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來來,有詩無酒,有酒無詩都是人生一大憾事,難得今日大伙兒齊聚一堂,不如聯詩以助興怎麼樣?」謝慕白自罰三碗之後,那位屈公子提議。
眾人連聲附和。
唯獨珂珂,一雙眼兒直在謝慕白臉上瞟來瞟去。
他一連灌下三碗,氣都還未喘勻,俊白的面容升起一抹血色紅暈。
不會喝酒還要喝,喝死也是活該!
珂珂咬著唇兒,肅白嬌顏添多一抹復雜的情緒。
「你想瞧我什麼時候出丑?」陡地,他一手搭上她的肩背,附耳過來說。
珂珂一驚,腦中「嗡」的一聲,血氣涌上雙頰,「把手拿開。」收攏的扇柄想也不想,敲上他的手指。
謝慕白一痛縮手,細長的眼眯眯彎著,唇角漾笑,像是把她當成正在鬧脾氣的三歲孩童。
珂珂不滿地掀了掀唇,正待說些什麼。
陣陣笑聲陡地爆響,「該罰!懊罰!」
呃?
珂珂茫然轉過臉去,但見一桌子的人都笑睨著她,用著一種欣賞好戲的眼神。
她的心突地一跳,滿心不是滋味。
就知道謝慕白邀她同坐沒安什麼好心,原來,他是想看她出丑于人前!
珂珂的臉一陣紅一陣白。
林霽雪知她剛才說話,怕她沒有听清,是以微笑著側過臉來向她解釋,「到你聯句了,最後那一句是︰沖寒放梅驛路遠。」
可惜,她的好心不止沒有得到珂珂的感激,反倒激起她的一腔怒火。
「我是不懂得什麼作詩聯句,也不用你再三提點,我只知道,百無一用是書生,好好的大男人,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整日里浸在酒甕中吟詩掉眼淚,一個個婆媽得嚇人,都是沒用的軟骨頭。」珂珂生性率直,想到什麼便說什麼,今日在這一群酸不溜丟的文人堆中忍耐多時,早憋了一肚子火。
沒想到,她不去招惹他們,他們反倒合著一起來盤算她?
哼?當她金珂珂是什麼?好欺負麼?
她這一席話說得又干脆又響亮,座中文士听了,齊齊色變。
有人礙于謝慕白的面子,做聲不得,可有些是遠道而來的外地書生,便顧不得你是誰誰誰的什麼人了,紛紛起身直斥,「你是哪里來的野小子,不知天高地厚,膽敢在此斯文之地出言不遜?」
「出言不遜又怎麼樣?本少爺就是看不慣無病申吟的窮酸。」珂珂拍案而起。
她向來要強,不認輸,原本對文人只是偏見,此刻,經人一激,一下子倒變得深惡痛絕起來。
尤其是,往常頂著九公主的名餃,敢在她面前回嘴的人幾乎沒有。可今兒個,不止是受人頂撞,看這場面,倒真成眾矢之的了。
她臉頰紅紅,鼻尖兒紅紅,連細致的耳廓都染上了一層紅暈。心里既委屈又生氣,字字句句便如點燃的炮仗一般,炸得一眾文士怒焰沖天。
「謝兄。」一直沉靜默然的屈清遠眼見得場面越來越難以控制,不由得輕輕咳嗽了兩聲。
謝慕白雙眼微眯,神情愉悅。
呵!金珂珂若真能乖乖在此悶坐一夜而不鬧事,那便不是他所認識的九公主了。事情似乎越來越順著他所設想的方向前進了。
屈指彈了彈桌面,謝慕白輕聲笑說︰「我這位小兄弟是急性子,經不得激,大伙兒跟她鬧鬧玩玩也就算了,可別跟小孩子一般見識。哪!她的罰酒,就全部由我代喝吧!」
謝慕白既然開了口,眾人心中雖猶有不忿,但,大學士的面子總是要給的。是以,一個個面色不悅地坐了下來。
場面一時有些難堪。
謝慕白自己取了酒壺,滿滿斟了一盞,兩手舉在胸前,「這一盞是罰酒……」
「既然是罰酒,若要人代喝,應喝雙倍才對。」不知誰人不甚服氣地喊了一句。
「對嘛!他不是瞧不起文人麼?不是說文人就會浸在酒甕里吟詩掉眼淚麼?讓他喝來看看,看他到底有多少膽量豪氣。」「對對!傍他給他!」一石激起千層浪。剛剛平息下來的紛攘,又因為一盞罰酒,而再度嘩然。
謝慕白容色不變,對大家的指責視若無睹,微笑著繼續說道︰「既然有罰酒,當然還有敬酒,下一杯,謝某自當代小兄弟向各位敬酒賠罪。」
「誰要你代我賠罪?!」一聲嬌斥打斷了他的溫言。冷不防,托在掌心里的酒盞被劈手奪了過去。
珂珂一仰脖子,滿滿一盞酒灌進了喉頭。
謝慕白想要阻攔,已是不及。
一股辛辣的酒氣沖上喉頭,嗆得鼻腔發酸,眸中涌出濕意。眼見得是辛苦至極,她卻偏硬生生忍住,將嬌巧下頜揚得高高的,「罰什麼?敬什麼?不就是一杯酒?有什麼難?」
她才不要他幫咧。
一雙微微泛紅的眸子斜睨著苦笑不已的謝慕白,雖然感覺極不舒服,頭暈暈,心慌慌,手腳發軟眼發花,但……心里頭卻好似有了些狠狠吐出怨氣的暢快。
她也能喝酒,有什麼了不起?
而且,她還不會像他那樣發酒瘋。
思緒紛轉,憶及那一晚,他健壯的手臂從背後緊緊抱住自己,珂珂臉紅心熱,感覺渾身像著了火,鼻間盡是男子陽剛的氣味,她眼里的世界整個在旋轉……旋轉……
她微微笑起來,露出一對小小可愛的虎牙,「謝慕白,你看著我作啥兒?你不信你能做的事情我都能做麼?」
她的笑有些飄忽,有些倔傲,有些傻氣。
謝慕白眸色一暗。
他忽然伸手,握住她的手。
她心一促,大概是反應有些遲鈍,居然並未摔開他。
「坐下吧。」他笑,修長的眉眼兒彎彎。
「唔。」她偏頭,問得好傻,「為什麼?」她腦袋一片空白,忘記置身何處,眼前只剩這一人一事。
謝慕白嘆笑著,語氣輕柔,隱約含著寵溺的意味,「想不想看我幫你為難他們?」
為難這一群可惡的書生?
珂珂雙眸驟亮,「要不要讓杏兒去喊御林軍?」
謝慕白哈哈大笑,被她逗樂,「不用不用。」握住的手輕輕一帶,珂珂順勢坐了下來,他用另一只手揉了揉她的頭,舉止親昵,害她一顆心幾乎要跳出喉頭。
手指一觸即離,而她肌膚的溫度和一剎恍惚的模樣讓他心悸。
謝慕白從未像此刻那樣,像個初初入學的孩童,急于表現自己的聰慧才智。他胸有成竹,唇角微勾,對著滿座目瞪口呆的文士們道︰「遠山暮薄舟唉乃。」
他白衣勝雪,睥睨之間英氣縱橫。相比于額間見汗,面面相覷的那一群書呆,不知俊出多少倍。
珂珂不由得瞧得有些痴了。
至于他說了些什麼?那句話何以讓眾人緊張色變,她就完全不明白了。
然而,她不明白,有人心里卻清楚得很。
謝慕白為了取悅那個嬌縱少年,故意賣弄文采的微妙心思,讓林霽雪不勝詫異。一雙美眸忍不住多瞧了珂珂兩眼。
「林小姐,到你了。」坐在林霽雪左首邊的那位公子小聲提點,語聲里有些輕微的顫意。好在他的前面還擋著一位天下第一才女,她若聯上了,那當然是好,若她聯不上,那麼他再認輸,也不算很丟臉吧?
畢竟,人家可是狀元出身,現今又是文淵閣最為年輕的大學士。
不同于大伙兒的猶疑猜測和惴惴不安,林霽雪卻是唇角微揚,綻出一抹含有深意的笑,「慕白哥哥文采不凡,小妹認輸。」
說罷,也不去理會各人迥然相異的面部表情,端起酒杯,淺輟一口。
啊?連林霽雪都自愧不如呀?
眾人交換一下眼神,紛紛搖頭,最後,一齊舉杯,仰首而干。
珂珂拍掌大笑,「羞羞羞,沒胡子老頭醉缸頭,老鼠過街他稱貓,老虎發威乃可賤?」聯句她不會,編首兒歌編派人她可在行。
咚!有人憤而擲筷。
包有人推桌而起。
文人感覺敏銳,感覺倍受羞辱。
恨不得拿筷子擲她,拿椅子丟她,拿酒水淹死她,拿目光凌遲她……一雙雙被羞憤燒紅的眼瞪著她那囂張模樣,臉上劃滿黑線。
屈清遠連聲搖頭又嘆氣,「唉……謝兄……你……唉……」
好好一場聚會,被這個少年一陣攪和,眾人面上無光,無不咬牙切齒。偏生謝慕白是非不分,一意維護。
文?比不過謝慕白。武?本是大伙兒最不屑之舉。不過,此刻,若不是天子腳下,若不是太平日久,若有人一聲令下,啊啊啊……幾十人一哄而上,撕爛他怎麼樣?
珂珂心中暢快,一只手撐住額頭,臉頰融融,眼神飛飛,「你們瞪著我做什麼?我又不會感覺到痛。說你們酸就是酸,你們氣我恨我瞧不起我,干嗎都不肯說出口?你們想拿桌子砸我,為什麼不丟過來?這樣憋著自己多難受。」
一句話,說得眾人駭然色變。
「你、你……你說的那是野蠻人的行為。」
「對對,」一旁的文士听了,忙不迭猛點頭,「我朝素以教化育民,民風淳樸,民心向善,怎能為一時意氣而遭怨怒?」
珂珂嘿嘿笑,「那麼,我罵你你不還口行不行?」
最討厭這種心里想一套嘴上說一套的人了,真不痛快。
文士一臉尷尬,面青唇白。
這是哪里跑出來的野小子?搞不好是蠻族派來的奸細喔。
「謝大人……」
「好了好了。」謝慕白微笑著站起來,「我這位小兄弟喝多了,謝某送他回家,告辭。」說著,伸手招來杏兒,一邊一個攙起珂珂。
「我哪有醉?」珂珂嘴里嘟囔著,卻一個站不穩,眼前發暈。身子軟軟的,好似沒有骨頭了。頭沉沉地靠向一邊,那是謝慕白的肩膀。
他的肩好寬,好舒服,讓她再感覺不到頭部的重量。索性將整個身子偎過去,唔……好暖,好舒服!
嗄?!眾人瞪直眼楮,這……這……兩個大男人,在眾目睽睽之下,舉止親昵,神情曖昧,簡直是……是……斯文敗類!有人拂袖,有人掩面,有人譏笑,有人不屑……
謝慕白轉過臉來,垂望著她醉意朦朧的雙眼。
她膽子真大,性子真爽,嘴巴真利,模樣兒真可愛。
金碧國的社會傳統素來男尊女卑,女子足不出戶,講究三從四德。偶爾一兩個文采高的,如林霽雪,可以與男子談詩論賦,同桌飲酒,但也僅止于此,閑論不過風花雪月。或者,又比如八妹慕藍,喜著男裝,舞槍弄棒,但那也只是在母親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允可範圍之內。若是出了謝府,在人前,她便又是另一副模樣了。
沒有人可以像金珂珂這樣,這樣無所拘束,這樣率性恣意,這樣天真直爽。
這女孩,讓他羨慕,而這一剎,更多的,卻是讓他心疼。
他看著她傻乎乎的、快樂的、信任的笑臉,眸色一暗,胸腔發痛。雙手不由得把她攬得更緊。
這丫頭,一直被保護得那麼好,人人寵她,讓她,她沒機會去了解謙讓與容忍是什麼?她以為忍耐就是虛偽,退避就是造作。
她更不懂得人與人之間的爾虞我詐。
她太容易被激怒,又太容易相信人,在她的世界里,一切都是透明的,那里雖也有著五彩繽紛的顏色,可那些顏色都只為她的心情而變換色澤。
她以為,是這樣的。
這不能說不對,只是,那世界太過美好,不是現在的金碧王朝,不!不是!
謝慕白嘆息!
望著懷內那一張信賴、倚靠的醉顏,他心虛了,膽怯了,退縮了,這一刻,寧願她保有這樣單純天真的性子,快樂一生。
一向聰明自信的謝慕白,這會兒心痛了,茫然了。居然開始擔心起這懷中女孩,會受到風雨的侵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