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綾發現這陣子整個別院的氣氛似乎不大一樣了。
並不是因為其他人突然開始把她當半個主子看待討好,當然那也是其中一項改變,可讓她真正察覺到異樣的,是這幾日陸續有外人來見殷華。
餅去殷華力求低調,有什麼事都交給行風和子甫去辦,甚少親自接見朝中大臣,亦不大有人上門求見。
但最近情況好像不同了,當她「傷癒」重新回到殷華身邊伺候,便時不時見到有人大老遠跑來求見。
一開始還只是些小闢或是新科進士,幾日後慢慢有朝中重臣求見,欲與殷華商討如今朝中鬧得沸沸揚揚的彈劾嚴丞相一案。
殷華沒對她說什麼,而她也沒有主動詢問,不過他與朝臣談話倒不避著她,因此從這幾日他與其他人的討論與片段敘述中,她慢慢組織出了如今北蠻朝中大事。
據說是在朝中與嚴龐向來意見不合的兵部尚書曹顯前些日子下朝時,竟有人當街行刺。雖然刺客只余一名活口,不過在刑部的嚴刑拷打下,那名刺客終于承認是受嚴龐指使。
這指控何其嚴重,頓時北蠻朝中一陣震蕩。
皇帝暴怒,認定必是有人存心陷害當今丞相,而嚴龐亦是聲淚俱下,表明自己對皇帝及北蠻的忠心,而後皇帝下令將該名刺客凌遲至死,偏偏刺客卻稍早一步在大牢中嚼舌自盡。
本以為事情便這麼過去了,不料朝中開始陸續有人上書參奏丞相,起初只是一些新科進士或御史針對嚴龐的奢華浪費、妻妾成群做文章,皇帝臉色雖不好看,但也只是訓斥幾句,認為嚴龐是百官之首,理應做眾人表率,謹慎勤儉,雖說是責備,可語氣中對嚴龐仍頗多回護。
然而事情卻出乎意料的越演越烈,有原為嚴龐門下的食客,死諫嚴龐見其妻美色,便強搶納為第十三名小妾,並打斷食客的雙腿,驅逐之。該食客在朝中大聲指控完嚴龐後即撞柱自殺,以證明自己所言不假。
皇帝臉色陰沉的立即喚來嚴龐的小妾,那小妾果然頗具姿色,她哀哀泣訴如何被嚴龐強娶,並懇求皇帝賜她一死,好令她追隨心愛的丈夫而去。
皇帝自己原對于嚴龐在外的行徑並非毫不知情,卻總是睜只眼閉只眼,但這對夫妻一前一後在肅穆的朝廷上表露深情與對嚴龐的痛恨,即便鐵石心腸之人亦難不動容。
雪上加霜的是,有人在皇後殿的梁柱上方,發現許多張寫著皇後生辰八字的符咒,經查其目的是令被咒之人無法懷孕生子,正好當今皇後嫁入宮中十年有余,卻從不曾懷孕,似更印證那張符咒之效。
偏偏那上頭筆跡,竟似出自一容妃寵幸的術士之手,雖那名術士已于一年前離開北蠻,無從查證,但此事仍掀起極大波瀾。
再加上前些日子三皇子在熱鬧的街市上縱馬,一次傷了十多人,其中有兩名百姓性命垂危,更加印證了三皇子的殘暴。
這些事讓原先幾乎已動念廢當今太子,改立三皇子為太子的皇帝,逐漸對嚴龐及容妃父女疏遠,昨日甚至還派人至別院,對被自己冷落許久的太子表達關切之意。
盡避目前嚴龐仍是丞相,容妃亦未遭貶,可一夕之間朝廷風向大轉變,相較嚴龐父女的貪婪陰狠、三皇子的火爆沖動,體弱多病卻性情溫和的殷華顯然更適合為儲君。
皇帝自己雖不是明君,卻也希望繼位的皇子能夠成為賢能的君王,更何況自殷華至宮外調養後,身體似乎有不少起色。
「其實最近這一切,都是你安排的吧?」當某天連原應在家好好養傷的曹顯都跑來見殷華,人走之後,辰綾終于啞聲道。
哪可能這麼湊巧,所有不利嚴龐的事一件接一件冒出來?盡避每件都看似由不同方人馬揭發,時間點卻安排得極巧妙,肯定是背後有人在操控。
想來想去,唯有眼前這男人有能力辦到。
她甚至懷疑其中有些事未必真是嚴龐做的,只是全被栽到了嚴龐頭上。
「靈兒覺得這安排可好?」殷華听了她的問話,輕輕一笑,竟完全不否認這一切都是自己一手安排。
辰綾猶豫了一陣,才道︰「奴婢覺得……殿下似乎有些操之過急,逼這麼緊,嚴龐恐怕會反撲。」
這麼緊迫逼人固然能加深皇帝對嚴龐父女及三皇子的惡感,但狗急會跳牆的,嚴龐當了十幾年的丞相,在朝中勢力龐大,一個連當街行刺朝中重臣之事都做得出來的人,還有什麼不敢的?
「靈兒果然聰明。」殷華笑著,好整以暇的道︰「我可是安排了不少好戲,就等著他被逼急了反撲呢。」
辰綾愣愣的瞪著他,心中突然升起一股驚駭。
「殿下,您是故意逼他出手……」被逼急的嚴龐會做出什麼事來?她越想越是驚恐,心口隱隱竄著寒氣,「該不會、該不會是想見他……」
那兩個熟悉的字眼在她舌尖打轉著,怎麼也吐不出口。
「對。」殷華臉上仍漾著淺淺笑意,大方承認自己的意圖,「我就是在等他逼宮。」這樣他才好有名目將嚴家一舉殲滅。
他厭倦再繼續與嚴龐父女周旋下去了,曹顯的事讓他明白,自己若是再不出手阻止,這國家的棟梁早晚都會被屠殺殆盡。
北蠻總有一天會交至他手里,這天下未來是他的,豈能容得嚴龐為非作歹?
當然他也沒忽略靈兒蒼白的臉色。
如今他幾乎已可斷定靈兒曾在冀國的宮里待過,六年多前那場爆變……對她來說想必是無法忘懷的惡夢,因此听到「逼宮」兩字才會有這種反應。
「殿下,這樣是不是太冒險?」她掙扎了下,還是忍不住開口,「您住在別院也就罷了,但宮中倘若有什麼萬一,皇、皇上很可能因此……」
她說不下去了。
六年前那場爆變讓她失去所有親人、失去家,她無法理解他怎麼能夠如此輕松看待。
「這樣豈不正好?到時待我鎮壓叛亂,便可直接繼位。」殷華語氣淡涼,像是一點也不把自己皇帝父親的安危放在心上。
「殿下!」她不敢置信,「皇上畢竟是您父親啊!」
「那又如何?靈兒沒听過,最是無情帝王家?」
「並非所有帝王家都無情的……」她喃聲道。
「你是南方人,應該比我更清楚,冀國當今皇帝辰已便是殺了兄長一家才登上皇位的。」
「但是……冀國前任皇帝卻與皇後極為相愛,皇帝甚至為了皇後不立後宮,而且他們也很疼愛一雙兒女。」明知不該多嘴,辰綾還是忍不住反駁。
其實北蠻皇帝的死活與她何干?更別說如今北蠻反對與冀國宣戰的最大阻力就是嚴龐,她可是巴不得他快點消失。
但……她怕殷華會後悔呀,再怎麼不親,那皇帝畢竟是他的父親。
雖然不關她的事,然而不知怎地,她就是不希望他日後後悔。
殷華意味深長的望向她,「靈兒真清楚,難道你親眼見過?」
又在套她的話!她有些沒好氣的道︰「這件事只要是冀國人都知道吧?」
「是嗎?」他微微一笑,每次看著她被自己噎得說不出話,心情就莫名的好。
這時殿外傳來行風的聲音,「殿下,已經準備好了。」
「知道了。」殷華揚聲道,然後又轉頭望向她,「你入宮也好些時日了吧,想不想出去晃晃?」
辰綾方才的心情都還沒轉換過來,突然被他這麼一問,不覺愣住了。
殷華又補充道︰「在別院休養了這麼久挺乏味的,我打算回京城逛逛,靈兒要來嗎?」
這提議實在太誘人了,別院再美,待久了仍感無趣。
她天人交戰了會兒,決定暫且將那些煩人的事丟開,道︰「好!」
***
辰綾覺得自己就像被放出籠的島兒。
她來北蠻後起初是入了繆家當丫鬟,後又進宮,能夠上街市逛逛的機會可說是少之又少,因此興致頗高昂,把那些惱人的心思都拋在身後了。
她幾乎看到每間鋪子都想進去逛逛,殷華也不催她,完全任由她逛,而自己只在門外等著,目光偶爾停駐在外頭往來的人們身上,但多數時候還是看著在店鋪里好奇張望的靈兒。
「殿……公子,任她這麼逛好嗎?」向來寡言的行風,在靈兒鑽入第七家還是第八家店鋪後,不禁低聲問道。
他們好像不是出來逛街買東西的吧?而且殿下那一臉縱容寵溺的表情……又是怎麼回事?
從沒看過主子這一面的行風有些擔憂。
「無妨。」殷華漫不經心的應道︰「反正我們也沒什麼特別的目的。」
他本來就是出來隨處逛逛的,躲在宮里,听到的永遠是傳過好幾手、早已失真的消息。
融入百姓的生活,人民的言談、習慣及情緒和觀察民情物價,那些才是最能反映出國家興衰的,一個真正賢能的君王都該如此。
因此他每隔一陣子就會溜出宮中或別院,在京城里四處逛,了解當今百姓們過得如何、最在意的是什麼。
如今北蠻國勢如此強盛,除這幾年風調雨順外,與殷華在幕後操縱其實有很大關系。
行風待在殷華身邊的時間比子甫還長,盡避身為武人的他並不像子甫那樣能在政事謀略上給予殷華幫助,但他們對這主子都是真心欽服。
他們深信,只要殷華能即位,北蠻假以時日必定能取代冀國,成為當今最富強之國。
只是……行風微微皺眉。
為什麼他總覺得今天主子的注意力放在那名小爆女身上的時間,遠比體察民情多很多?
好似這回出來主要的目的其實是帶那名小爆女逛街市,而非例行微服察訪。
殷華並不知行風的想法,因為他的注意力確實都放在靈兒身上了,當然沒空理會他們怎麼想。
或者該說,他無法將目光從她身上移開。
靈兒在他身邊幾個月了吧?可一直以來她面對他時都是戰戰兢兢,生怕被他探得底細。
其實他決定用一個人與否,和那人的身份一點關系都沒有。子甫曾是冀國前宰相之子,而行風是罪臣之後,他仍信賴並大膽任用。
之所以時不時有意無意的刺探靈兒,只是覺得她手足無措、敢怒不敢言的模樣很有趣罷了。
但當看到她興奮的在各家店鋪里挑挑揀揀,哪怕只是看看,沒掏錢買東西也覺得開心,他又覺得……這樣的她非常吸引人。
想想,她不過是個十六歲少女,就算心底裝再多事,總還是有孩子氣的一面。
見多了宮里的勾心斗角、爾虞我詐,人隨時都處在危險當中,這樣單純簡單的快樂,他有多久沒見過了?
殷華不覺看著她愉快的模樣,出了神。
辰綾把玩著手上的玉石,那半透明中帶著些血紅的顏色很吸引她,玉石初入手時冰涼,可握進掌心沒多時就變得溫暖,她握住了就舍不得放開。
「姑娘,這枚玉石真的很漂亮,它是咱北蠻特有的沸玉,您大概也發現了,握在手里一下就變暖了,且就算烤過也不會燙手,熱度久久不散,天冷時您可以放在炕上甚或是先以火烤過,然後配戴在身上或揣在手里……」店鋪里的伙計熱心的向她介紹著。
辰綾被他說得還真有些心動,來北蠻六年多,她始終很難適應這里的寒冬,不過她今天出門身上可沒帶錢啊……
「這塊沸玉質地不是很好。」一只手突然從她背後伸來,修長的指拈起她掌心中那枚石子,拿至眼前瞧了瞧,「顏色不夠純淨.還摻著雜質,肯定大大影響熱度的維持,別說毫無收藏價值,要暖手亦不實用,頂多同一般較劣等的玉石般做成墜飾配戴,根本不值這個價。」
「呃,這位爺還真是內行。」伙計干笑的望著殷華,沒想到他如此一針見血。
「我知道。」看上的玉石被說得如此一文不值,辰綾突然有些悶悶的,「我也曉得這塊沸玉不怎麼樣。」
當初北蠻進獻給冀國的貢品里,除了她母後王璃之外,還有為數不少、上等質地的沸玉,全都是雪白通透,觸手滑膩,不像這枚有些粗礪。
「那你不考慮別顆?」見她仍眼巴巴望著那枚劣等沸玉,他原本打算將它還給夥計的動作卻一頓,重新將玉石塞回她手中,「若是怕質地好的買不起,我買給你就是了。」
這還是他第一次想買東西送人,只因想留住她臉上愉悅戀棧的表情。
「才不是錢的問題。」她低頭反覆撥弄著玉石,「……您不懂,有些時候,完美未必最吸引人。」
那些最上等的沸玉她見過太多,早沒了新鮮感,這枚帶著血色的玉石她反而覺得有特色。
殷華聞言,心中微動。
他從來便是想得多又遠的人,有那麼一瞬間,甚至懷疑她是不是在暗示什麼,只是見她整副心神都放在那枚玉石上,根本不可能多想,才抹去那樣的猜測。
有時最完美、最好的,反而未必最吸引人,是嗎?
這是不是能解釋宮內無數美人都無法入他的眼,卻獨獨被個貌不驚人的丫頭吸引?
殷華一向不愛自欺欺人,如今既然發現自己對她有特別的心思,也就不想假裝沒這回事,反而實事求是的開始想著該如何面對。
只是喜歡歸喜歡,生在帝王家,很多事情他卻沒有選擇的權力,更不打算為了這點喜歡而改變什麼。他想做的事太多,不可能為誰駐足。
至少不是為個沒身份、沒背景的小爆女。
他對靈兒有好感,卻又無法給她什麼,連名份也不行。
他注定要登基為皇,將會有許多在各種利益算計下選出來的後妃,而他並不想讓她成為其中之一。
他最多能做的,也不過就是像這樣……為她買塊玉石。
見靈兒一臉渴望卻又遲遲無法決定的模樣,殷華掏錢遞給了伙計。
「就這枚吧。」
辰綾和伙計皆是一愣。
辰綾是訝異他竟難得替她付了錢,伙計則原是認定他先前把這玉石說得一文不值,多半要狠狠砍價,哪知不但沒有,還如此爽快買下。
「走吧。」他甚至沒等伙計找錢,率先轉身往店門口走去。
辰綾只得追了上去,「呃,您不是說……這玉石不值那個價嗎?」
「值不值得,是看個人的。」她覺得那玉石值店家開的價,而他則覺得她眼底的喜悅,能用較他付出的錢多十倍換到,也很值得。
辰綾微怔,隔了會兒才有些別扭的細聲道︰「謝謝。」
習慣了時時防備他,這麼溫柔的殷華,她很不習慣。
殷華腳步微微一頓,卻沒多說什麼,只是又再度往前走。
與他一前一後走在街道上,辰綾忽然想起了他們初次見面的情景。
當時他們明明就不認識,可他不但讓行風救了她,還給了她重新采買物品的銀子。
他根本沒必要這麼做的,就像今天他出來,也沒必要帶著她,還放任她隨處亂逛。
她開始覺得,其實這個北蠻太子並不若自己原先想像的那般陰險無情吧?
畢竟一個會微服視察民生、連素昧平生的陌生人都願意出手相助的男人,又怎麼會冷酷無情?
她望著他的背影,心跳突然加速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