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毛母和紀修瑞、白唯茉送到室內後,紀寰巡視農場去了,紀澤惟帶著妻舅和妻子搭農場小巴士,來到果園。
紀澤惟將準備好的農場地圖和植物圖鑒給毛治平。「這里的果樹分兩部分,一部分給游客認養,樹前會插牌寫認養人的名字,一部分是我們農場自種,管理人每天至少要進果園巡一次。」
他們走進果園,兩個園丁正在整地,向他們點頭致意,一旁堆著樹苗。
毛治平問︰「進來看看就好嗎?」如果是這樣,他比較樂意做這份工作。
「大致上是看過就好,有問題可以讓他們處理,管理人要注意的是整體,不過最好偶爾也參與一下,有的問題是親身參與才會發現的。」紀澤惟將一把長鏟子給他。「你試看看,挖個洞,種棵樹苗。」
毛治平提起鏟子,連續幾鏟,挖了個淺洞。「這樣夠了吧?」
紀澤惟搖頭。「太淺。」
毛治平又鏟兩下。「土很硬,沒有機器可以幫忙嗎?像挖土機之類的?」
挖土機?兩個園丁偷笑。毛秀忻皺眉。「這里這麼多樹,挖土機怎麼開得進來?」
紀澤惟拿過另一把鏟子,三兩下就把毛治平的小洞挖大挖深,他指著一旁樹苗。「種一棵下去。」
毛治平道︰「我的手會弄髒——」
紀澤惟跟園丁要來一雙長手套,遞給他。
是怎樣,一定要他種就是了?不是說管理人進來看看就好?毛治平忿忿地戴上長手套,把樹苗搬進洞,鏟土蓋上,動作大了點,褲腳和皮鞋都沾到泥土。
他咬牙。幾個月前還有一批部屬,人人喊他總裁,現在淪落到當園丁,眾人都盯著他,是在看他笑話嗎?!
他隨便鏟幾下,樹苗的根還暴露在外就扔下鏟子。「這樣可以了吧?」
他愛做不做的態度讓毛秀忻看不下去。「你覺得這樣它會活嗎?」
但紀澤惟不說什麼,補了幾鏟土蓋好樹苗。「走吧,我們到後面。」
丙園後方就是湖泊,紀澤惟領他們走上步道,拐進小徑。「巡過果園可以接著在湖畔走一圈,這邊有條小路,通到前面的游客中心。我們當初開發時,盡量保留原有的樹,所以農場里大約七成是油桐樹,這條路在春天時會開滿白色的花,是我們很受歡迎的景點。」
小徑坡度陡峭,五分鐘後,毛治平腿酸了。「走到游客中心要多久?」
「大概半小時。」
「半小時?!」毛治平听得腿軟。「夠了,我知道有這條路就好,我們回頭吧!」
紀澤惟搖頭。「我們要走完,我要帶你把整個農場走一遍。」
「那要多久?」
「大約三個小時。」
毛治平瞠目。「不可能,我的腿會走到斷掉,我不干——」他回頭走。
毛秀忻攔住他。「哥,澤惟這麼認真要帶你,拜托你配合好不好?」
「這麼長的山路怎麼可能走得完?反正他把地圖和圖鑒都給我了,他只要告訴我工作內容,不必走這麼遠的路。」
「走完這段路我們就可以搭農場巴士,農場里也有免費自行車可以騎,不會很累。我是給你一些書面數據,但就像我剛才說的,有些東西要親自去看,我們這里管理動物、花草樹木都要親自接觸,像你之前開公司代理在線游戲,計算機里的東西只要按按鍵盤——」
「你什麼意思?你是想說計算機游戲之類的都是虛幻,我的公司不切實際,才會倒閉嗎?」毛治平被戳到痛處,厲聲道︰「我告訴你,我也會談生意,會親自接觸客戶,你不必搬你的經驗來教訓我!」
丙然吵起來了,毛秀忻頭痛,正要開口,紀澤惟卻先一步說話。
「如果我說錯話讓你不高興,對不起,我並沒有那個意思,我想說的是,就像你從前天天要接觸鍵盤,我們這里的一草一木,就是現在你該熟悉的鍵盤,換句話說,各行各業都有需要掌握的基本知識和技能,我絕對尊重你的專業,我只是想用我知道的方法,讓你盡快進入這里的狀況。」
他冷靜的態度讓毛秀忻意外,側目瞧他,這是平日常被她駁得沒話說的紀澤惟嗎?他口氣沉著,不疾不徐,還能用譬喻來說服,簡直像另一個人。她仔細瞧他,簡簡單單的漁夫帽、襯衫、牛仔褲,因他有力的態度,樸實中散發懾服人心的力量。
「算了……是我太激動,抱歉。」毛治平抹抹臉,認命地繼續往前走。
毛秀忻拉著丈夫落後一段距離,低聲道︰「對不起,我哥不是很想來這邊,是我媽硬盧他來,他這兩天都不太高興,才會發飆。」
紀澤惟微笑。「沒關系,我們這里比較辛苦,很多人來這里一開始都不太適應。」
「所以你還要用他?」還以為他剛才只是怕鬧僵,說場面話安撫她哥哥的情緒而已,否則一開始就對老板嗆聲的員工還不被踢走?
「當然,說好給他機會,除非他自己放棄,或者做了之後發現不行要辭職,到那時再說。只憑他一時的情緒就判斷他不適合,說不定會錯失人才。」
「我對你刮目相看。」他的氣度和智慧,讓她大大佩服。
「喔?為什麼?」
「我第一次發現你這麼有想法,能言善道,口才這麼好……雖然我曾經懷疑你有口才這東西。」
他笑了。「就算原本沒有,工作這麼多年也會被磨練出來,不然怎麼應付刁鑽的客人?」
「如果你平常在家也是這樣,很多事會不一樣。」
「什麼意思?」
「你也知道我個性比較強,一個人在氣勢上壓不過我,我就不太會听這人的意見,我承認我這樣很不好,不過你要是像剛才跟我哥那樣,把你的想法說出來,和我溝通,這樣不是比較好嗎?」倘若夫妻間有這樣的交流,或許他們不會走到婚姻淡如水的地步。「你都沒想過這樣做嗎?」
「從來沒有。」他搖頭。「對我來說,家是放松的地方,我在外面要對人或事情爭取、爭吵,態度要很強勢,那種壓力我不想帶回家里,我不想在自己家里還要這麼辛苦,說話做事還要考慮很多,太累了。」
「即使你這樣溫溫吞吞不表示意見,家里大小事都讓我管,還常常被我堵得沒話說,也無所謂?」兒子有不滿還會跟她抗議,他幾乎比兒子還弱勢了。
他微笑。「不是從我們認識開始就這樣嗎?」
「嘖嘖,听起來你對我很不滿。」毛秀忻佯怒瞪他,眸里卻全是笑意。「我沒辦法像你這樣,大概是我控制欲比較強,希望人家重視我的意見,事情都照我希望的走。」
「這就是我為什麼娶你,家里都交給你處理,我樂得輕松。」他開玩笑道。
「我覺得,如果連在心愛的人面前,還要用力宣傳自己的價值,計較她對我好不好,像討債那樣爭取她的重視,不只是累,簡直是悲哀。我想她應該是了解我的,就像我也了解她;我想我不必解釋什麼,或偽裝什麼,在她身邊,可以單純地當我自己,就像她在我面前也不必戴面具,可以盡情表現她的一切。」
他的語氣雲淡風輕,毛秀忻的心卻重重一沉。從他話里,她听見全然的信賴,他讓她掌握可以安心歇息的地方,把自己徹底交付給她,他學到巧言令色的本事,不用來對付她,這麼暴露自己,這麼全心信賴她,其實很傻很危險,她要傷害他,太輕而易舉……
也許,她已經傷害了他。
明知他遲鈍,在感情上需要她帶動,她卻長期陷溺在自己的情緒里,留他獨自困惑,放任他們的關系惡化,他的從未改變,成了變得世故的她踩得最狠的弱點,她是不是很自私?
她對他如此殘酷,還認定自己愛他,她對他的愛只是個殼,內里空無一物,她好愧疚……
「小心點,這坡不好走。」紀澤惟走下坡去,伸手扶她。
她握住他的手,凝視他溫柔眼眸,她忽然領悟,過去認識的他是表面,直到今天,她才真正認識他豐富包容的心靈。
毛秀忻想了想。「可是,話不說出來,沒辦法真正理解對方的想法。你不對我做表面工夫很好,但我們還是該多溝通。」
「嗯,我反省餅了,我們溝通得不夠多,以後要多談一談。」也難得她願意听,他把內心的想法都說出來,輕松多了。他握著她的手,走在熟悉的小徑上,山風徐徐,落葉沙沙,一切都比平日更美麗,因為她在。
「你覺得我什麼地方不好,要改進,盡量說。」她誠心道,想盡量彌補他。
「我覺得你沒什麼不好。」今天就好得像善心的仙子。
「夠了喔,我是說真的。」
「我也是說真的。」如果還有什麼遺憾,就是她的絲巾老是搔著他頸子,她柔軟嬌軀散發誘人香氣,惹得他心癢癢,可惜日光還太亮,而且前有毛治平。
來到最陡的坡段,他先下去,轉身扶毛秀忻。
她握住他的手,慢慢走下去,又道︰「光看你在家里沒脾氣的樣子,很難想象你在外頭是這樣。媽有時候開玩笑說,我們家姓毛,我是戶長,因為你實在一點一家之主的氣勢都沒有。」
他笑了笑,不以為意。「我當初是靠氣勢吸引你注意嗎?」
她一怔,的確不是,當初愛上他無辜小狽似的眼神,愛上需要她照顧的單純傻氣,愛上他的好脾氣,迷人的雙眼,斯文的……強壯肌肉。
他雙臂牢牢支撐住她,居高臨下的她剛好將他手臂鼓起的肌肉線條一覽無遺,她不小心腳下一滑,他立刻抱住她的腰,她抓住他肩頭,穩住自己,發覺自己的小骯剛好貼在他胸膛上。她感覺到他身體瞬間繃緊,堅硬熱燙,低頭看見他灼熱的視線正好對著她胸口,她咬唇,一陣敏感的電流竄過全身。
山風靜止了,剩下燥熱蔓延。
紀澤惟沙啞道︰「你今天真的很美。」四下僻靜,靜得他听得見自己的呼吸,強烈的心跳,他快要不記得自己來這里干麼,只感覺自己血脈賁張,滿腦子都是她引誘犯罪的嬌柔身軀,想著他幾個月沒踫妻子,凶猛,熱得他流汗。
「只有今天嗎?我以為我每天都很美。」感覺到他強烈的,她臉熱心跳。教她驚訝的是自己也有相同反應,發熱的肌膚似在期待什麼發生,已經很久沒對他產生渴望,她感到亢奮的刺激,膝蓋發軟。
「對,每天都很美……」他按住她的腰後貼向自己,感覺她屏息低呼,指尖陷入他肩頭。她柔美的胸脯在他眼前急遽起伏,他的手滑入她腰後衣下,踫到光果發熱的肌膚……
然後,殺風景的男人聲音打斷他們。
「喂!有岔路,要走哪邊——」走在前面的毛治平一回頭,就見夫妻倆如膠似漆地擁抱,難分難舍。
兩人臉紅,毛秀忻趕緊走下山坡,紀澤惟清清喉嚨,道︰「左邊。」握住妻子的手,她正偷瞄他,他也瞄她,兩人相視偷笑。
「喔。」毛治平往左邊岔路走下去。媽的,他走到流汗腿軟,這對夫妻在後頭卿卿我我!欺負他這個孤家寡人兼失業的可憐男,心酸哪……
三人逛完農場已是下午,毛治平累到走不動,雖不再抱怨,但臉色依然難看。
晚間,紀澤惟在後院舉辦烤肉會,毛秀忻幫忙,一面和母親聊天。紀寰買了煙火和啤酒,毛治平倒很捧場,第一塊肉烤好之前已經喝掉一罐。
最興奮的是兩個小孩,白唯茉第一次玩仙女棒,棒端似星星閃爍的花火讓她愛不釋手,玩了一遍又一遍,紀修瑞將自己的分也給她玩,又將烤肉切成小塊,將烤筊白筍剝皮放涼,方便小女孩進食。
紀寰瞧著佷子照顧小女孩,又是細心喂食、又是遞紙巾讓她擦嘴,笑問︰「小瑞,你這麼照顧茉茉,是不是喜歡人家,將來要娶她?」
紀修瑞一臉老成樣。「唉呦,你不懂啦!這是好男人應該做的,好男人要照顧女生,我才沒有要娶她。」
紀寰哈哈大笑。「什麼我不懂,你就很懂嗎?還好男人咧,你懂什麼是好男人了?澤惟,你兒子人小表大,好好管教一下。」
紀澤惟微笑。「這是他的志向,我覺得挺不錯的。」
紀寰嘖嘖道︰「時代真是不一樣了,以前小孩要立志做大事或賺大錢,現在立志當好男人。」
「有什麼不好?有個目標可以努力,不錯呀!」毛秀忻笑道︰「大哥,倒是你,還不結婚嗎?」
「算了,我還是一輩子單身,自由自在。」
紀修瑞道︰「伯伯是因為太老了,沒人要,沒辦法結婚……」
听到這句話,毛治平臉頰肌肉一抽,更形陰郁。
紀寰瞠目。「小表,你說誰老?」他把小男孩挾在腋下,猛揉他頭發,紀修瑞哇哇亂叫,白唯茉看得目瞪口呆。
毛母問︰「治平,今天參觀的感想怎樣?」
整晚沒吭聲的毛治平已經喝了三罐啤酒,喝得眼神茫茫。「什麼?」
「我問你今天參觀農場的感想,是不是打算留在這里做?」
「喔……」毛治平抹抹嘴。「我不干。在這種爛地方沒前途。」
尖銳的用字讓氣氛一寒,紀澤惟面不改色,靜靜注視一臉激憤的大舅子,又看驚愕的毛母。毛秀忻皺眉,紀寰涼涼開口。
「也對啦,我們這里都是不必念什麼書就能做的低等勞力工作,你這位碩士在我們這里,實在是殺雞用牛刀,太委屈啦!」一開始就看這人不順眼,穿西裝來農場找工作,擺明對他們這里沒興趣。
毛母急道︰「你說這什麼話?澤惟好意幫你,你好歹試看看啊,你都失業多久了,一直沒工作怎麼行——」
「試什麼試!我以前念書,你說我沒前三名不是你的小孩,等我出來工作,你又說月薪沒十萬不算工作,這個爛農場能給我十萬月薪嗎?!」毛治平撲過去握住妹婿肩膀。「你說,我在這里做有十萬月薪嗎?」
紀澤惟冷靜道︰「沒有。」
毛治平對母親大嚷︰「你听到沒?他說沒有!那我在這里做干麼?就算我在這里做到後來喜歡這里,你一定會逼我去找薪水更高的工作,因為比做這工作更可恥的就是失業,你只是不能忍受我失業,丟你的臉!」
毛母脹紅臉。「你胡說什麼,我是擔心你沒有工作,一直消沉——」
「你根本不是為我想,都是為你自己想!我一輩子都用你的標準過活!我受夠了,我不干了!」毛治平把啤酒罐往地上摔,憤嚷︰「我不干了!我去當流浪漢,去撿破爛都好!我不要再被你逼著去做不喜歡做的事了!」
大家都被他驚呆了,一時不敢上前阻止。毛母臉色蒼白,緊閉著唇,瞪著兒子。
毛秀忻摟住兩個被嚇呆的小孩,驚愕地瞪著哥哥。第一次發現,從小是資優生的哥哥,受盡母親寵愛,心里卻有這麼多恨。母親給他最好的,對他的要求也最多,母親對他的關注是在他脖子上吊了無形的繩,牽著他往她想要的地方走。
毛治平眼眶殷紅。「其實……澤惟今天帶我去果園種樹,我模到泥土,很感慨,我很羨慕他,可以做他想做的事,還做得這麼好……」他啜泣。「你怪我為什麼不結婚,我曾經想娶一個女人,卻被你從公司里逼走,就是鵑華,你覺得她配不上我……什麼他媽的鬼學歷,我念到碩士公司還不是倒閉……鵑華她一直愛我……」他口齒不清,嚎啕大哭。
紀寰被他的失控震駭,這時才回過神,和堂弟交換個眼色,過去扶起崩潰痛哭的男人往屋里走。
紀澤惟低聲道︰「毛毛,你陪你媽進去休息,我想你哥是累積太多情緒了,不是有意說那些話,你好好安慰她,要她別想太多。小瑞和茉茉交給我。」說話時,毛母已徑自起身進屋。
毛秀忻點頭,他又道︰「萬一你哥不願在我這里工作,短時間內又找不到工作,經濟有困難,你會照顧你媽吧?」
「當然啊。」
「你告訴過她嗎?告訴她你會照顧她?」
「嗄?沒有。」這是子女的義務,還需要掛在嘴邊嗎?
「你要告訴她,就像我們今天下午談的,有時候話不說出來,對方不會明白。要讓她知道她不會因為你哥失業,生活就沒有依靠,也許她就不會對你哥逼那麼緊……」
她若有所悟,母親或許是怕失去哥哥這個經濟支柱,才對他緊迫盯人。
「還有,我算是半子,只要她願意,我這里隨時歡迎她來長住,在我心里,她也是我母親。」
「謝謝你。」她心一暖,飛快在丈夫臉畔啄一記,進屋去。
毛秀忻走到母親房間,毛母正坐在床沿發愣,听見她腳步聲,低低開口。
「你跟澤惟說一聲,你哥喝醉了,胡言亂語,請他多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