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韶華進屋的時候,時間已近午夜,客廳大燈已然熄滅,僅余幾盞立燈。
扁線暈黃,朦朦朧朧地,教他看不清在沙發上睡著的妻子容顏。
莫韶華放輕腳步走近何雅,伸手輕觸她猶帶著濕意的臉頰,在沙發邊緣坐下,深吁了一口長氣。
幸好,妻子仍在這里……幸好,她真的如她所言,待在家里等他。
今日發生的一切遠遠超出他預期,但是,只要何雅仍在,只要她仍沒有恢復記憶,只要她仍在這里,他願意編造許多許多、更多更多的謊言,只求能令她繼續留在身畔。
長長的嘆息聲,隱沒在無邊夜色中,被驚擾的何雅掀動長睫,醒在莫韶華幽深的注視里。
「抱歉回來晚了……小雅,你哭了?」他想,勢必是母親今日態度令她感到委屈。莫韶華以指摩挲何雅頰畔,一句話說得溫存且心疼。
明明平時是那麼令何雅感到眷戀的動作與聲嗓,此時卻備感諷剌與心酸。
她搖首,將他覆在頰邊的手拉開,在沙發上坐起身,面龐緊繃。
「……你有什麼話要對我說嗎?」以往,總覺莫教授這雙眸子太深沉,藏著許多她看也看不清的意緒,如今,事實證明,也確是如此,她既瞧不清、也看不懂他的心事,自始至終都被他耍得團團轉。
「媽今天情緒不好,你別生她的氣。」莫韶華望著她,溫溫緩緩地道,稍早與母親周旋過一場的話音中盡是疲憊。
母親恐怕一輩子都不能喜愛何雅,可他今日已經向母親表達得夠明白堅定了,不論是從前、現在,或是未來,他的妻子都只會是何雅。
他已經搬離家中,若母親仍是這般無法接納與尊重他的家庭,他只會帶著他的妻女,找到離家更遠、更能平靜度日的居所。至于那些什麼母親要他追求的虛名,他已經無心再追尋。
「她不是今天情緒不好,她是一直都很討厭我。莫教授……你究竟還要騙我到什麼時候?」何雅直瞅著莫韶華的眸光瞬也不瞬,一向嬌甜的臉龐面無表情,沒有心思做任何迂回,開口便直接切入重點。
「小雅,你想太多了。我听不懂你在說什麼。」
他胸口一震,壓抑下過快的心跳,微微笑了,伸手想觸踫何雅的動作卻被她一把拍開。
「是我想太多嗎?你是真的听不懂嗎?你好好想一想,你還要再繼續這麼騙我嗎?」
何雅得極力穩住自己,才能不讓眼淚掉下來。他一直都在騙她,他直到現在還想騙她!
「小雅?」莫韶華驚愕地凝注她。
決絕的眼神、疏離的舉措……他很熟悉如此神情的妻子。
那是失憶前的何雅,被他傷過一百次心、為他流過一萬次淚的何雅……何雅已經恢復記憶的念頭竄跳上來,驚出他一身倉皇冷汗,可在事情尚未成定局之前,只要還有一絲希冀的可能,他便只能全力遮掩。
而他力持鎮定的模樣,只是令何雅感到更加荒謬。
「莫教授,你告訴我,我大學有念完嗎?我有拿到畢業證書嗎?」何雅迎視他,厲言逼問。
「你怎麼會這麼問?這個問題,我上次回答過你了。」莫韶華拿下眼鏡,緊揉眉心,起身佇立窗邊。
以往他如此顯露疲憊的小動作總會令何雅心軟,不論她原本想與他談什麼,都會因著體貼他已經十分疲累的心思,延後再談,可惜今日毫不管用。
「接下來呢?接下來你要怎麼辦?偽造一張畢業證書給我?」何雅跟著起身走近他,唇邊勾著一道帶著諷剌的微笑弧度,冷冷地質探。
「……」莫韶華盯著她太過凌厲的眼,緊抿雙唇,沒有回話。
他無法言語,只要一開口承認,他這些日子以來的努力便要潰散破敗。在知道何雅憶起多少之前,他無法盡掀底牌。
他像對待敵人一般,步步為營、小心翼翼,可他想擊潰的,卻是他無法抹去的往事與從前。
「我生棠棠的時候,你有在身邊陪我嗎?」何雅仰望他的容顏,又再度詢問。
「……」莫韶華依舊無語。
「婆婆一直都很討厭我,是不是?你們一直都很瞧不起我爸媽,是不是?」
「……」
長長的沉默,回蕩在屋里,莫韶華只是深深地望著她,一逕保持緘默,沒有回話,而他的沉默令何雅備感難堪,更加慍惱。
說呀!說句什麼都好呀!說事情不是這樣,說他有萬般不願意,說他也是情非得已,說那些她想听到的一切!他這樣任她唱獨角戲算什麼?!
稍早時她還處處為他找理由,想要合理化今日看到、听到的一切,她是那麼想要相信他,可他卻硬生生地瓦解她對他的信任,令她的真心破碎一地,直到現在還不肯坦誠相對。
何雅所有的不滿,全都一股腦兒傾瀉而出,揚聲大喊——
「你為什麼可以任由我被你母親欺負,卻還自顧自地準備升等教授?你對我難道沒有感情嗎?棠棠難道不是在你期盼之下得來的孩子嗎?我們的婚姻難道是你的累贅與絆腳石嗎?」何雅凝注他雙眼,句句指控,忿忿不已,每一字句皆是咄咄逼人。
最糟糕的情況發生了,莫韶華緊握成拳的手背上青筋浮現,可再如何使力,也無法壓抑心中澎湃焦急的情緒。
他曾經預想過這景況好幾回,也曾數度被類似的惡夢驚醒,可他卻萬萬沒想到這一天會來得這麼快,這麼急,這麼椎心刺骨,這麼令人鮮血淋灕……
餅往的何雅與現今的何雅在他眼前交疊,每一句指責與埋怨都深深重擊他心房,再再提醒他,他確實是個差勁透頂的丈夫,更是個失敗的兒子……他不配用謊言換取幸福。
他怎會以為自己能夠呢?他早已失去任何幸福的可能。
「因為我差點毀了你,所以只好干脆毀掉我?我應該可以有一個更好的未來,至少我可以完成大學學業,你們怎麼可以逼我輟學之後,又責怪我找不到好工作,只能待在家里當家庭主婦?難道要求我中斷學業的你們不該負部分的責任嗎?」何雅將她拼湊出的事實原封不動地還給莫韶華。
那些她曾被看輕、曾被欺凌、曾令她遍體鱗傷的過往,她惡狠狠地拋回去給他,直到此刻才明白,對所愛之人惡言相向的同時,自己也會感到受傷,心如刀剛……
「還有,就算我不工作在家帶小孩又怎樣?棠棠姓莫!不姓何!我照顧你們莫家的孩子不對嗎?不會煮飯就不能吃飯?!那你呢?你會煮飯嗎?獨獨對我不公平,只因為我不是莫家人?有沒有搞錯,我從小到大沒吃過你們家一粒米,沒喝過你們一口水,我生養你們莫家的子嗣,難道沒有一點功勞或苦勞?還是只因為我生的是女兒,所以也入不了你們的眼?我媽靠小面攤養活我又怎麼了?她偷了嗎?搶了嗎?你們憑什麼瞧不起她?你會煮一碗好吃的面嗎?又知道一個女人養家討生活有多不容易嗎?我怎能決定我的父親是個怎樣的人?!」何雅耗盡全身力量大喊。
「小雅,你听我說,你說的這些,我都明白。」是啊,他又怎會不明白呢?
他一直都很明白,所以他一直都很努力,他的努力便是盡力用更快的速度達到母親的期望,好讓母親相信何雅不會是他人生上的阻礙,有了她之後,他能向上爬升,而不是往下沉淪。
可是,他在那麼努力往前追尋的同時,卻也丟失陪伴妻女的時光,與妻子對他的愛情和信任。
「明白?明白?!炳哈,你在開玩笑吧?」何雅笑了,笑得眼眶幾乎迸淚。
「既然明白,你怎麼還能這樣對我?還有,你又何必辛辛苦苦在我失憶的這時候,努力營造出家庭美滿的假象……你這樣耍我、欺騙我很好玩嗎?你難道都不怕我有朝一日恢復記憶?莫教授,你知道嗎?你讓我覺得我好蠢、好可笑、好白痴……好了,你現在如願以償了,我又再度愛上你,我像個笨蛋一樣,陪你在一場編造出來的婚姻謊言里,徹徹底底玩了一場愛情游戲。」
「小雅,這不是游戲。」莫韶華直視她的眼,沉痛且鄭重地道。
「不然呢?不然這是什麼?你說了那麼多謊,還不夠格稱得上是游戲嗎?」
「小雅,我只是……我顧不了那麼多!」因為無法肯定她得知事實後還會愛他,所以只好費盡心力,賭一個能夠繼續相愛的可能。
「你顧不了那麼多,那麼你顧了什麼?顧了你的妻子?顧了你的女兒?還是顧了婆婆?」
「小雅,我知道我讓你受了很多委屈,但是,我別無選擇。」見事態已無可挽回,深感困頓的莫韶華狼狽不已,只得全盤托出。
「我一直走在母親安排好的道路上,而你像場美麗的意外,猝不及防地出現在我的人生里,我是那麼羨慕與我截然不同、自由自在的你……我不想放棄你,所以,我只能用我的方式爭取母親的認同——」
保護妻子與女兒的心情始終如一,而經過今日與母親的對峙與爭吵,只是更加確信與堅定。他想守護他的家人,不論母親未來是否諒解,他都不會再令何雅與棠棠委屈一絲一毫。
「認同?你人都不在家,還能用什麼方式爭取認同?你難道不知道,與婆婆同住的那段日子,我過得很痛苦?」
「我當然明白你不喜愛與母親同住,但我一直以為,我盡快通過升等,母親對你便能多些體諒……也一直以為,媽和你至少能井水不犯河水,卻沒想到,事情遠遠比我預想中還糟……」他是獨生子,他不能試也不試,就放棄與寡母同住的可能。
至于那些何雅遭受的錯待,他一直毫無疑問地接受母親單方面的說法,以為何雅堅持生產不需他陪同,以為她在家一切安好,毋須他掛心,而何雅這頭也是持續隱忍、只字未提。
直到某天,他驚覺何雅花在烘焙上的時間越來越多;直到某天,何雅帶著棠棠跑到章百涵家長住,他才恍然大悟,原來,母親對他婚姻生活的阻礙,遠超出他的想像與理解。
「既然這樣,你為何不說?你從前對我說過這些嗎?你曾對我說過你母親對你的要求與期許,曾說過你不顧一切往前沖是為了我,曾要求過我的體諒與支持嗎?」若他曾向她傾訴過他的萬般為難,她寫給棠棠的信中便不會如此怨慰。盛怒之中的何雅,只覺莫韶華又在巧言欺騙。
莫韶華搖首,苦笑。她要他怎麼說?他還能再讓她討厭母親更多嗎?
「小雅,不論你相信與否,我是當真對你心懷愧疚,我欺騙你,那是因為我害怕失去你。」
「……」不要相信他!何雅心中警鈴大作。他總是甜言蜜語、面不改色;他總是任意玩弄她的情緒,讓她深陷在他布下的天羅地網里。
何雅咬著嘴唇,鐵了心地默然不語。
「小雅,你相信我,你再給我一次機會,我們會過得很好的。」莫韶華走近她,萬分誠懇且卑微地請求。
「我不想再听你說這些了,莫教授,我分不出來你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你別再耍我了。」
「小雅,我沒有耍你,我要怎樣你才肯信我?」莫韶華上前想摟抱她,可惜心煩至極的何雅毫不領情。
她奮力將他掙開,卻在莫韶華一個踉蹌,後背撞上窗台時,听見一陣強大且不尋常的抽氣聲。
「莫教授?你還好嗎?」單單只是踫到窗台,怎會發出這麼痛的聲音?她令他受傷了嗎?
即便兩人正在爭吵,僵持不下,但是……共同相處了這段時日,總歸還有最基本的情分,何雅走過去探視。
「沒有,沒事。」莫韶華忍痛的聲嗓听來極為壓抑,額角隱隱還有冷汗浮現。
他緊咬著的唇瓣幾乎泛紫,怎會沒事?
何雅不顧他的說詞,一逕走過去細究他的後背,直到此時才發現,他一向熨得整潔平整的襯衫背後凌亂不堪,上頭明顯有著不知被什麼東西打過的痕跡,一條條、一道道,怵目驚心。
一個荒謬的念頭竄上何雅腦海,她幾乎是迫切地、不可置信地,在莫韶華阻止她前,狠狠地將他的襯衫下擺拉出撩高,而後在親眼看見那些斑駁瘀痕與血痕時,既感氣惱,又不知為何想落淚。
「這傷怎麼來的?」她想,她是明知故問了,可是,她無法相信……
「……」莫韶華抿唇不語。
「婆婆打你嗎?就為了我?為了今天的事嗎?你都那麼大的人了,她還這樣……你不能還手,至少要跑啊……」何雅睞著他慘不忍睹的寬背,胸悶至極。既心疼他,又不甘心心疼他,反反覆覆,一顆心上上下下地煎熬無比。
「我和媽說了一些話,惹得她很不高興,是我自找的,跟你沒有關系。」莫韶華輕輕淺淺地笑了,可他故作平靜、雲淡風輕的嗓音卻令何雅猝不及防地哭了。
可惡!她哭什麼哭?有什麼好哭的?!何雅惡狠狠地將頰畔的淚抹掉。
她只是想到……想到婆婆對待親生兒子尚且如此,那麼,可想而知,她身為媳婦的日子的確不會太好過。
可是、假若,莫韶華方才說的是實話,他確實對她感到愧疚不已,那麼,在她毫不知情且拚命怨怪他的同時,他是否也默默地為她擋去了許多風雨?正如同他此時的背傷一樣?
她氣婆婆瞧不起她的父母,可是,她現在對莫韶華發泄的,難道不是對他母親的滿腔怒火嗎?她無法決定自己的父母是何種模樣姿態,同樣的,他也是啊。
他是不是總是這樣?什麼話都不說,什麼疼都不喊?夾在這段難解的婆媳關系里,他是不是也很為難?他們從前,是不是真的有過許多誤會?
何雅心中百感交集、五味雜陳,情緒驟然間暴起暴落,不知該相信什麼,只知道她如今一字一句都不想再听,一個聲音畫面都不願回想,今天就到此為止,她已經不能再承受更多了。
「莫教授,我累了……」何雅硬起心腸,決心什麼也不理。她心倦身疲,委頓不已地逃回臥房。
莫韶華望著她離去的背影,直到此刻才認清,他所有的努力、心力,皆是徒勞一場,萬般皆空。他頹然地將臉龐埋進雙掌,無力阻止雙肩的抖顫。
今日,他終于徹底忤逆了母親,也終于完全失去了妻子。
他從來就不是資優生,他只是一個將婆媳關系與家庭關系搞得一塌糊涂的平凡人。
午夜的客廳,只余今日發生的一切不堪,與男人從小到大被耳提面命交代的,從不被允許的沉抑哭聲。
一敗涂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