累呀……瞄了眼三哥表情,陶知行暗暗嘆著氣。白日得乖乖按著大哥、三哥安排,顧著香行生意,夜里還不能做做自己喜歡的事嗎?日操夜也操,這不是她累的原因。
默默地望向三哥身後,店內架上擺得精巧的香爐香粉,兩人說話之時,店里又來了幾位客人試香;轉頭她又看向收錢用的扁木盒,昨兒未點錢,眼下盒蓋都要蓋不上了……生意好,那是家族人人引頸盼望的好事呀。
可就是……
陶知行垂下眉,實在是……很提不起勁哪……
陶氏一家上下莫不為新舊兩間香行賣力,尤其大哥有生意頭腦,從前在京中當過官,因而有些人脈;陶家的香,再過數月連京里都能買到了。人人都做得歡歡喜喜的,唯有小妹例外。
小妹嘴里不說,是不想讓大哥操心吧。
只是,大哥又何嘗不知她還未死心?
上回大哥還說,小妹再不想通,遲早出亂子、遲早給陶家招來麻煩事……這事,真不知該怎麼了了。瞧著她的兩眼空洞無神,陶三眉間輕擰,不再追問,只是默默喝起茶;一會,轉道︰「天未亮你便起身捆香,眼下肯定累了,早些回去歇歇吧,這頭我替你顧著便是。」
「……謝三哥。」
「……謝啥?快走吧。」
「是,謝三哥。」
「再謝就甭走了。」
陶三專心品茶,直至听見後門開啟又闔上,他才抬頭。
回身望著掩上的後門久久,思緒有些紊亂,卻只能硬是揮了去;此時店面前頭傳來聲響,他打起精神想打聲招呼;只是一見來人,嘴張了一半,吐不出聲,回身直想跟著小妹一塊逃之夭夭。
「三弟。」出聲喚他的是陶氏當家的陶知方,身後還跟著三兩人影,一同入店。「怎麼見了我就轉身?」
陶三自知逃不了了,回身陪笑道︰「大、大大大哥,我見你帶了朋友過來,正想多拿幾個杯子,給各位泡點茶呢。」
「嗯,三弟有心。」掃了三弟及店中,不見小妹,他短暫皺眉;旋過身時陶知方溫溫一笑,移了移步伐道︰「先見過福平縣的江大人,是從前我在京中的舊識;另兩位爺是江大人的隨行人。蘭舟,這是我三弟。」
「見過江大人。」陶三恭敬作揖道。見大哥沒再多問旁的,暗自吐吐舌,招呼他四人到桌前稍坐後,便煮茶去了。
在桌前坐定的陶知方望了望同桌而坐的斯文書生,和在後頭立著的魁梧護衛,最後又看回一臉悠閑的老友,道︰「若不是你捎信來,我還真不知你出任福平縣令呢。」離開時老友還在京城,後來輾轉听過一些消息,卻不知有幾分真,寫過幾封信卻沒收過回音,回到老家日江後自顧不暇,也就沒追究過老友行蹤,以為就此斷了消息。如今看來,他消瘦許多……張口良久,最終,只是關心問道︰「蘭舟,這些年都還好嗎?」
「尚可。」三年前被貶之事不是秘密,他也不覺委屈,就不知為何人人都露出同情的眼神?薄唇勾笑,江蘭舟神色自若地應道︰「倒是你,知方,看來極好。只是,我記得你老家香行賣的不是這種香,是我記錯了嗎?」
老友轉了話題,陶知方只是笑道︰「日江府任誰都知,陶氏在這大街上有兩間香行。老香行賣的是立香、燭台、壽金等祭祀禮佛用品,是間五十年老鋪;這間半年前新開的香行賣的則是各式薰香,點在屋內能香上數日不減,有幾種還能溶在水中沐浴,因此極受此地官家、商家小姐喜愛。」
那語氣中透著老友身上少見的驕傲,江蘭舟淡笑不語。不一會,身旁陶三上了茶後又急忙招呼客人去了,由此看來,生意果真是不差的。
陶知方遠遠看著三弟與幾位客人介紹香時的認真模樣,片刻,才迎上老友的注視。蘭舟的來意他豈會不知。前些日子回了信,也回絕了那的請求,不想這家伙竟親身來了……嘆了口氣,他開門見山道︰「蘭舟,我若還是從前的我,怎可能與你同桌飲茶?」
與他對視著,江蘭舟淡出笑。「知方記性變差了,我等從前也常同桌對飲,對月高歌。」
「那是在夜里,在京城外,在微服時。」陶知方說道,語氣里有隱藏得極好的怒意,而那怒意並非針對老友。「蘭舟,我花了五年的時間才說服流落在外的陶家人,將他們一一勸回,開始這般新的生活方式。你可知,我是花了多少心血教導家人們立店、制香,可世人又要花多久光陰才肯忘了陶氏是仵作之門、賤民之階?」
「陶氏並非一般仵作,知方。」他眼底有痛,而江蘭舟只是陳述事實。
「可仍是賤民,蘭舟。至少在世人淡忘之前,陶氏仵作只能是賤民。」陶知方扯開苦笑。方才話一出,老友的隨行人皆是一頓,是礙于他江大人顏面才未作反應。倒是這老友,還是如當年一般,明知兩人身分懸殊,仍不避諱,甚至曾多次不顧身分與他一同研究檢驗之法……
是,陶知方珍視江蘭舟曾經給予的友誼,感激他曾對自己伸出援手,但那不代表他能為他賠上一家子在迷霧中打轉了好幾個世代,千辛萬苦、好不容易尋得的一條出路。
江蘭舟听著那話,有些明白了為何知方方才在客棧接了三人便將他帶到此香行。老友想說的是︰閃遠點。我好不容易才從泥沼中爬了半個身子出來,莫要再將我拖下水。
「蘭舟,」也不怕他看穿自己心中所想,陶知方定定說道︰「你的信我收到了,也回了;你不遠來此相見,可我的答覆還是沒變。若你等不嫌棄,今晚容我在舍下設宴洗塵;若你等想瞧瞧日江美景,明兒我讓三弟領你等一游。若你想借陶氏檢驗錄,舍下書房你可自由進出。」沒說出口的是,其實那日回了蘭舟的信後,他已命家中書僮謄寫檢驗錄,準備寄去福平給他。怎知還沒謄完,蘭舟已來到日江。
以往想借來一看卻老說沒這玩意兒的檢驗錄,眼下倒能雙手奉上了。話都說到這分上了,若他仍死咬不放,就真是逼人太甚了?側首,江蘭舟看著陶三說服人客買下了數件薰香、香爐,笑嘻嘻地打包票道肯定一試成主顧;老友有生意頭腦,陶氏一門上下想必亦是勤奮努力,看了著實教人不忍破壞這一家子的和樂生活哪……
真的,就差一點,江蘭舟失落已久的良心就要歸位了。
見老友不說話,陶知方喚來三弟,交代起洗塵宴之事。話還未說完,就見蘭舟望著兩人,滿面愁容,啞聲說道︰
「從前在京中,一聲令下,底下人也只得應聲照辦;如今被貶至偏鄉,連個仵作都能傳上一個月還傳不來。知方,我不是在自憐,也明白人不能活在過去,更非想為難于你,我滿心想的,不過是此刻在福平縣衙里有具枉死的尸體待驗,堂外還有其家屬等著公道二字……」
那聲音微地哽咽,字字敲入人心,江蘭舟一臉走投無路的哀傷,只差沒舉袖掩面,擦拭眼角淚光。
陶知方眯細眼。
靶傷當中,悄悄抬了抬眼,又很快垂目。若真擠出幾滴淚,是否太矯情?江蘭舟衡量著,一時還未能定下決心。
是的,他很卑鄙,他是在賭。
賭他認識的陶知方,賭那被世人輕賤的仵作行人,其實內心與常人無異,不願他人的蒙冤與自己相干,不願惡人逍遙法外。
對望許久,久到就怕真要見到他作戲作到落下男兒淚了,陶知方不怒反笑,問著︰「天下仵作何其多,你這又是何苦?」
江蘭舟收拾悲傷,小聲反問︰「你答應了?」
「我自是不可能隨你回去。」陶知方馬上打斷了他的妄想,道︰「有一人,其技不下于我,不過……」
語尾拖了許久,眼神不斷飄移,江蘭舟心下明白,于是令身邊的師爺及護衛退到了店外頭。
***
小小木屋中堆滿了各式瓶罐、各式不知名的干燥花草、各式藥粉、各式器具、各式書籍……形形色色看來毫不相關之物,集結一同。
稍早離開陶氏香行,一行三人出城行了一大段路,越走越偏,尋了片刻方尋到此處。敲著半掩的門敲了半晌還是沒人來應,逕自推門而入,立在門邊上打量了許久,口鼻間有股說不上是香是臭的味兒,令得三人愈發疑惑。
「請問,有人在嗎?」這已是護衛第三次揚聲問著,但仍未聞應答。
「大人,您瞧。」這回出聲的是書生,表情怪異,指了指雜亂屋中不起眼的一角。
移動腳步,江蘭舟順著他手指之處望去,堆積如山的書籍、器具後,一矮木架上,大大小小的陶碗中盛著暗色污水,當中浸著不明腑髒。
書生兩眼已轉向別處,單袖遮在鼻上,掩去那股隱隱的腥氣;護衛本是武人,血腥場面是見過幾回的,因而僅僅皺了皺眉。
細細審視其中一個陶碗,看清了那是顆心……江蘭舟眉微挑,正要發話,側邊一扇窄門咿呀被拉了開。
步入屋中之人是個少年,身著鐵灰的粗布衣裳,長發系起收在頭巾後,露出光潔的前額。少年懷里拽著本冊子,低頭正寫著什麼,太過于專心,又或者沒想過有人會來到這隱密小屋中,因此絲毫不察那不請自來的三人正盯著自己瞧。
十分苦惱地落下凌亂字跡,寫著寫著,停頓一會,接著又提筆劃去了幾行,翻至下頁再寫;側身模了模櫃上的某些小瓶,回身又以筆桿戳戳碗中物,最後行至角落,一腳踢開矮凳子上的物品坐了下來。
三人沉默的視線落在少年身上,從他一進門便未曾移開過。就見他將書冊放到了腿上,側側首,未抬眼,空出的手不停模模找找,一個不小心,推倒了前方小書牆。
那刻,書生與護衛倏地瞠大眼,瞪著倒塌的書牆後,橫擋在那人身前的龐然大物——一頭巨大死豬側躺,開膛剖月復,內部腑髒被挖出,因此略顯扁瘦。
豬月復側邊朝天處,放置一顆咬了一半的肉包;少年仍低頭讀著自己寫下的幾行文字,幾番琢磨還是略顯煩惱,而那只不停模模找找的手終于模到了肉包,一把抓過湊到嘴邊,大口咬下。
踫一聲,有人奪門而出;嘔一聲,有人彎身傾吐。
肉包還在嘴邊,少年一驚抬頭,這才發覺了屋中有人,晶亮黑眸眨呀眨、眨呀眨,見到不遠處一男子單手背在身後,兩眼彎彎,不動如山。
久久,對望的視線不曾移開,江蘭舟緩緩展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