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文恬示意弟弟尚武嬉撿了起來,不看還好,一看也是五雷轟頂。他們萬萬沒有想到寧王會選擇在太子被廢的大好時機離宮。那豈不是讓先前做的計劃盡數泡湯?不止如此,私自出走這項大罪,誰擔待得起?
皇帝無不嘲諷地冷笑道︰「真是朕的好兒子,關鍵時刻為朕分憂解勞啊!尚大人,你還有什麼要說的?是不是下一步要念在梅妃這些年對朕的細心服侍,不要怪罪?」
「臣不敢!」尚文恬拉著還要申辯的兄弟尚武嬉跪倒,「只是寧王殿下素來才思敏捷,善解人意,如此做想必是有苦衷。」沒有了寧王,只剩下梅妃與九公主孤女寡母,他們的精打細算便是枉然,這一局,顯然是被龍繾小子擺了一道!
「雪韌。」皇帝看向她,「寧王近日可有接觸過什麼特殊的人?」以那孩子知書達理的性格,的確不像會做出這種決定。「無。」雪韌搖頭,「信是府上丫鬟奉主子之命交給臣的,未曾察覺異樣。」
「好一個‘游歷天下以恤民意’!」皇帝大笑,不時悶咳,腥甜的血絲溢出唇邊,「好啊,好得很,讓他走,走了便不是吾兒!便不準再踏入皇城一步!」
「皇上!」不知何時,從偏殿哭天搶地奔出一位少婦,「皇上啊,繾兒只是沖動了些,他也是為了江山社稷著想,絕對沒有其他念頭啊!」
皇帝冷然拂袖。
「皇上,繾兒身為皇子,從不爭什麼名利,無非覺得遠離百姓,不知人間疾苦,才會有這種決定的!」梅妃哭得胭脂水粉都花了臉,拉著皇帝的龍袍下擺,苦苦哀求。
皇帝的咳嗽聲被哭泣聲哀求聲掩蓋,只有雪韌遠遠地站在那里,淡淡地看著眼前一幕,若有所思。
早晨起來,枕邊就放了那麼一封信,不是她交給皇上的信,而是另外一封。那信里有一首詞︰浪花有意千重雪,桃李無言一隊春,一壺酒,一竿綸,世上如儂有幾人?以及一句讓她揪心的話︰叵測最是世人心,無情最是帝王家,且自珍重。
寥寥幾字,不明不白,看得她莫名陣陣抽痛。
他真的不明白這一走會帶來多少變動麼?少了一個皇子,就算皇上有意庇護,也不能不顧慮到其他皇子的心情,也無法堂而皇之杜絕悠悠眾口!
皇帝是嚴辦,或是不辦,都在一念之間——
太子在流放途中受到突襲,寧王失蹤,一切都趕得這麼巧,難道不會讓別人聯想在一起麼?腦海中不斷浮現這些日子他的所言所行,還有那個在寧王府里見到的神秘人犯,雪韌的頭越發昏沉。
初來京城便結識的紈褲公子就這麼消失在這片土地。而她,卻為了身上那個繡囊,不遺余力靠近別人處心積慮要遠離的地方。
這個世界,真是莫大的諷刺。
……
扁陰荏苒。
殤庸三十一年。
波瀾再起,天朝邊境士兵與北狄人發生口角進而械斗,北狄派第一美人織羅公主為使,前往天朝斡旋,不久,又傳出一則消息,皇帝將把九公主龍綣兒下嫁給北狄王子,織羅公主理所當然成了代為迎親之人。
從醉仙樓走出的雪韌腳步有些許踉蹌,看街道上的人也有幾分重疊。頭嗡嗡作響,喉嚨火燒一般難受。唉唉唉,不會喝酒,偏要喝酒怪得了誰?只是眼看風燭在欺負那位遠道而來找他的君姑娘,于心不忍地代飲了一壇,又或是,在六扇門初見時被那姑娘看出了真身,生起一股久違的惻隱心?
畢竟都是女兒家啊……
可惡……
男人就有權利要女人為他們痛苦麼?娘是,君姑娘是,為保獨子的蘭娘娘也如此,不論身份、不論地位,落到失去自我這一步,是女人的宿命麼?男人眼里,女人只能是附庸麼?即便是出生入死八年的同僚也不免于此,雪韌心寒更勝以往。這時,察覺到有一抹異樣熟識的視線混雜在人群中,兀地抬頭,也捕捉不到蛛絲馬跡,她敲敲額頭,輕輕低吟︰「昏頭了,怎麼會產生這種錯覺?」勾起唇角笑了笑,繼續往記憶中回六扇門的路上走。
突然一只手拍到了雪韌的肩頭,熱氣與酒氣交織的男子氣息撲面而來,「雪韌啊雪韌,你走那麼快,不怕跌跤啊?」
「胡說!」反射性拍開對方的手,「我何時跌跤過?」
「看你走路搖搖晃晃的樣子就知道了!」
雪韌回過頭瞅了來人一眼,氣笑了,「拜托花老兄,是你自己喝多了,搖搖晃晃,所以看著我也是搖搖晃晃!」
花凋——六扇門的四大名捕之一,當年因為唐突地攬了她的肩,被砍掉一大截頭發,現在已成為相交甚篤的好兄弟,其實他也不諳飲酒之道,今日硬是在她刀壓脖頸的逼迫下,代君姑娘喝了兩壇酒,此刻,想必比她還要頭暈目眩吧。
花凋瞪著兩只充血的大眼,搖頭道︰「開什麼玩笑,我哪有走路搖搖晃晃!」還沒走兩步,膝蓋變軟下去,差點栽個跟頭。
雪韌無奈地拿刀柄在前擋了他一下。
花凋順勢抓住她的胳膊,搖晃道︰「相處那麼久,你怎麼還是這麼見外!兄弟里哪個像你一樣扭扭捏捏,不爽快!」
「我……」雪韌吸了口氣,不知要怎麼說。很多話沒有必要說,說了也是枉然,兄弟們對她都是交心的,這點她很清楚,只是要如何開口?總不能開門見山說︰我是女兒身,從小因為在陵王府受到過欺辱而討厭肢體接觸吧!
「好了好了。每次提到這個你就支支吾吾——」花凋那張被酒精浸透的臉孔越發紅潤,猛地貼近雪韌,四目相對。
雪韌往後倒退幾步,拍拍胸口,「你做什麼?」
「仔細看看,看清楚你究竟是不是女孩子,不然——」話未說完,便被一拳捶在鼻梁上,痛楚頓時令他清醒不少。
雪韌甩甩手腕,「現在還覺得懷疑麼?」
「不……」花凋揉了揉紅腫的鼻子,「這種打人專打臉的行徑,女人做不出,我應該慶幸你不是。」隨手掏出一個精致的小算盤,撥打幾下,斜眼看她,「醫藥費,我會去刑爺那里讓他給個公道價,你可以放心,花凋對事不對人,童叟無欺,絕對不會多拿一分。」
這男人真的有喝多了麼?剛才還暈暈乎乎的,一提到錢立刻精神百倍!不愧是朝中百官提及變色的「守財奴」!
「哎呀!老娘,你給我站住!」正在打如意算盤的花凋被一道身影吸引了目光,二話不說,身形一閃消失在雪韌跟前。
原來是花夫人,花凋此生最大的克星!遇到一個愛賭成痴的老娘,孝順兒子難做,就算精明如花凋,有再多餉銀再多油水都要砸進去,日子也好過不到哪里。
雪韌搖頭,信步往回走,路經一條熟悉的街道,不由自主走了進去。八年前,這條路乃是車如流水馬如龍,現如今荒涼冷清,偶爾走過幾個路人,也是匆匆而過,不願多待片刻。荒蕪的氣息在空氣里彌漫,初春的天,感覺不到一絲暖意,心頭反而泛起一絲寒氣。
她醒過神時,腳步已停在一座偌大的府宅跟前,門左右的兩只獅子積了滿頭灰,銳氣全無,碩大的鐵環緊緊鎖住門環,隔離了里外兩種境地。
「勸你最好不要再走近半步。」
陰陽怪氣的聲調讓雪韌頓住,身軀僵硬異常地緩緩轉過身,嘴角微微勾起,「薛公公,這種地方內侍更是不該來吧?」
薛公公面色復雜地瞅著她,半晌嘆息道︰「雪韌,明人不說暗話,第一次看到你,我便猜出了你的身份。」
「那又如何?」雪韌無不諷刺地挑眉,「要告發我麼?盡避去,我知道你在皇上面前是紅人是紫人,十二監首嘛,多麼了不得的榮耀啊。」
薛公公微垂的發絲遮掩了雙眼的悒郁,「你娘不該讓你來此,這不能解決任何問題,還會給你帶來殺身之禍。」
「不要提我娘!」雪韌怒目橫眉,「她不是你能提的人,你沒資格!薛公公,你要麼就揭穿我,要麼就小心你的一舉一動,不要被我抓到一絲把柄,否則,你會悔不當初!」
「雪韌,我欠你們母女的,我會還,但是不要試圖用別的方式來報復。」薛公公面色陰沉地低聲警告,「早點離開,皇宮不是你能長久待下去的地方。」
「是最後通諜麼?」雪韌扭過頭,與他擦肩而過,淡淡道︰「我等待你為了那個女人不擇手段來對付我的一天。」
「雪韌!」
再激切的呼喚也不能打動雪韌此刻冰冷的心,薛公公……那三個字如烙鐵般,在她的心頭蒸騰,渾身仿佛竄起烈焰,恨不能將四周的一切焚燒。好,既然他到現在都沒有表現出一絲絲悔意,那她也不必再顧忌什麼骨肉之情!
鼻肉……那是她一生的恥辱!
走到六扇門,已夕陽西下,雪韌處理完手頭上一些事,恰好遇到尚府派人送請柬,請六扇門四大捕頭前去一會,明眼人一看便知宴無好宴,風頭浪尖請客,肯定沒好事。兄弟幾個商量了一下,她才回到自己的臥房。坐在床榻邊,眼波流動之間,視線落于牆上懸掛的彎刀——此乃師父送給她的出師大禮,名曰斷水刀,與四大名捕中的老大風燭腰間那柄滌凡劍齊名,一是出自塞北,一個來自西域,一個是魔刀,一個是神劍。只是,她沒有魔的野性,所以至今無法施展出斷水刀法的最大威力,反倒是前些日子在沿海邊城辦案,遇到一個打扮奇怪的扶桑浪人,那人一眼看出她的刀是何來歷,甚至喋喋不休纏著她一較高下,實在莫名其妙。嗯……最近怪事比較多,朝中隱隱約約也有一股超出六扇門預計範圍的勢力在蠢蠢欲動,是什麼人可以操縱朝中那些隱匿多年的老臣?閉了閉眼,頭疼的感覺更加強烈,她斜靠在枕邊想要小憩片刻,誰料一歇,就陷入了久遠的夢境。
屋外清風拂面,一道頎長的人影矯捷地躍入窗內,停在床邊。隔空點穴,穩住了雪韌淺眠的意識,令她暫時無法從睡夢中蘇醒。
「唉……」
那人一身白衣,風中飄然挺立,凝視片刻,他伸手拂去雪韌額前遮掩住雙眼的發絲,微微彎下腰與她照了個面,「真是固執哪……八年還不足以讓你看清現實麼?」
沉睡中的人皺起了秀眉,低低呢喃︰「世上……如儂有幾人?」
乍听到她的囈語,來人一下子眼圈濕熱,緊抿的唇是為了抑制即將再度泛濫的思緒。深深地吁了口氣,他轉身便要離開,誰知下一刻便被人抓住了衣角。
「你……」那人一怔。
「你以為這些年辦案,我是白干的麼?」床榻上半倚的人倏地睜開雙眼,翻身坐起,直勾勾瞅著面前依舊是玉樹臨風卻滿臉風霜的男人。
「是我大意了。」男人很快談笑自若,「這麼久沒見面,不來一個深切的呼喚麼?」
「我是該叫你擅闖六扇門的‘寧四’,還是叫你私自離宮的‘寧王’?」雪韌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嘩」的一下揮袖將半開的窗子閉緊。
這些細小的舉動看在男人眼中,他不禁微微一笑,「謹言慎行……嗯,幾年歲月,你的確磨練出來了。」
「在六扇門,一時松懈便會後悔終生。」雪韌整理了一下混亂的思緒,「之前有人告訴我,叵測最是世人心,我記得很清楚。」
男人听到那句「叵測最是世人心」,下意識接口︰「無情最是帝王家。」然後眉眼之間的黯然重新席卷而來,負手身後,不再言語。
氣氛一下子凝滯了。
雪韌盯著他,終于忍不住心中的疑惑,率先開口︰「為什麼要回來?走便走了,來來回回真是任性!」
「我走了,你似乎很生氣。」男人若有所思地說。
「不。」雪韌矢口否認,「是你回來讓我很生氣,如此隨意,當別人都是任君擺布麼?」抵死她也不會承認那是想念縈懷。男人只是默默地听她說,然後勾唇一笑,「雪韌,你明明知道,我一定會回來的,可是你又不願意我回來……」頓了頓,身子傾斜,「是在擔心我的安危麼?」
貼近的臉孔雖然仍是當年的俊逸,卻已沾染風霜,微微的胡茬在下巴露尖,雪韌有種難言的辛酸涌上心頭。這男人本是何等的尊貴,在宮里、朝中呼風喚雨,為什麼偏要選擇去外面流浪那麼多年?她不懂,許久吐出兩個字︰「何苦……」
「你又何苦?」男人接過她的話,說道︰「女扮男裝,在這殺戮血腥的六扇門度日,不知何時被發現了就會掉腦袋,值得麼?」
「我的事不用你管!」雪韌像是被踩到尾巴的貓,尖銳地低吼︰「你到底來這里做什麼?不要讓我趕人出門。」
「呀,我不是王爺了,你就越發凶悍了。」男人搖了搖頭,不以為意地聳了一下肩,「這次回來順道看看老朋友,既然你見到我不開心,那我離開便是,保重了。」說著轉身要走。
雪韌突然想起什麼,伸臂一擋,「等等,先回答我的問題。」
男人回過頭,似笑非笑一攤手,仿佛再說︰你看吧,不是我不走,是你不讓。
「八年前太子身陷西域與天朝邊陲的流沙而亡,這件事你知道了麼?」雪韌不著痕跡地問。
「知道。」他面無表情地說。
「是後來知道,還是……」雪韌抬眼望著他,一字一句道︰「當時就知道?」
「好一個犀利的問題。」他側目淡笑,「我要怎麼樣回答才能讓你滿意?當時我知道會有這麼一回事。」
「然後呢?」雪韌一眯眼,「是你的猜測還是篤定知道?」
「都有。」
「那麼你為什麼不阻止?」雪韌冷笑,「世人都說寧王重情重義,可是,這次你反常地沒有任何舉動,甚至在同一時刻消失離宮,僅僅是巧合麼?」
咄咄逼人的氣勢讓男人不禁掉轉身形,回避了過去,「作為捕頭的話,你是合格的,作為故人的話,你是失格的。」
「這件事對皇上打擊很大。」雪韌揚眉,「吃朝廷俸祿,很多事,一定要為皇上分憂。」
「義正辭嚴啊。」他笑了笑,雙手手腕一合遞過去,「懷疑我麼?要上枷鎖麼?我不會不智到反抗四大名捕之一的雪韌。」「雪韌!雪韌!」
屋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花凋?」雪韌沒有料到此時還有人來找,有點措手不及。如果現在跳窗出去一定會被洞察力極強的花凋發現他,索性一咬牙,將身邊的男人推向床側,「去里面,別出聲!」
「我被發現正好不用你動手了。」男人眨眨眼。
雪韌狠狠瞪了他一眼,低低地警告︰「別讓我說第二次。」他聞言啞然一笑,二話不說攀上床沿內側的梁上,隱去身形。雪韌臉色稍稍緩和,然後鎮定了一下去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