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雅,等我。」莫韶華深呼吸一口氣,提步追出去。
他關在門扉後的,是妻子對他的強烈懷疑,與不再信任。
「莫教授……你一直在騙我,對不對?」何雅咽回喉嚨里的,是昭然若揭的事實。
當晚,直到棠棠睡前,莫韶華都尚未進門。何雅縱然心中不安,卻仍得強打精神,如同往常般地幫女兒看作業,陪女兒梳洗上床。
「棠棠,你為什麼要女乃女乃不要欺負瑪彌?瑪彌不記得以前發生的事了,你告訴瑪彌好不好?」于是,何雅抱著棠棠,與女兒一同窩在床上,若有所思地這麼問她。
解決大人的問題前,勢必得先安撫孩子的情緒,由棠棠今日的態度來看,小女孩著實被婆婆嚇得不輕,將這件事略過不談,是無法撫平孩子內心恐懼的。而且,或許,她也能藉著與棠棠談話的過程,更了解「三十歲何雅」婚姻的真相。
莫韶華口中的婚姻、章百涵眼中的婚姻,與她婆婆令她看到的婚姻……究竟哪一個才是真正「三十歲何雅」的婚姻?而棠棠眼中父母親的婚姻,又是什麼模樣?她已經相信了她現在過的,就是「三十歲何雅」的婚姻生活這麼久,現在看來,她的認知與理解似乎有些問題……
「因為……女乃女乃以前常常對瑪彌很凶……」棠棠抬眸偷覷何雅,一句話說得心虛,怕說了,會令何雅傷心,也怕被何雅責罵。
「這樣啊?也許是因為瑪彌做了什麼讓女乃女乃不高興的事,女乃女乃才會對瑪彌很凶吧?」何雅試著想問出什麼,也試著為婆婆找個合理的借口。
泵且不論「三十歲何雅」的婚姻是何種面貌,只要棠棠還姓莫,還是莫韶華的女兒一天,就必須對長輩有應有的禮貌與尊重。
她已經當了好一陣子「三十歲的她」,即便現在有些不確定與動搖,一時間要她拋下家庭包袱,什麼都不與女兒溝通,也有著相當的難度。
「才不是呢!女乃女乃說她最討厭瑪彌了!」棠棠癟了癟嘴,臉上對女乃女乃的討厭之情表露無遺。
「……」棠棠的說詞,令何雅對章百涵的說法與婆婆的態度更加確信。婆婆不喜愛她不是一天、兩天,確實是這段婚姻中的常態。
但是,不論她與婆婆之間的相處如何,大人間的恩怨,怎麼都不該牽扯到孩子身上。她是真心喜愛棠棠這個女兒,對她有著十分接近母親般的感受,既然如此,她也應該要有母親般的教導。
「棠棠,就算女乃女乃不喜歡瑪彌好了,但是,你今天對女乃女乃這麼凶,不只很沒禮貌,可能也會讓女乃女乃很傷心喔,以後見到女乃女乃的話,不可以再這麼說了喔。」何雅換個方向勸說。當然,這是指,假若,她與莫韶華把話說開,將誤會弄清楚,他們之間還有以後的話……
「女乃女乃才不會傷心呢!她說我是女生,所以她也不喜歡我!我才不要她喜歡我跟瑪彌呢,我最討厭女乃女乃了!」棠棠再度說得振振有詞、義憤填膺。
「棠棠,你記得瑪彌跟你說過,人生氣的時候,會說些不好听的氣話嗎?」何雅試圖力挽狂瀾。
「……記得。」棠棠有些悶悶地回。
「所以,瑪彌想,女乃女乃可能也只是說氣話而已,女乃女乃自己也是女生,不會討厭女生的。」
「才不是呢,我知道,她就是討厭我。」棠棠嘟嘴,萬分不領情。
「好吧,就算女乃女乃真的不喜歡瑪彌和棠棠好了,但是,我們也不能對女乃女乃沒有禮貌,因為女乃女乃是將把拔生下來的人,還將把拔養得這麼大,讓把拔跟瑪彌談戀愛,生了可愛的小棠棠。所以,不管怎麼說,女乃女乃是長輩,我們對女乃女乃還是要有該有的禮貌,知道嗎?」何雅將女兒當大人般講道理。
「瑪彌,你也討厭我是女生嗎?」靜默了片刻,猶眨著大眼,毫無睡意的小女孩,忽地拋出這麼一句。
「我怎麼會討厭你是女生呢?」幸好,她有與棠棠談及這個話題,看來,婆婆這些不知是無心或是刻意的言語,早在棠棠心中留下深深的刻痕。
何雅心疼非常,甜甜蜜蜜地吻了棠棠一口。
「瑪彌不知道女乃女乃是怎麼想的,但是瑪彌很喜歡棠棠是女生喔。」
「真的嗎?」小女孩有些驚訝,又有些如釋重負,像存在心底許久的不安,終于被母親擦去般,既感高興,又感不確定。
「當然是真的呀。棠棠沒有發現瑪彌很喜歡幫棠棠綁頭發嗎?你要是男孩子,瑪彌就沒辦法幫你綁頭發了。還有,你是女生多好,以後等你長大,我們可以一起去逛街,買衣服、買化妝品、買高跟鞋,買很多有的沒有的小東西,也許還可以一起去燙頭發……」
「燙頭發?燙得鬈鬈的,像公主那樣嗎?」棠棠的小臉蛋瞬間明亮了起來。
「是啊,燙成像公主那樣……或是,棠棠想燙成像貴賓狗那樣也可以喔。」
「我才不想燙得像貴賓狗那樣呢!」棠棠邊笑邊嚷了起來。何雅又瞬間與女兒笑鬧成一團,直到小女孩筋疲力竭,在她懷中沉沉睡去。
當棠棠進入夢鄉,房內恢復一片靜謐,今日發生的種種在何雅心頭漸漸發酵,迫得她不得不面對。
章百涵口中訴說的那一切、神情不善的婆婆、反常無禮的棠棠、神色驚慌的莫韶華,和棠棠方才說的那番話……這些她從沒想像過的情狀,不約而同指向了同一個事實;而莫韶華遲遲未歸,究竟在與婆婆談些什麼呢?他今日對婆婆說話的口氣那麼嚴厲,勢必也令婆婆氣極了吧?
她原以為幸福美滿的婚姻,包覆著層層疊疊的困惑,而當她立心將重重面紗掀開,看見的究竟會是章百涵訴說的真相,抑或是莫韶華總急著坦露的真心?
就是因為莫教授表現出來的是那麼愛她,于是她才會對他深信不疑,進而對她十年後的生活感到認同與歸屬,既然,她的愛情是來自于對莫韶華的信任,那麼,當信任破壞殆盡的時候,愛情還會存在嗎?
其實,莫教授與三十歲的她本是一對貌合神離的夫妻?
她的生產,他沒有陪同?他母親對她的輕蔑與欺凌,他曾經默許?她在這段愛情路上孤立無援,甚至不得不為了丈夫的前途與婆婆的顏面,放棄即將到手的大學學歷?
這些听來絕不可能發生的事情,在今日發生過一連串沖擊之下,竟顯得如此合理與可能……三十歲的她過的生活,似乎遠遠不是她所想像的那樣。
何雅發現她無法再任由自己胡思亂想下去。
她回到自己房里,將章百涵交給她的那疊信件打開,試圖在當中尋找還能夠相信丈夫的證據。
也許,一切只是各人解讀不同罷了?也許,莫教授有他一套說詞,有不得不的苦衷?否則,他方才對待婆婆怎會是那樣的態度?也許……有很多很多的也許……
何雅深呼吸一口長氣,將信紙攤開,守著一絲微乎其微的盼望,逐一閱讀。
——「棠棠,今天是你的生日,媽媽知道有很多話,現在告訴你還太早了,可是,媽媽好害怕有一天不能親自告訴你,所以,先寫在這里,希望有一天,你能看見……」
——「棠棠,媽媽想,你有一天一定會有喜歡的男孩子,有一天也會步入家庭。媽媽很想告訴你,媽媽從前覺得,談戀愛就是談戀愛,什麼門當戶對的說法都太勢利,但是,媽媽現在必須要告訴你,你與喜愛的男孩,門戶身分確實不要相差太懸殊才好,否則……」
——「棠棠,你一定要有足以謀生的一技之長,有獨立的經濟能力,有完整的學歷,這些都是能夠令你婚姻幸福,令你能夠在婆家抬得起頭來的條件與籌碼……當你為了愛情放棄自己的時候,有一天就會像媽媽一樣,輸得一敗涂地……」
——「棠棠,媽媽生你的時候是一個人,但是,生下棠棠之後,媽媽就不再是一個人了,有了棠棠之後,媽媽就不再感到寂寞……」
——「棠棠,即使有誰不喜歡你的性別,你永遠是媽媽最珍惜且最重視的一切……」
——「棠棠,媽媽一定會好努力好努力,努力帶你離開那個不喜歡你、也不喜歡媽媽的地方……」
——「棠棠,每次你把媽媽煮的飯吃光,並且稱贊媽媽煮飯最好吃的時候,媽媽都好慶幸曾經被逼著學煮飯,雖然曾經又餓又累,學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但是,現在看你吃得如此滿足,媽媽也覺得好開心……」
——「棠棠……」、「棠棠……」
每封信皆是洋洋灑灑,將母愛表達得淋灕盡致,與其說是寫給女兒,倒不如說是在努力勸慰自己,為了女兒,持續在這段不快樂的婚姻里走下去。
那些關于夫家對她娘家的輕視,逼迫她放棄就要完成的學業的不甘,對她沒有謀生能力、在家當家庭主婦的看不起,與丈夫總是不在身邊的寂寞……
三言兩語、輕描淡寫,卻牢牢實實地刻劃在對女兒提醒、告誡,與殷殷期盼的字里行間。
即便何雅沒有這十年間的經歷,但她卻完全能夠從這些信件上理解「三十歲何雅」寫下這些信時,那份被輕視的不甘心,萬般感同身受。
她們有著同樣的原生家庭、出身同一背景,當她們被詬病的都是這些無法決定與改變的部分時,她的感覺就像臉頰上挨了熱辣辣的一掌,就像被人當面指著鼻子罵父母親一般,身歷其境。
那麼傷人、不堪、丑陋……痛到椎心刺骨,疼得眼淚幾乎掉下來。
三十歲的她沒有值得敬重的娘家,沒有肯為她挺身而出的母親,沒有完整的學歷,沒有能夠謀生的一技之長,生的更是連名字都無法被寫入族譜里的女兒。
她拿的一手爛牌,注定她在莫家的毫無地位,全無勝算。
她放棄學歷之時,絕對是抱著將來會換得更好生活的希望,結果,卻為她換得了想像不到的無比輕視;而那些她當初因為愛情覺得理所當然的犧牲,在褪去熱戀糖衣之後,更顯得愚蠢可笑。
她與莫韶華是一對相愛卻被現實壓垮的夫妻,他們的愛情毀掉彼此,將對方推離康莊大道……不對,被推離康莊大道的只有她,她的丈夫依舊是人人景仰的學者,依舊是她凌厲婆婆心目中的好兒子。
「哈、哈哈哈哈……」何雅手里捏著成疊信紙,再荒謬不過地輕笑出聲,不知道她臉頰上的眼淚,正一滴一滴地滑下來。
稍早時,在她耳邊裂開的是謊言;如今,在她眼前攤開的是真相。
她對莫韶華口中所說的話一直毫無懷疑,全盤相信;她一直努力付出,想藉此回報他表現出來的深情,卻沒想到,她急于補償的真心令她落入一場前所未有的騙局。
「三十歲的她」根本不是莫韶華費心經營出來的那副模樣,她卻因此耗費心力,拚命想成為那個「三十歲的自己」,成為那個好愛他的何雅,成為那個對她的婚姻與家庭如此眷戀的何雅,殊不知,她不由自主成為的,通通都是莫韶華編造出來的謊言……
她並不是活在她的未來人生,而是活在刻意被假造出來的騙局。
她為什麼直到現在才想起,棠棠曾說,從前的瑪彌偷偷在哭……
強烈的羞恥感從腳底竄燒蔓延,挾帶著猛烈的不甘心,鋪天蓋地,狠狠向她席卷而來,令何雅全身發冷、渾身震顫,此刻,真覺她似恢復記憶。
三十歲的她曾經過得那麼卑微痛苦;三十歲的她曾經那麼想月兌離令她痛苦不已的婚姻、那麼瞧不起她的夫家;三十歲的她,曾經是那麼怨怪她的丈夫、曾經是那麼寂寞……
這些日子以來,莫韶華欺騙她欺騙得有多用力,便更彰顯了全然相信的她有多愚蠢。
愛情或許能夠包容殘破的過去,卻不足以支撐進行中的謊言。
她是如此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