼說有點可愛、也知道要采取法律行動了。
「我是認真的。」韓悅說得有點心虛。
他低低笑了。這女人把他當成什麼了?要說打官司,他藍浩琛還沒輸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