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心一陣緊縮,壓得低低的,一下一下,敲得極緩極慢,仿佛怕陡然一揚,便會驚動了他似的。
這一場等待,那麼漫長。
她開始顯得不耐。求她啊!難道他不知道,開口求她,便可免去這場大不敬之罪麼?只要她一句話,在父皇面前,她可以說是紅馬倔強,不受掌控,她惱恨不已才擊斃紅馬,與人無關。也可以說,是謝慕白沖撞了她,導致她驚惶失措,措手殺了馬兒,還跌下馬背。
說法不一,可導致全然不同的兩種結果。
他為什麼不求她?
只要他在她面前說出卑下的字句,只要如此而已……
「知道了!」陡地,謝慕白俊臉一抬,牽唇笑了。
那笑容令她心口突突兩響,好沒來由的,胸口一陣發熱。
他、他在笑什麼呢?
珂珂心下好奇,滿月復算計著的心緒,這一剎,被他如暗夜星子般湛亮的目光沉沉一凝,莫名地亂了。
「紅樓夜宴?」把玩著烏絲軟鞭的手頓了一下,金珂珂回過頭來,瞪著眼前圓圓臉的小丫鬟,「你說,謝慕白去了紅樓夜宴?」
有沒有搞錯?時間那麼緊迫,他不去找馬,居然還有閑功夫跑去那什麼勞什子無意義的文士聚集之地,博那文采第一的虛名兒。
謝慕白,你是不是真當我金珂珂是紙糊的老虎了?
看著臉色不悅的公主,杏兒嚇得大氣也不敢出。
嗚嗚,七少爺,不是杏兒不幫你,實在是公主之命不可違,你還是自求多福吧!
京城里名聲最響亮的酒樓,非「紅樓」莫屬。每月十五,明月當空,清風送爽,最是文人雅客登樓會友之時,飲上一杯狀元紅,聯詩百句,斗酒千斛,豈不快意也哉?
包何況,文人匯集之地,更是文名遠播之時,誰個風流文士不想借此成名,博個才子的美名呢?
今夜,紅樓一如往常每個月圓之夜一樣,高朋滿座,高談闊論。
此際,詩酒半酣,席間已有人醉意橫生,擊箸高歌,「一輪秋影轉金波。飛鏡又重磨,把酒問?娥︰被白發、欺人奈何!乘風好去,長空萬里,直下看山河……」
余者紛紛唱和。
一時之間,滿樓都是高歌之聲。
唯有臨窗的一個角落,坐著主僕二人,桌上點了幾碟精致小菜,卻分毫未動。坐在上首的那位紫衣公子,衣飾華貴、儀容不凡,一看便知是出身于官宦世家,只不過,他坐在那里既不飲酒,也不誦詞,顯得與紅樓之上熱鬧喧嘩的氛圍有些格格不入。
他,可不就是女扮男裝的金珂珂?
「你不是說謝慕白會來的嗎?」聚會無聊,她看著更無聊。珂珂已經有些不耐煩。
「七少爺出門的時候,的確是這麼說的。」杏兒疑慮叢生。
二人正自納悶,不知道是該走還是該留,樓梯口忽然起了一陣喧嘩,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林小姐?是林小姐來了!」
「哎呀,還是謝大學士的面子足,今兒個果真把天下第一才女給請到了紅樓。」
珂珂心頭「咯 」一跳,霍然站起身來。幸好,和她同時起身的還有其他十幾位文士,倒不會顯得她太過突兀。
「林小姐文采出眾,學富五車,第一才女之名遠揚,今日能蒞臨紅樓談詩論文,實屬我輩之幸。」一位青衣公子笑著快步迎了上去。
「是極!是極!」其他人也紛紛拱手稱幸。
金珂珂反倒「哼」一聲,慢慢坐了下來。
天下之間,比她來頭還大,還會擺架子的女子她還沒見過呢。今兒個,她倒要瞧瞧,這林小姐是何方神聖?
說話間,樓梯上緩緩步上一男一女。
男的白衣勝雪,飛眉入鬢,一雙墨瞳神光流轉,湛湛不可方物。女的則面若芙粉,瓊鼻櫻唇,如瀑的烏絲只隨便用一根木釵綰在腦後,露出晶瑩圓潤的秀額,明眸流轉著溫柔淡笑,行止間透露出嫻雅大方。
好一對璧人!
眾人在心中暗喝一聲彩。
「來來來,謝兄、林小姐這邊請。」還是那位青衣公子,殷勤地將謝、林二人讓入首座。
金珂珂冷眼旁觀,看他神情歡愉,俊目蘊柔,那位林小姐在他耳邊說了一句什麼,他仰首大笑,氣氛輕松而又和諧。
這和她眼里的謝慕白是完全不一樣的。
他看她的眼神,如若不是嘲弄,便是不欲妄動干戈的隱忍。他從未、從未用那樣專注純粹的目光凝視過她。
珂珂心頭一緊,一股難掩的不適沉甸甸地壓上心頭。好悶……好痛……胸口像養了無數只小蟲,隱隱作怪,痛得她直想咬人。
「謝兄來得晚了,要罰要罰!」那邊,眾人紛紛起哄,立刻有人端了一大海碗酒上來。
又喝酒?珂珂眉頭一皺。
不曾想,他的眼神遠遠地飄過來,對上她的,她下意識閃過目光,爾後,又像想起什麼似的,迎上他的視線,狠狠瞪了他一眼。
謝慕白似是被她情緒的突然轉變給逗樂了,居然就那樣維持著笑吟吟的表情向她走了過來。
珂珂的腦子轟然一炸,血氣涌上臉龐。有些燙,心有些緊。
怎?怎麼回事?
他怎地並未如她所想象的那樣,避之唯恐不及?
他、他這樣向她走過來,到底想怎麼樣?
水亮明眸用力地眨了一眨,眼里升起戒備的情緒。
「你來了?」他走到她面前,垂眸望她。
這一望,讓原本不被注意的金珂珂一下子成為眾人眼里的焦點。
「咦?這位小兄弟是誰?」
「謝兄,你認識他?」
似曾相識呵!如此華貴嬌麗的人物,應該是讓人見之難忘,怎地偏偏想不起來他是誰?眾人疑惑。
謝慕白還來不及作答,珂珂「刷」的一聲揮開折扇,翠竹扇面遮住了她警告的眼神。
她性子直爽,最厭麻煩。
今日女扮男裝來此文士聚集之地已然是忍耐的極限,若是讓他們知道了她的身份,繁文縟節是免不了的,通篇的大道理一定會煩她煩到耳朵起繭。
「是,他是在下相熟的一個小兄弟。」不知道是受她威脅,還是別的什麼原因,謝慕白微微一笑,如是說道。
珂珂心里松了一口氣,再看他時,他臉上仍然帶著那種歡愉的淺笑。討厭!他今天為什麼那麼愛笑?
「沒想到賢弟也會來湊這份熱鬧。」
她用多疑的眼神斜看著他,他依然豐姿卓然,笑容未減。
她心口莫名一促,弄不清楚這人到底有幾重面目。不簡單啊!這男人果然不簡單!
放眼看去,這泱泱紅樓、這闌珊燈火之下,有的是敬畏傾慕的眼神。
嘿!她冷冷一笑。
謝慕白,我倒看看你還要沽名釣譽到什麼時候?
仿佛覺察到她心里的想法,謝慕白微微壓低身子,一雙如雨後山岱般清澈的眸子直直看著他,醇厚如酒的嗓音漾在她的耳畔,「是不是想更清楚地看透我的為人?」
珂珂倏然瞪大了眼,菱唇兒微張,半晌,合不攏嘴來。
他、他有讀心術麼?
「屈公子。」謝慕白回頭對那青衫公子道,「我這位小兄弟想來見見世面,你不介意他與我同坐吧?」
「謝兄哪里話?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又是一陣騷亂,主桌那邊挪出來一個位子,就在謝慕白身邊。
珂珂扭頭,厭惡地,「我不去。」
「看戲也要找個好位子,是不是?」他咧嘴笑,白牙燦燦,映著漆黑的瞳,顯得白的更白,黑的更加深邃。
她心緒微亂,嘴里卻仍然要強,「我最討厭聞酒味,最討厭喝醉了酒鑽桌子的人。」嘴里說著,想起那日他賴在桌子底下不出來的模樣,反倒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他知她笑什麼,卻也不介意,倒湊到她耳朵邊輕輕說︰「你不知道文人無形這句話麼?你若想看得更清楚,待會肯定還會有更加月兌略不羈、放浪形骸的樣子,只怕你還嫌看不夠。」
他眼眸深黑,里頭映著她的影像。兩頰融融,連耳朵根子也是紅的。
珂珂心頭狂跳,又羞又怒。
他、他,這什麼意思?
說得那麼曖昧,氣得她直想一拳轟上他那張可惡的笑臉。
「慕白哥哥。」一聲柔雅的呼喚,適時阻止了金珂珂的暴行。
她、她喊他什麼?慕白哥哥?
秀眉下意識地蹙起,一雙靈動的眸子越過謝慕白壓低的肩膀,直直射了過去。
聲音的主人不知道是看見了故意忽略呢,還是壓根沒有看見,依然漾著軟軟甜膩的嗓音輕輕地喚︰「慕白哥哥,大伙兒都等著你哪。」
「是啊是啊,要敘舊等詩會散了,你們兄弟倆大可以抵足夜談,徹夜不眠。」青衫公子笑嘻嘻地來打圓場。
不想惹來金珂珂狠狠的一眼。
他一怔,不明白是哪里得罪了這位少年公子。
謝慕白已挽著珂珂的肩膀站了起來,「慚愧慚愧,謝某差點擾了大伙兒的雅興,幸得霽雪兒提醒。」
霽雪兒?林霽雪!
珂珂冷覷著那道嫻雅素淨的身影,但見她眸如麗水,笑靨動人,一雙翦水秋瞳眨也不眨地望著謝慕白。
她心中氣惱,如釀著一團無名火。
五指不由得深深掐進手掌心里。
有點痛!
然而只有痛,才能使她保持清醒。
她知自個兒脾氣不好,經常動怒。遇著看不慣之人、之事,從不懂得迂回退避,因此也闖下大大小小不少禍事,得了一個嬌縱之名。
但今日,卻不知為何,她氣惱歸氣惱,又有某種陌生的感情滋生著,剪不斷理還亂,讓她雖氣雖惱卻又發作不得。
是頭一次呵!她,金珂珂,居然也懂得收斂脾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