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暗的房間里,雪韌並沒有看清對方的樣子,只是覺得手上被一根絲線纏繞,那根絲線隱約浮動,應是有人在探視。不過,沒有听到任何結論,她就被寧王帶出,重新讓人護送回到那間休息的廂房。
湘湘按照寧王的吩咐端來熱好的湯藥,雪韌並不著急服下,問道︰「王爺去哪里了?」
湘湘掩唇低笑,「姑娘一會兒不見王爺就著急,婢子立刻去找。」
雪韌知道她在調侃自己,沒有心情理會,剛才回來的路上,她看到侍劍伏刀匆匆往那個不知名的院落走,看起來神色不定,一定有什麼大事發生。可恨的是她現在武功施展不出,竟然被困在最討厭的皇族人府中,情何以堪?
「我想見他。」雪韌認真地說。
「啊?」湘湘還以為听錯了,又見雪韌並不像是在開玩笑,好像問題很嚴重,她趕忙跑出去通知寧王。
等了許久不見來人,雪韌吃力地從床上下來,舉步維艱地走向門邊,還沒有踫到門,雙腿就支撐不起身軀,跌坐在地。
龍繾推門進來,恰好看到她狼狽的樣子,想伸手卻沒有伸,負手到身後。
這一刻,雪韌幾乎要感謝他的體貼了,有些時候,人不需要絕對的幫助,只需要一點時間,一點韌性就能做到難以企及的事。
等雪韌慢慢直起身,龍繾走過去扶住她,低低地問︰「為何不在床上休息?」
「你一去不回。」剛說完,雪韌就後悔了。她這口氣簡直就像一個久等丈夫不歸,滿月復牢騷的怨婦,不是麼?不由得面頰微紅。
龍繾撥開她的發絲,莞爾一笑,「知道你想見我,這不回來了?」
「登徒子,無聊!」雪韌低啐,「紈褲子弟,便是沒有一個好人。」
「生在帝王家,所見所聞皆非我所控制。」龍繾嘆了口氣,揚揚雙眉,「沒了紈褲氣息,不是四不像了?雪韌啊,莫要讓成見迷失了雙眼,所見不一定為真。」
「眼見不為真,何為真?」雪韌冷笑,「這世界,看來已無可信。」
「唯心。」龍繾握住了她縴細的腕骨,貼上自己的前襟,「騙得了別人,騙不了自己。」
雪韌急促地收回手,瞪了他一眼。
見到她孩子氣的一面,龍繾的心情變得好了很多,「你好好休息,等藥丸做好,我會讓下人拿給你。」突然轉過身,仔細地看了看雪韌,「江湖雖有風險,卻比宮闈多幾許放逐的自由,你這性格不論是為了什麼,終究在這里待不久的,早早離開是非地罷!」
越听越覺得什麼地方不對勁,雪韌皺眉,突然想起一件事,「身為王爺,該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你怎麼會身懷武藝?」
「我應該告訴你麼?」很多事,在江湖無不可言,在宮闈卻是牽一發動全身之事。
「不說就不說,本就與我無關。」雪韌一抿唇,轉過微顫的嬌軀,她也不明白為何要問這種隱私的事,自找沒趣。
「你記得我身旁那兩個貼身護衛麼?」龍繾牽住她縴細的手指,柔聲問。
「當然。」兩個在客棧里與她刀劍相向的男人,怎麼可能沒印象?
「他們兩人是我的同門。」龍繾淡淡道,「只是師父讓師兄師弟保護我的安全。」
「你的功夫明顯高于那兩人。」雪韌哼了哼,「真是夠偏心的師父。」
「難道你的師父不疼你麼?」龍繾忍俊不禁,「伏刀侍劍是我娘家的族人,被送去學藝回來本身也要做我的護衛。」
「你不用向我解釋。」富貴人家嘛,免不了視人命如草芥,這一點她很清楚。
「這不是解釋,只是想讓你明白一件事。」龍繾的聲音突然低沉下去,「我——不是你所想象的那般。」
雪韌氣得想笑,「壞人不會說自己壞,龍繾,這個道理還需要我來教你嗎?」
「你認為我是壞人嗎?」龍繾也笑了,氣息在她耳邊吹拂,感覺到那一絲細微的顫抖不再是最初的抵觸,頗為欣慰。
「別靠那麼近!」雪韌懊惱地推開他,甩了甩頭,「到時是死是傷,別怪我下手無情!」
「嘖嘖,傷沒好就這麼凶,等你好了,我不遠遠離開可如何是好?」出乎意料,龍繾真的松開了雙手,定定地瞅著她,「雪韌,你不想說關于你的過去,我不勉強,只是女扮男裝沒有那麼簡單,要不讓人看出破綻,自己就要丟開男女之防,你做得到麼?」
「不願別人踫,男女都一樣。」她沒好氣地申明。
「那就好了。」他微笑道,「成為那個例外的人,我很榮幸,希望你繼續堅持,如果執意要在官場混,那麼就讓所有人都知道你這個潔癖,它反而會成為護身符。」
這口氣……越來越像交待後事似的……
「有你在,我始終都是在危險之中。」雪韌極力要擺月兌那種奇怪的想法。
「不會。」龍繾露出一抹怪異的笑,「以後要看你自己了。」
「什麼?」
不等再問,龍繾拂袖間撫過她的面頰,「姑娘的年華不值得這般消磨,記住我的話,早早離開是非地。」
雪韌再去看,龍繾人已遠去。那一面,直到多年以後,雪韌記憶猶新,那種眼神、那種表情都浸染了一抹深刻的淒傷——也是過了很久,那抹淒傷的原因,她才恍然大悟。
只是當時已惘然。
「王爺,真的要這麼做麼?」
風雪夜幕之中,一行三人立于城郊外,持劍的男子低聲詢問身旁的主人。
斗笠遮住俊逸容顏,龍繾低低一笑,「怎麼,舍不得京城繁華?」
侍劍飛快搖頭,哈了口白霧,「不!王爺才是侍劍此生的意義,您要去哪兒,侍劍二話不說跟隨就去,只是……」
龍繾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你怕本王走了,天會塌下來?」
「屬下不敢。」侍劍辭不達意,去看伏刀。
伏刀開口︰「王爺,您這一走,勢必宮中朝中大亂……太子被廢,本就是諸多勢力周旋的大好機會,難道您不想把握麼?」
伏刀問得小心,龍繾豈能不知他的心思,只是抿唇淡笑,「入主東宮是各位皇子夢寐以求的事,不過嘛……本王生來不願受制于人,照你們的調查看,太子被廢的主謀竟是本王母妃,這要本王情何以堪?」
「王爺,一登九五,六親情絕……」伏刀斂下眉眼。
「你們也希望本王成為六親情絕的人麼?」龍繾冷冷地問,「這江山,需要的不是一個多情的皇帝,這一點,想必父皇心中也很清楚。」
「王爺,雪捕頭會把玉璽完好帶回給聖上麼?」看來,雪韌在王爺心中十分特殊,否則怎會安心以此物相托?
「用人不疑。」龍繾拂去衣袖上的雪花,「將玉璽送回到父皇那里,對雪韌沒有壞處,她會一舉成名,何樂不為?」
「即使如此,王爺要付出的也太多了。」侍劍有幾分辛酸,「好好的尊貴之軀,從此就要流落民間——太苦。」
「心若苦澀,即使錦衣玉食也沒有用。」龍繾低低嘆息,「走一人,收斂尚家兄弟鋒芒,值得!‘寧王’在一天,只會多一個讓他們囂張的籌碼,寧王不在,便沒有他們爭奪的意義,朝中勢力自然會重新均衡。」
「王爺不在京城,只剩下娘娘和公主……」伏刀沉思著開口,「宮中傾軋嚴重,沒有皇子的後宮妃子——難——」
「這是本王代母妃還東宮母子的天倫!」龍繾一閉眼,拉下斗笠上的面紗,「時辰將近,準備一下,押解太子的車快要來了。」
伏刀侍劍紛紛握緊腰間的兵器。
但見從深宮大內的方向緩緩駛來一輛馬車,車的周圍尚有兩隊人馬左右隨護,與其說是隨護,枕戈相待的架勢一看便是押解。
龍繾的手一揮,三人身形閃動,敏捷地融入雪色之中。
那一年,發生了兩件讓天朝震驚的事!
流放西域的太子在沿途遭不明身份的人馬襲擊,押解的朝廷人馬在塞外被沖散,太子身陷流沙,客死異鄉。
消息一傳入京,眾臣無不為之色變。
盡避太子及其身後的蘭氏一族失勢,終歸是皇族子弟,皇帝之所以流放沒下殺手,也是打斷了骨頭連著筋,父子情分難以磨滅,是誰這麼大的膽子要斬盡誅絕?
是朝中人,還是朝外人?大臣們眾說紛紜,莫衷一是,但看皇帝的臉色越來越差,不禁也都噤若寒蟬,低下腦袋。
「來人!來人!」震怒的皇帝一陣劇烈的咳嗽,拍打龍椅,「把寧王給朕找來!這件事讓他領人馬去查,一旦查出,誅連九族!」
「皇上息怒……」
殿上群臣跪倒,尚家兄弟的老大尚文恬施禮,「皇上,事發地在塞外,牽涉西域碎葉城,其城內貴族蘭氏在京內伏誅,貿然出兵,恐怕不妥。」
「碎葉城小小彈丸之地,朕會怕麼?」皇帝怒容滿面,大吼道︰「去!這都什麼時候了,寧王人在何處?」
「皇上息怒,小王爺近日為了追查尚寶監鬧賊的事奔波——」
「啟稟皇上,六扇門的雪韌捕頭在殿外求見。」有個小太監急匆匆跑進來。
「皇上,雪韌自上次奉命追拿大理寺失蹤人犯到現在,遲遲不見人歸,這次回來,到真是巧合啊。」尚武嬉不懷好意地持笏啟奏。
「嗯……」皇帝點了一下頭,沒好氣道︰「宣!」
不多時,一身雪白,面如冠玉的雪韌步入大殿,彎腰施禮,「皇上萬歲,萬萬歲!」
「雪捕頭,朕要見你一面還真是難啊。」皇帝挑起雙眉,「前些日子,哪里忙了?」
「皇上恕罪。」雪韌抿了抿唇,不動聲色道︰「微臣此次回來,是因為前些日子追捕人犯不慎受傷,養傷期間耽擱時日,但是——」從懷里取出一個密封的錦盒,向上一遞,「屬下帶回的這樣東西,請皇上過目。」
皇帝一皺眉,揮手讓身旁侍候的十二監首薛公公接過來,親自打開,頓時,眉眼舒展,長長松了一口氣,態度也有了很大轉變,「看來,此次有勞雪捕頭,這是從何人手里奪回的?朕要親自審問此人!」
那錦盒內不是別物,正是前些時失竊的鎮國玉璽!
「屬下失職,欲要逮捕此人之時,遭人暗算。」雪韌斂眉抱拳,「只……保住了此物。」玉璽丟失乃是朝廷秘而不宣的事,在朝堂上不能明說,只能隱諱地形容追捕過程。盡避,這個追捕過程一言難盡。
「噢……此事本是交給寧王處理,雖然東西追回,人犯還是要讓他追查到底!」皇帝沉吟片刻,一字一句道︰「薛公公,把此物重新放回它該在的地方。」
薛公公立即會意,上前畢恭畢敬捧過盒子,轉身就要離開大殿,與雪韌擦肩而過時,再度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雪韌低下頭,並不與之對視。
皇帝的臉色稍稍緩和,「雪韌你立下大功,回頭論功行賞,一邊站立,來人,去把寧王給朕找來!」
「皇上,臣還有一事稟奏。」雪韌踏出一步。
「說。」
雪韌左右看看,「斗膽請皇上移駕偏殿。」
「放肆!」尚文恬怒斥道,「小小捕頭,竟敢左右皇上!」
「臣只是不想將這件事弄得滿城風雨,皇上——」
不等雪韌說完,皇帝不耐地擺擺手,「直接說吧,他們都是朕的臣子,有什麼可回避的!」
雪韌低嘆道︰「皇四子修書一封在此。」
「這小子又玩什麼把戲?」皇帝悶咳兩聲,狐疑地道︰「何以書信在你手里?」
「不敢隱瞞皇上,屬下受傷期間,是在寧王府休養。」雪韌淡淡道,「只是今早起來,便發現這封留書,不敢對皇上有所欺瞞,特回朝稟明。」
皇帝察覺到事情有所蹊蹺,隱約有種不祥的念頭,「好了,雪捕頭留下,其他人散去,今日朝堂儀式到此結束!」
「遵旨!」眾人見皇帝面色不佳,也不敢多做逗留,心懷疑問緩緩退去。
一時間,偌大的殿內只剩下零零星星幾個人。尚書府的兄弟倆並未離開,虎視眈眈在一旁窺伺,顯然皇帝對這種行為也是放任的,不經意的一絲輕愁染上雪韌眉梢,那人的做法,真的沒問題嗎?玩得太大,恐怕會引火燒身,到時天皇老子也救不了他!轉念又一想,那人的死活又與她何干?自作孽,不可活,不是這個理兒麼?
皇帝由宮女攙扶著顫巍巍走下玉階,以審視的目光盯著近在咫尺的雪韌。
雪韌幾乎要以為這個君臨天下的男人已看出她的女兒身份,警覺的寒毛頓時豎起,神經亦隨之繃緊,氣息為之繚亂,不過很快鎮定,欠身道︰「皇上,此事干系重大,臣這才要求私下一敘,請皇上明鑒。」
「卿家倒是用心良苦。」皇帝意有所指地一伸手,「書信。」
雪韌從懷中取出一封信,目不斜視地呈上。
皇帝展信看罷,握緊拳頭,狠狠一捶身側的盤龍雕玉柱,怒喝道︰「混賬孽子!來人,下令刑部侍郎緝拿寧王!」
尚文恬原本悠然的臉陡然一僵,趕忙攔住皇帝,「聖上息怒!四王爺一向知曉輕重,為皇上分憂解勞,怎麼突然要去抓他?」
「自己去看!」皇帝「啪」的一下,把那封信扔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