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佳梨最喜歡秋天,尤其最喜歡在秋天時分握著母親的手漫步在山林間,母親會溫柔的拂去落在她發間的枯葉,疼惜的將薄外套披上她小小的身子,慈愛的望著她微笑,踏著夕陽余暉,好像她們可以這樣永遠走下去一般。
孟佳梨也最討厭秋天,因為在這個季節,她被迫面對失去母親的悲慟,在那冰冷的醫院中,秋天不再是屬于她跟母親兩人溫馨漫步的回憶,而是比冬天更冷的陰冷。
她的世界,在八歲母親病逝的同時,徹底崩壞。
看著父親抱著母親的遺體悲鳴,親朋好友同情憐憫的目光,她堅強的沒有掉出一滴淚水,只因為母親去世前曾將父親托付給她,要她代替自己好好照顧父親,不要哭,只要記得她們曾在一起開心的時光,笑著迎接未來的生活。
所以即使小小年紀的她因為喪母而哀慟萬分,那張如陶瓷般精致美麗的臉龐卻依然面無表情,讓許多上門吊唁的親友們紛紛皺眉搖頭,說她太冷情,甚至當父親含淚擁著她,告訴她難受的話就大聲哭出來沒關系,她還是死命的拗著。
只有像現在,當她一個人躲在半山腰的防空洞時,才能卸下堅強的假面具,盡情發泄自己的悲傷,用淚水悼念母親。
「我好想你,媽咪,你知道我好想你嗎?啊——」孟佳梨朝著漆黑的洞內大喊,好像母親就站在洞的盡頭,依然微笑的望著她。
「嗚嗚嗚,我真的好想你,你回來好嗎?佳梨保證以後一定會很乖很乖,永遠都不再惹你生氣了,媽咪……」她哽咽的低語,身子無力的癱坐在地上,淚水模糊了她的視線,在她臉上放肆的狂流,串成一條小河自下巴滑落,好像永遠沒有干涸的時候。
「梨……」忽地,一道遲疑的叫喚自洞外傳來,打斷了孟佳梨已轉為嗚咽的低泣。
坐在地上的縴細身影頓了頓,隨即將臉埋入雙膝間,悶聲道︰「干麼?走開。」
「我……我陪你。」還帶著稚氣的男童聲音低怯卻堅定。
「我說不用你是沒听見嗎?」孟佳梨霍地抬起頭,惡狠狠的瞪著他,把失去母親的難過發泄在他身上。
小男孩沒有因為她的怒氣而退縮,反而朝她更走近些,一在她身邊坐下,黝黑的眸底是一片溫暖,輕聲道︰「我不會說話,就陪著你。」
他毫不介意的態度讓孟佳梨對自己方才的謾罵感到慚愧,一時之間卻又拉不下臉來道歉,索性又把臉埋入膝間,默默的垂淚。
小男孩果然沒打擾她,只是月兌下外套披在她穿著單薄的身上,替她遮去自洞口不斷吹入的刺骨寒風。
外套上還殘留著他的體溫,就像他的聲音與動作一樣溫暖,在她冰冷的心中注入了一道暖流,又逼出她不少淚水。
不知道哭了多久,她終于平復情緒,正要抬頭為自己方才的失控道歉時,洞外頭卻傳來了一陣調侃的嘻笑聲。
「羞羞羞,男生愛女生,羞羞羞!」
「不許你們亂講話,走開!」小男生倏地站起身,胖胖的身軀擋在孟佳梨身前,努力讓自己的聲音充滿威嚴。
「哇塞,死肥豬叫我們滾耶。」其中一個男生故作驚訝的大聲嚷嚷。
「也不瞧瞧自己的長相,還想要英雄救美喔。」另一個男生跟著調侃。
「我們看看到底是誰要滾!」第三個男生惡狠狠的踏步上前,另外兩個人也跟著走了進洞中。
「我只是叫你們走開,不是叫你們滾。」小男孩鼓起勇氣挺直了背脊,不如以往的膽怯。
「我看你是太久沒挨打了,所以才敢頂嘴。」帶頭的男生高出小男孩一個頭,身強體壯,貌似哆拉A夢中的胖虎。
「別跟他唆,揍他一頓看他乖不乖。」
「打他,打他。」
兩個跟班在一旁起哄。
他們三個一直都是學校的小惡霸,尤其愛欺負這個身材圓滾滾的小男孩,老是嘲笑他沒媽媽,又笑他是胖子行動遲緩,三不五時就找他麻煩。
「你們找死嗎?」一直被小男孩擋在身後的孟佳梨忽地站起身,推開了小男孩,紅腫的雙眼盛滿了憤怒。
三個男生微微退了一步,以往他們欺負小男孩時,孟佳梨都會替他出頭,雖然她是女生,卻修長高跳,長得比他們這幾個男生都還要快,個頭也是最高的,雖然真打起來她佔不了便宜,但站出來也算是架式十足,加上她的功課總是名列前茅,
在老師眼中是個品學兼優的好學生,每次沖突之後倒霉的總是他們,所以對孟佳梨,他們雖然恨得牙癢癢的,但也還是有所忌憚,不過現在不在校園內,老師管不到他們。
「你、你媽媽才是死了咧。」帶頭的大個兒漲紅了臉,不甘示弱的反擊。
「對啊,沒媽媽的孤兒。」
「沒媽媽的孤兒。」
兩個跟班馬上附和。
「閉嘴,她不是孤兒,她還有爸爸!」小男孩見孟佳梨的臉色倏地刷白,一股從未有過的憤怒自胸臆升起。
「喲,我們都忘記了,你跟她一樣是沒媽媽的孤兒,難怪會喜歡她,哈哈哈哈。」帶頭的胖虎指著小男孩哈哈大笑,兩個跟班的笑聲也隨之響起。
小男孩的臉一陣青一陣白,全身因為激動而顫抖著。
「孤兒愛孤兒,孤兒愛孤兒——」三個男生開始有節奏的重復大喊,帶著濃濃的嘲弄意味。
小男孩細長的雙眼燃起熊熊怒火,下顎一繃,腳步跟著跨出,可還沒落到地上,身後已經傳來了女生的怒罵。
「欠揍!」
小男孩眼前一晃,孟佳梨已經越過他沖了出去,一頭撞向了帶頭的男生。
「打人啦,大家上!」幾個男生也不甘示弱的群起迎上。
小男孩看著孟佳梨一個人被三個男生團團圍住,眼楮頓時通紅,大叫一聲,跟著沖上前助陣。
幾個小學生瞬間在洞內打成一團,而洞外不知何時開始下起了雨,淅淅瀝瀝,細小的雨絲逐漸變成爭先恐後墜落的水珠,嘩嘩作響。
「死胖子,你敢打我?」
「痛死我了,男人婆,我跟你拚了。」
「打她。」
「打他。」
「你們住手,要就沖著我來!」小男生鼓起勇氣嘶吼。
「閉嘴,別礙手礙腳!」孟佳梨不領情的罵了聲。
「哎喲——」
幾個小孩叫喊的聲音隨著一陣拳打腳踢飄入了雨中,天氣雖冷,洞內卻是火氣十足。
「喂,你們幾個人在做什麼?!還不住手!」一陣斥喝聲忽地在洞口響起。
幾個小孩子頓時止住了動作,愣愣的看著撐著傘,站在洞口的男人。
「是隔壁班老師!」小苞班心一驚,低聲喊道。
「快閃。」帶頭的男生頭一扭,不管三七二十一,埋頭就往雨中沖。
「等等我們。」兩個跟班也跟著開溜。
「欸,你們站住——」似乎沒料到他們會這樣冒著雨逃跑,老師錯愕的看著三條身影大喊。
胖胖的小男孩愣愣的站在原地,還來不及做任何反應,手腕已經被往外一扯。
「站著干麼?還不跑?」孟佳梨沒好氣的瞪了他一眼,隨即趁著老師的注意力還放在先閃的那三個男生身上時,快速拉著他從老師身旁鑽了出去,頭也不回的狂奔。
「喂!你們兩個快回來!」老師發現連剩下兩個打群架的小孩也溜走了,舉步想追上前,卻不小心絆了一跤,跌趴在泥上,眼鏡甩落到一旁,怒氣騰騰的朝越跑越遠的模糊背影罵道︰「老師知道你們是誰,明天到學校跟老師報到!」
「欸,老師跌倒了耶……」小男孩回頭看著跌坐在泥濘中的男人,忐忑的報告。
孟佳梨松開了抓著他手腕的手,腳步沒有停歇,有點沙啞的聲音自風雨中飄來,「你想回去自己回去。」
小男孩頓「頓,決定還是跟著孟佳梨,他實在很擔心她。
「你干麼一直跟著我?」孟佳梨一直跑到距防空洞很遠的大樹下才停下腳步,大口喘著氣。
「我、我答應過孟媽媽,要幫她照顧你,保護你。」
想到病逝的母親,孟佳梨的眼眶又紅了起來,舉起手佯裝擦去臉上的水珠,帶著點賭氣的道︰「你不要扯我後腿就好。」
「我知道以前都是你幫我出頭,不過以後不會了,以後我一定不讓任何人欺負你。」小男孩趕緊舉起手保證。
孟佳梨看了他一眼,濃密的長睫低垂下來,遮去了她眸底的感動。
他們兩個人其實算是青梅竹馬,小男孩雖然大她兩歲,但因為幼時的車禍意外,不但失去了母親,還重傷住院了好一陣子,所以延後就學,只比她高一屆,而他剛出生不久的妹妹則因為父親一個人無法妥善照顧,不得已交給了外婆撫養,與他們分隔兩地。
雙方的父親是換帖兄弟,從年輕時代就私交甚篤,可以說是比親兄弟還要親的關系,所以他們兩個人從小接觸的機會也很多,加上他母親很早就去世了,所以前幾年孟母身體狀況還不錯的時候,小男孩也常常在下課後先到她家待著,等他父親忙完再來接他回家。
案親雖然曾要她多陪陪他,不過她一直對他被欺負卻隱忍不還手感到不以為然,就算常常忍不住替他出頭,但也不太搭理他。
沒想到今天他卻為她動手了,這倒是讓她有些訝異,也對他有點改觀了……
「你不相信嗎?我是說真的,我發誓絕不會再讓人欺負你!」小男孩見她遲遲不語,著急的又舉起手來發誓,胖胖的臉頰除了雨水,竟還沁出了汗水。
孟佳梨看了他嚴肅認真的圓圓臉龐一眼,突然又跨步沖出了樹下。
「佳梨?」小男孩有點失望的垂下了手。
「還不快點走,我把你的外套忘在防空洞了。」孟佳梨頓了頓腳步,回頭喊著,聲音帶著點軟化的尷尬。
這意思是她不再趕他了?小男孩圓圓的臉蛋綻出抹傻笑。
「傻蛋耿柏恩。」孟佳梨被他的笑容感染,忍不住也彎起了唇瓣,轉過身又跑了。
「只要你開心,怎麼叫我都沒關系。」耿伯恩不以為忤的大聲響應,追著她的身影沖入了雨中。
「傻蛋耿柏恩……」孟佳梨站在窗邊,望著夜色,輕吐著回憶中的字句。
她還記得那次在防空洞內從他外套傳來的溫暖,還有他在大樹下的宣誓——以後絕對不會讓別人欺負她。
後來那場雨讓耿伯恩大病一場,她也被父親責斥了一頓,還是耿柏恩發著高燒來替她求情,而那次,也是她第一次在父親面前放縱的哭泣。
從此以後,他真的實踐了他的諾言,認真學習起跆拳道、合氣道,各式各樣可以增加自己能力的武術,不再是那個任人欺負,需要她跳出來維護他的弱者,成了時時擋在她前面,守護著她的大樹。她逐漸依賴起他,喜歡他的陪伴,他們之間的強弱在不知不覺中轉換,唯一不變的,是他那雙充滿溫暖,總是帶著微笑、漾滿寵溺的目光。
孟佳梨腦中的那張福態臉龐,慢慢跟另一張斧鏊似的冷硬線條迭合在一起,記憶中總是溫柔的瞳眸,也被陰沉犀利的冷芒給覆蓋。
真的是他嗎?他的改變好大好大,大到她記憶中那個彌勒佛似的好好先生,完全沒有一絲曾經存在的痕跡。
現在的他俊美無儔,衣衫下的肌肉賁張可見,整個人沉穩有威嚴,就像只獵豹般,即便沒有任何動作,依然充滿了危險的壓迫感。
他真的是耿柏恩嗎?
雹柏恩……這個名字一直深深烙印在她的記憶深處,雖然已經許久未曾听人提起,卻是她童年最深刻的回憶。
她曾想過哪天或許會跟他在某處偶遇,甚至也想過這輩子跟他可能再也不會有任何交集,但絕對沒想過會是這樣讓她驚心動魄的「接觸」。
想到今日在診所的那一幕,她的身子還是忍不住微微輕顫著。
脖子上清晰可見的指痕宛若針刺般隱隱作痛,讓她有種快要無法呼吸的窒息感——他掐的不是她的脖子,是她的心,還有那些快樂的童年。
孟佳梨輕嘆了口氣,轉身走回客廳沙發坐了下來,一手不經意的舉起,輕撫過脖子上的掐痕,晶亮的瞳眸染上了抹濃濃的愁緒。
真的是耿柏恩,只有他會這麼恨她。自從那件事發生,耿家狼狽搬離鎮上之後,他就是全世界最有資格恨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