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後
雲陽書鋪開張第十天,寬闊的空間是一般書鋪的兩倍,書量很齊全,往右走有茶室的隔間,一張張槽木桌椅擺放整齊,房里有淡淡的茶香和糕點的甜味,讓人很想在這兒享受書香、茶香的燻陶。
「哇,沒見過這種書鋪,真有意思!」
「我真是開了眼界!一邊看書一邊品茶,多懼意啊!」
來的客人多半都是穿著體面的富裕人家,他們除了貪求新鮮外,還想來看看這個據說是雲家表小姐的年輕女老板。
雲家有個貌美又有才情的雲襄兒是眾所皆知的,至于長年住在南方,最近才回到京城的表小姐可就沒人听過了,帶點神秘感,加上一個女流之輩竟開起書鋪當老板,更為她添了分神奇性,令人想一探究竟。
但知道她和雲襄兒長得像的人並不多,畢竟大名鼎鼎的雲家才女,可不是任何人都能見到的。
「你就是雲家表小姐?」有個客人雙眼發直的盯著她道。
「我是這兒的老板,請叫我曉陽。」單曉陽,不,跟著娘親姓的蔚曉陽笑容可鞠道,並不愛表小姐這頭餃落在她頭上,只想低調的做好工作,無奈雲家公開她的身分後,這個加在她身上的光環總是避免不了。
「曉陽老板,妳真美!」他沒見過雲家才女,但據說是個氣質高雅的姑娘,讓人只能遠觀、不敢褻玩,眼前這姑娘看起來就平易近人多了,標致清麗又帶有朝氣。
「請問這兒除了可以品茶外,有沒有像你這麼美的姑娘作陪啊?」客人一時起了輕薄心,一雙手朝她細致的小手伸來,想揩揩油。
蔚曉陽毫不留情的用記賬的冊子打下去,客人痛得伸回手,她又無害的笑道︰「當然有了。小紅,你過來,陪這位叔叔聊天。」
「這、我、我……」他干麼要個小丫頭陪聊天?他想伸手拉住她,又膽小的收了回去。不行,那本書打在他手背上真痛……
「大叔想喝點什麼?我們有最上等的西湖龍井、解暑的冰鎮梅子茶……」小紅頗有乃姊之風的推薦店里最昂貴的茶飲,想狠狠敲這富客人銀子。
蔚曉陽放心的把客人交給小紅後,竟看到小軍和小山在店里追逐著,差點撞到客人,她充滿權威的雙手技腰道︰「你們給我安分點!去門口站著,看到客人進來要說歡迎,听到了沒!」
「是!」兩個小表頭趕緊到門口站著。
「真乖、真可愛……」
這時候,蔚曉陽看到有客人拍了拍小蓮的頭,還給了她糖,不由勾起微笑。
小蓮是個安靜內向的孩子,她並不指望小蓮能幫上什麼,但穿著討喜的紅袍、綁著兩條辮子的她模樣可愛,也招來了喜歡孩子的客人。
「哎呀,我的小祖宗,你又流口水了……」櫃台旁的珊夫人抱著龍兒,她真沒想到她除了和女兒相認外,還多了五個小蘿卜頭喊她娘,其中一個還要喂女乃、幫他把屎把尿,真折騰她這把老骨頭。
「娘,龍兒我來抱好了!」蔚曉陽快步走來,龍兒越來越重了,娘抱久了也會手酸,她那雙手可是用來替病人把脈的。
「你是老板,抱什麼孩子!客人要結賬了,快去!」
蔚曉陽被催得只能回到櫃台,拿著算盤算錢。如今她算盤打得可熟了,又快又好。「這位客人,您來好幾回了,我給您算便宜些……」
年輕客人遞上銀兩,收了找來的碎銀,卻遲遲不從櫃台離去,令蔚曉陽掛在頰上的微笑都僵了,進一步問道︰「請問還有事嗎?」
「蔚老板,我想訂書。」終于,他溫吞的開口了,斯文的臉龐微紅,明顯是個性情靦腆敦厚之人,對她的好感笨拙地流露在外。
可惜蔚曉陽滿腦子都是賺錢,一听到客人要訂書,取出訂書的冊子記下都來不及了,哪會發現對方喜歡她。「那麼先收個訂金好了」
收下錢,再找錢,她再度給予有禮的微笑。「謝謝光臨!」
年輕客人欲言又止,最後抱著書,喪氣地朝書鋪大門走去。
蔚曉陽從後頭追來,拿了本小冊子,喚住他。「客官,這個給你試讀,下個月書就出了,喜歡的話再跟我訂!」
年輕客人見她追來,掩飾不了欣喜之情,頻頻感謝,蔚曉陽單純的覺得這客人不錯,跟他多聊了幾句,直到見有客人等著結賬,才回到櫃台忙。
被褚千堂棄離後,娘親帶她離開雲家大宅,說要為她做任何事,並資助她開書鋪的夢想。她本不想花娘親多年來橫下的心血錢,但娘親堅持,加上她必須從痛苦中爬出、快點振作起來,也就答應了。
珊夫人四處行醫久了,在京城也有人脈,只花了短短幾日,就幸運承租到這家書鋪,據說是買主買下後因某些緣故不想開店了,里頭書量很齊,也因為空間大,能用屏風做隔間當閱讀茶室,她們只要添點新書、桌椅,找糕點師傅和伙計就能開店了。
在籌備二十日,並且廣為宣傳後,雲陽書鋪便開張了,雖然過程有點匆忙,但她想,忙碌一點,日子充實一點,能讓人忘記許多不愉快的事。
也因為這陣子有娘親陪她療傷、準備開店事宜,拉近了她們之間疏遠了十七年的母女關系,現在她不僅能很自然的喊一聲娘,還會跟她撒嬌。
開了書鋪後她才知道,原來她娘親在習醫成為大夫前,腦袋可精明了,會撥算盤、又會看賬本,還曾跟著長輩學過做生意,有娘輔佐她,加上她在食堂打雜時應付客人的豐富經驗,她相信自己有能力經營好書鋪。
珊夫人在女兒結完帳後,到她身邊低聲道︰「曉陽,你知道那個跟你訂書的客人是誰嗎?他是金城布莊的陳公子,人品極好,上回我幫人義診,他知道這件事,自掏腰包買了很多藥品幫忙。看樣子,他挺喜歡你的。」
蔚曉陽訝異了下,而後聳聳肩,毫無興趣的敷衍道︰「是嗎?」說完,她專心看起訂書用的冊子,準備晚些時候去和商家拿書。
珊夫人見女兒興趣不大,便轉移話題,「對了,曉陽,你阿姨和姨丈都說今天會抽空過來瞧瞧,如意也說要過來幫忙呢!」
那褚千堂也會一起來嗎?
蔚曉陽的心毫不設防地漏跳一拍,甩了甩頭道︰「真的嗎?那我等他們來。」
可惡,干麼又想起他啊!那男人真是陰魂不散,總在她忙碌到以為心里沒有他時,又突然清晰的浮現在她腦海里嚇她,她得快點忘記他才行!
珊夫人看女兒大力甩頭,反應比方才提到陳公子還激烈,料定女兒想起某人,心頭還在為那人心傷著。唉,為娘的只能在精神上支持她了。
「曉陽,有娘在,你想做什麼就盡情的做吧,娘希望你開開心心的。」
幫女兒開書鋪也好,為女兒放棄到下一個城鎮行醫、留在京城替窮人義一診也好,她什麼事都願意為女兒做。
蔚曉陽知道自己讓娘親擔心了,努力打起精神道︰「娘,可以跟你相認,一家人住在一塊,當書鋪的老板,我已經很開心了,沒有其他想做的事了。」
「不嫁人嗎?昨天有人跟你提親,我猜過幾天,那個陳公子也會找媒人來說親。」珊夫人試探地問。女兒該不會在感情上受挫,就想跟她一樣終身不嫁吧?
蔚曉陽臉色一垮,怎麼娘一直勸她嫁人啊?「不,我不嫁人,娘是個受人尊敬的女大夫,我也要向你看齊,當個獨當一面、受人欽佩的女老板!」她意志堅決道。
在她被放棄,轉身離開褚千堂的那一刻,她就決定不再沾染情愛這玩意。
她生平第一次愛上一個男人,橫沖直撞、毫無保留的去愛著那個男人,卻換來一身的傷,她累了,不想再受傷、再被男人耍得團團轉了。
她再也不想因為愛一個人而自怨自艾了!她以為自己成了雲家表小姐,不再是那個偷過他錢袋的貧女時,她會更有自信的待在他身邊,豈知,他竟不要她,那麼,她何須自卑,又何須在意這層光鮮亮麗的身分呢?
她想通了,只要好好當她自己就好了,不管身處于富裕或貧窮,她都要活得坦坦蕩蕩、毫不退縮,對得起自己。
她還要努力實現自己的夢想--當個獨當一面的書鋪老板,掙很多很多錢,幫助更多貧苦的窮人。她現在只想做這件事。
听到女兒說的話,珊夫人不予認同的蹙了眉。
她受男人欺騙,看破感情,把畢生心力投注在救人上,並不代表她會鼓勵女兒跟她走上一樣的路,畢竟嫁給一個良人、生幾個可愛的孩子,才是女子最平凡也最幸福的歸屬。
況且,她並不認為女兒跟褚千堂之間沒有轉彎的余地,女兒對千堂分明還有情,千堂呢,听大姊說,她們搬出去後,千堂話就變得很少,臉色抑郁,時常發楞,想必也是惦記著曉陽的,只要他肯打開心結,他們就有希望。
唉,千堂那孩子何時才會知道,什麼事是對他最重要的呢?
她何時才能看到她女兒覓得良緣?
珊夫人重重一嘆。
雲陽書鋪的招牌高高掛著,褚千堂在外頭透過窗子看到蔚曉陽熱情的招呼著客人、幫客人找書和撥算盤結賬的身影,微微出了神。
她過得很好,很努力的在當她的女老板,實現她的夢想,這樣就好。
但,當他看到她離開櫃台,追上某個男客人,和那客人有說有笑時,他還是面色一僵,胸臆間翻騰出一波波難耐的酸意。
那位客人他認得,是金城布莊的陳公子,雲家常跟金城布莊訂布料,論人品相貌都是上等,他們站在一塊,真像一對璧人--他真希望他是真心這麼想的,畢竟他還有什麼資格嫉妒呢?
「褚總管,我幫你買好書了,你不進去看看嗎?」福伯在說完後閉緊嘴,府里的人都知道,褚總管和曉陽小姐分道揚鑣了,怎能再說這種話刺激褚總管呢?
據說他們會分開,是因為曉陽小姐原來是珊夫人的親生女兒,也就是雲家的表小姐,褚總管自認為配不上曉陽小姐而主動解除婚約。
他真不明白褚總管怎麼會那麼死腦筋,在曉陽小姐還是比他低下的貧女時,他不介意身分之差,怎麼曉陽小姐成了表小姐後,就換他想不開了?
在他們這些下人看來,褚總管儀表堂堂,又身為雲家運籌帷幄的地下主子,哪有配不上表小姐的事。
「你先把書載走,我自己走回去。」
埃伯很想勸說什麼,最後仍把話吞了回去,把書放上馬車。
褚千堂再看向店口處,那位陳公子已經離開了,他盼望著能再多看蔚曉陽一會兒,卻不見她的芳蹤,心里重重失落著,在踏出返回雲府的步伐時,每一步都有如行尸走肉。
她看起來很好,但這種日子他何時才會習慣?
她已經不在他身邊,他听不到她悅耳的笑聲、嗅不到她的香氣,無法緊緊抱住她,感受她的溫度,只能像現在這樣遠邊看著她……
當然,這仍是不夠的。
褚千堂腳踏入雲府後,依循本能的來到蔚曉陽曾住餅的廂房,躺在她的搧上。
自她搬走後,他便睡不著了。
以身分差距之由無情的推開了她,他已經做好被趕出雲家最壞的打算,但老爺、夫人只是對他搖頭嘆息,並沒做出任何指示,他只好捉緊每一刻報恩的機會,死皮賴臉的繼續待在雲家,為雲家埋頭工作,但無論他把自己弄得多麼疲累,一到晚上仍張著眼到天明。
直到某天,他不自覺地來到這間她曾睡過的寢房,躺在搧上,感受到她留下來的香甜氣息,他才能闡眼入睡,也因此,他逐漸養成來這兒才睡得著的習慣。
這真的是個壞習慣,他該淡忘她,不該再接觸跟她有關的任何事、再逗留在這間充滿她回憶的房里。但他就是無法控制自己,雙腿就是自個兒走來了,今天還到她書鋪外偷看她,腦子里想的跟做的完全是相反的事。
那根送不出去的簪子,他放在她的梳妝台上,每天一進這間房,他就盯著這簪子發楞,腦子里浮現起他初次替她戴上另一根相同樣式的簪子時,鏡中的她有多麼嬌羞喜悅。
他根本不知道該如何去遺忘一個人,他只能一遍遍告訴自己,再想她一天就好,一天不夠,就兩天、三天,日子久了,總會慢慢淡忘她的……
咿呀--開門聲陡地響起,褚千堂心一跳,立即撐起上身,朝房門口探去,一見站在門外的人,他惶然震住,再沮喪地垮下肩膀。
他在期待什麼?他不是都把她推遠了,她怎麼可能出現在他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