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姨娘……」小男孩用他清軟的嗓音怯怯地喊著。
「弘兒,怎麼還不睡呢?睡不著嗎?」
榻邊的青銅蓮花燭座被挑高了燭芯,室內頓時月亮了幾分。坐在睡榻邊看書的白衣女子抬起臉龐,看向孩子。
燭光上女子的身影,清美如寒梅的臉孔似畫中仙子翩然飛出般的絕麗。
「爹什麼時候會回來?」小男孩的小臉上有著深切的期待。
「等我明天夜里同你說第五個故事時,他就回來了。」女子含笑地注視著孩子與官法昭肖似的臉孔。
闢法昭出門也五天了,她已習慣在他的擁抱下方能安眠,這些天的夜里是睡不安穩的。
「姨娘。」小男孩靦腆地拉拉她的衣袖,「你可不可以說一些你小時候的事給我听?」
「弘兒想听什麼?」女子白皙得幾乎透明的手掌為孩子拉高了錦被,她唇邊溫柔的笑意不曾停止過。
莫怪這孩子睡不著了。她和官法昭從益州回來後,官法昭總是陪伴著他入睡、用餐;那個傲慢風流的父親以前是從不對孩子多瞧上一眼的。
「姨娘家里只有一個小孩嗎?」小男孩睜著雙眼問道,不舍得閉上眼楮睡覺。
「我們家……」笑容凝結在女子的眉睫。她抬眸看著小男孩臉上的期盼之情,怎麼也說不出她在十年前曾經有過兩個姊姊。
如果姊姊們沒有被那些惡鬼凌辱致死的話,現在也該是兒女成群了吧。
「姨娘。」小男孩喚了她一聲,拉回她渙散的思緒。「你家里的人都像你這麼漂亮嗎?」
女子打了個寒顫,拉緊了毛裘,她低下頭輕聲地對孩子說︰「我們家有四個孩子,我排行老二。老大叫樊冷蝶,精于舞蹈,像株嬌艷的牡丹,個性卻遠比牡丹堅毅數十倍,她像母親一樣地保護我們,有最好的東西一定先留給我們。老三叫江君,是我們之中最聰明的一個,他有一張會讓人安心的容顏,任何再困難的事情交到他手上就一定可以迎刃而解。另外他還專精于醫術,常被病患稱為神醫。老叫朱媛媛,廚藝非常好,如果吃過她所烹煮的食物,你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媛媛有一張圓圓的臉及一對可愛的酒窩,個性最好、最善良,從小就喜歡黏著每個人跑來跑去的。」
她臉上的表情,隨著憶起這些人而逐漸轉為溫柔。
「我記得媛媛姨,你和爹成親的那一天,她拿了糖給我吃。」小男孩笑咪咪地點了點頭。「有兄弟姊妹真好!不像我一個人都沒人陪我。」
「官弘有我,還有你爹陪你啊!」她柔聲安慰。
家破人亡的童年,勤練琴藝與輕功的痛苦日子,都因為冷蝶、江君和媛媛的陪伴,而不再灰暗痛苦。所以她不想讓宮弘孤孤單單地一個人成長,堅持要官法昭陪在弘兒身旁,也是這個原因。
「為什麼你們四個人的姓氏都不一樣!」小男孩問。
「因為我們是被師父領養的。」
「姨娘,你也沒有娘嗎?」一歲時即失去母親的宮弘,悄悄地拉住了她的衣角。
「我們幾個人都沒有娘,師父是我們的第二個娘。」一場爭奪前朝寶藏的陰謀,害死了四座村莊的人民。白衣女子握住他的手,低聲他說︰「師父把我們四個人養大,教導冷蝶舞蹈、教我音律、教江君醫術、教媛媛廚藝。」
「你師父好厲害!」小男孩佩服得雙眼發亮。
「是啊,師父還會布陣法,這一點我們誰也沒學會。」如果不是遭遇了那樣的橫禍,師父該是個舉世知名的曠世奇才。
「嗯,好厲害。」小男孩揉揉眼楮,打了個呵欠,顯然有些困了。月亮已高升,這時候的他早該在睡夢之中了。
「睡吧。」她為他拉了拉被子,玉手拂上他的眼楮。
「蘭姨娘,還要再說你小時候的事給我听喔!」小男孩的眼楮睜開一條縫看了她最後一眼。
女子點頭,看著孩子饅饅地沉入夢之中。
在官弘這個年紀時,她也曾經是個不知愁苦的孩子。她有個溫柔的爹,美麗無雙的娘,還有兩個好姊姊。然而在十歲那一年,什麼都變了。
方才告訴官弘的是適合讓孩子听聞的和平過往,關于那些殘酷事實,她都只字未提,那些血腥的事,連大人听了都會膽寒啊!
「出雲谷」是她長大的地方,也是毀滅她一家數十口性命的地方。
出雲谷是一座山秀水綠、楊柳處處、紅杏遍野的美麗山谷,以連家的出雲莊為中心,環繞著東西南北四個村落,雖不似陶淵明筆下完全與世隔絕的桃花源,卻著實是個與世無爭的好地方。
這樣的一處仙境,本該是塵世不染的。錯就錯在世人的貪念,錯就錯在連家祖先身為隋朝老臣的過度愚忠。
隋末天下大亂,全國過半的郡縣陷入反抗暴政的民變。
而那位听不進任何勸諫的隋煬帝楊廣,避居至江都,他依然過著奢靡的日子,試圖以更多的荒婬無道來逃避即將來臨的滅亡。
只是夜闌人靜時,荒婬的楊廣不免害怕起不可知的來生——害怕他將會有不再富裕、不再揮金如土的日子。所以機靈詭詐的楊廣運用僅存的君王影響力,下令救回一戶原該是滿門抄斬的連姓官員。
在連家的叩拜聲中,楊廣開始了他的計劃。
他在一處隱密山洞中留下了大筆財富,並詳細記載藏寶的地點,而藏寶地圖自然是交給了那名連姓官員。
楊廣有自信來世的自己仍會記得他在今生所留下的大筆財富。祭司說過,他背上的黑羽記號是跟著他生生世世的印記;楊廣更自信連姓官員定會世世代代尋找他這個曾經對家族有恩的帝王——一朝為臣,終身為臣,不論君王為善主或者為惡主。
多迂腐的儒臣觀啊!
于是隋朝滅亡後,移居至出雲谷的連家子孫等候著那位背後有著黑羽標記的隋朝末代帝王再度轉世。他們將寶藏圖分成四分,分別埋藏在出雲谷旁邊的東西南北四座村落地底之下。
然而誰也沒料到一場殺戮會在楊廣被絞死的數十年後。
在出雲谷中展開。
災禍總讓人措手不及。白衣女子嘆息一聲,幽幽的哀傷在房間內彌漫開來。
她的師父連秋月正是連家後代。當年自閉穴道練一門新功夫的師父,不曾預料到自己的爹在一場酒宴後的隨口妄語,竟引來了強盜頭子劉明蝠的覬覦。
劉明蝠為了以最快的方式在四個村莊中找到地圖,他引燃惡火燒光了出雲莊,以及東西南北四座村落,幾百條人命就這麼喪生在出雲谷中!
白衣女子捂住發疼的額頭,貝齒緊咬著唇瓣,水般的明眸因為過往的痛苦回憶而迷蒙。
她逃過了一劫。大火燃起時,正和姊姊們玩躲迷藏的她窩在廚房的大水缸之中,被大火的煙霧燻昏了過去,水缸的濕氣保住了她一條命,而她兩個容貌殊絕的姊姊卻慘遭被盜賊侮辱的悲修命運。
從水缸中爬出的那一刻,她寧願自己瞎了眼。瞎了,才不用看見爹娘姊姊們橫尸在她面前的殘酷血腥。
美麗是種錯誤,如果娘和姊姊們長得平凡一些,必然不至于變成衣衫不整、面目驚恐的三具尸體。
「爹、娘、姊姊……」白衣女子散啟唇輕呼著,玉手按住隱隱發病的胸口。
人生有太多的不可預料,如果上天是要人學會如何珍惜,為何又要犧牲如此多的性命呢?
難道冥冥之中,所有人的命運都已經注定了嗎?
這個問題,她一直沒有找到解答。
猶記那年,她縮在牆角尖叫,叫聲引來了搜尋生還者的師父,而她的人生自此改變。
她是幸運的嗎?白農女子垂下柳眉,嘴角的笑意十分苦澀。
她依然姓古,卻有了另一個家庭———個由破碎中重整的家庭,所有的孩子都失去了親人,所有的人都是孤獨的一角,是師父把他們重新組成一個圓的。
她發高燒時,冷蝶一天一夜未睡地守在她身邊。
老愛黏著她的媛媛,不屈不撓地打破她不愛被人踫觸的習慣,那個愛撒嬌的女娃兒老把她當成香袋一樣地環抱著。
江君知道她怕男人,所以並不特意接近她。相處了一年,他們兩人才交談了第一句話。江君少她一歲,然而他心思的填密及心智的成熟,曾經不只一次讓她感到欽佩與汗顏。
還有師父啊!師父從不曾因為她的身子骨較一般人弱上數倍,而放棄對她的關懷和教導。
她,可以為這些人而死啊!
如果她曾經懷疑過命運的折磨,那麼上天送來這些人是為了彌補她人生的不完滿嗎?
家破人亡讓她找到了生死相許的朋友;復仇讓她找到了一生相許的男子——那個狂妄的靖王啊!
這一切是幸福還是不幸呢?曾經失去,所以她更懂得珍惜。
她想他呵!
白衣女子斜倚在床柱邊,看著酣睡正甜的孩童容顏,腦子憶起的卻是她與官法昭相遇的點點滴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