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間的痛苦凝結著長久的思緒,反倒是忽略了期間漫長的折磨。
師瀟吟也不清楚究竟在原地待了多長時間,只知道有一雙溫暖的小手始終支撐著他瀕臨崩潰的身體……一絲絲莫名的情緒涌上心頭,或許是來去得太快太突然,他還來不及捕捉,便已逝去。
「曉滿……」他淡柔的嗓音仿佛紛飛的柳絮,飄忽不定。
「在!我在!」曉滿忙不迭地答應,明淨的大眼瞅著他憔悴的面容,不覺流露出了惶恐,「大師兄……你好一點兒沒有?」她未察覺此時的語調有多顫抖,大概是從听到師瀟吟的故事後,她就發現自己無法再敵視他,無法再像當初一般鄙視身為名伶的他。是的,她對他的多重誤會已開始煙消雲散,漸漸淡去,取而代之的是隨之而來的敬仰以及……
師瀟吟偏過頭,乍看到曉滿毫無遮掩的倉皇眼神,不禁稍稍有些怔忡,隨即唇邊溢出一抹似有若無的笑意,大抵是幸慰,卻又不那麼純粹,還有更多難以言明的情愫融雜其中。
他穩穩心神,強迫自己壓抑下怪異的感覺,搖搖頭柔聲地寬慰道︰「不要緊,別太緊張,夜深了……會吵到其他人休息。」
「還管什麼‘吵到其他人’,受苦的是你嘛。」曉滿不以為然地噘著嘴,沙啞的嗓音宣泄著胸口沉積的酸澀。她想不通他為什麼要這樣自我虐待!難道他不知道他擁有多少人可望而不可及的容貌和技藝?
師瀟吟轉了轉俊眸,張了張嘴,本欲說什麼終又忍下未說,而仍然是一副微笑以對的模樣,「曉滿,你又忘了我說的話。是不是……該打板子?」
他沒有怒意。
曉滿也很驚訝她竟能如此確定的告訴自己此刻的他心情好壞與否。
「我該打板子……但是,你現在連打我板子的力氣都沒有,這算不算是大師兄的失職?」曉滿鼓足勇氣,神色坦然,不因他深沉專注的目光而退怯,「等你的身子好些了,再打我才算是對其他師兄妹公平。」
「如此心直口快,竟是一個沒見過世面的姑娘呢……」師瀟吟喘口氣,面上漸有血色,四肢也緩緩平復如前,「只是……你知道我剛開始說要打板子,是什麼原因嗎?」她是個直腸子的迷糊蛋,想到哪兒做到哪兒,估計有很多話和事兒悶在心里不說、不做會憋壞她的。哪怕「禍從口出」也不能阻止她「一吐為快」的本性!所以讓她主動懷疑自己的舉動存在什麼紕漏是相當不易的。要求這樣直率的一個人做到圓滑世故,真有此可能嗎……
曉滿皺皺眉,對他話語中三番五次質疑她的來歷而隱隱感到不安。總覺得師瀟吟近來的話頗耐玩味,奈何她就是粗枝大葉,發現不了個中蹊蹺。
「我……」吞口口水,她不大自然地解釋︰「我明白師兄的意思,你說要練好這門技藝,就要先把自己的喜怒哀樂斂藏起來,戲子需要的僅是一張面具,至于後面的……一切都不重要了。」
「你做到了嗎?」師瀟吟不動聲色地問。
「沒有。」曉滿干干脆脆地回答,接著,赧然地別開臉龐,「大師兄,你罵我笨也罷,說我不知好歹也罷,反正我做不到你說的話。有時,我試圖去勉強自己壓抑喜懋哀樂,但是沒成功一次。總是這樣……當我意識到錯誤的時候,話都說了,事情也都做完了……後悔也來不汲了呀。」
就像是你幾次伸手扶我,對不對?」師瀟吟了然的目光仿佛洞察一切,溫言溫語平和照舊,「其實,你之前是怨恨我讓你做的事,覺得不近人情,不講道理,是不是?盡避你沒有說,但你的臉上卻經常浮現出不滿的神態。我相信你認真的壓抑過情緒,否則以你原來的性子大概早就和我爭執起來了。實際上……你沒有那樣做,若不是當夜我教《三尺白綾》之時與你發生一點兒糾葛,你也就一路走了下來。所以……你做的已經很好了……並未讓任何人失望。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何況我又不是神,那就不可能隨意改變別人的本性。前人說「因材施教」,或許就是講用不同的方式來教不同的人。你是聰明人,極有天分,不需像普通人一樣要經歷過多的磨礪,直接登堂人室也無可厚非。曉滿……你能摒棄前嫌,沒有在我危機之時落井下石,即使是舉手之勞也是難能可貴的。該做檢討的是我,我的自以為是令我看不清實情……你會怪我耽誤你的時日嗎?」
「師兄……」曉滿听得心里發毛,手心出汗,「我……我怎麼敢怪你?學藝的人哪一個不吃苦?是我自己發牢騷,耍小性子,和你無關……啊不是,我是說不關你的事……啊也不是,而是說……」
師瀟吟好笑地瞅著語無倫次的她,突然發現一個人的天性自然流露是多麼溫暖真切的感覺。他若強迫她和他一樣學會玲瓏八面,真的是一件好事嗎?
「也許……我看到了太多不該看到的黑暗,經歷了太多的爾虞我詐,因此變得精明世故,善于掩飾,也習慣了周遭的人對我虛與委蛇……」他的神思飄向悠遠的境地,「好比一塊白布,一旦進了染坊,若還要拼命維持清高,不肯被人染色,那即使是上好的布料也會被丟到無人間津的地方,永無天日。除此之外的選擇就是融入染缸,呈現出所有需要的色澤,只有花花綠綠之下才能保存你上好的質地,發揮你的價值。」
曉滿就在他身邊,離得很近很近,但他說的話卻是她聞所未聞的東西,這讓她彷徨,覺得師瀟吟宛如天上幻滅不定的星子,遙遠虛無。明明像伸手便能觸及的距離,卻屢屢抓空,驀然站起才發現竟是相隔天涯;她扶著他,感覺的到那微弱的體溫,卻又強烈地意識到兩人身處在不同的世界。而他所在的世界充滿了無情和殘酷,以至于他已身心疲憊……
為什麼人活著要這樣痛苦?
她以前的日子快快樂樂,無憂無慮,拉著師姐妹在山上月下論劍,和寶卷師弟青梅煮酒,小滿日回鄉和老父共享天倫。她哪里知道會有風雲裂變的一天?一下子失去了親人及熱情的鄉親,然後又來到陌生的京城,在這龍蛇混雜的地方遇到亦實亦幻的他——
師瀟吟。
曉滿覺得頭痛欲裂,只想快點兒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回到以前的日子……回到以前,真有可能嗎?
師瀟吟緩緩地道︰「听得懂就听我說,听不懂的話就糊涂下去。糊涂些好,起碼不必太累——曉滿,我最後再問一次,你究竟為何來此?」
曉滿肩頭一顫,心虛地道︰「這個問題,我很早就回答過師兄呀。」
「我讓你再說一次。」師瀟吟面無表情地凝視著曉滿,不願放過每一個微小的細節。
曉滿咬咬嘴唇,毅然道︰「我喜歡學戲。」
師瀟吟仰天閉目,許久,才幽幽地睜開眼,「其實,我早就說過,來學戲的弟子來歷怎樣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來了以後是否真心對待你所學的東西。戲和其他技藝不同,它變換的是不同的角色,你只有靜下心才能真正融人其中,否則就不要想‘傳神’。即使有天賦,也未必能達到極致。」
「師兄……」
曉滿的話被師瀟吟打斷,他沉吟道︰「但……或許你能夠打破陳規舊俗,稍加點撥即可達到別人努力許久都難以企及的境地……我日後不再重復舊話,你自斟自酌吧。」
為什麼……他的話听來這麼冷?
曉滿禁不住打個寒噤。沒錯,只要她不偷懶就能學得很快,師父不也常在同門跟前夸她悟性高嗎?但話從不同的人嘴里說出,便是截然不同的滋味啊。她學戲是被逼無奈,以至于打心里抵觸,肯定不若學武之時快。
不過,她在旁人眼里興許已是進展神速了吧。
她竟然忽視了師瀟吟的感受……他是獨自一個人披荊斬棘,一步步有了今日的成就,相較之下,豈不顯得她耍小聰明,恃才傲物?
會嗎?他會這樣看她嗎?
胡思亂想著,發現師瀟吟的注意力轉向她的身後,不由得秋波流轉,下意識地驚喊出聲︰「糟糕……我的湯和點心!」
師瀟吟漂亮的雙眉微微挑起,「曉滿,你帶來了什麼東西?」
曉滿恍若未聞,蹲,失落地盯著零落在地上、盤子上的點心,以及濺出的汁水,覺得心被擰痛了,于是低低地呢喃︰「怎麼這樣……我弄了好久……」
師瀟吟把她的每一個字都听得十分清楚,他溫柔地拍拍曉滿縴細的肩頭,在她側身的同時,一伸因剛才的痛楚而依然關節泛白的手,便要拾點心。
曉滿一凜神,下意識地把他拿著的點心拍落,眼見著它骨碌骨碌地滾開。
師瀟吟一愕,旋即釋然地抿唇而笑,「你何必這麼激動?我不過是想幫你撿起點心而已啊。」
「髒了。」曉滿淡淡地勾起唇。
小女孩明明心疼得要命,卻偏偏勉強自己裝作不在乎。哎,算了算了,她真的不適合斂藏情感。因為,那樣的她看來好生黯然,籠罩在其四周的光環也隨之逝去……令他很……心痛?
是啊,就是心痛。
與身上犯病日才的痛楚不同,這是發自內心的陣陣揪疼,說不清道不明,就像自己最重視的東西被人弄壞了一樣,呵寵之情一圈圈逐漸擴散至心頭的每一個角落。
不知何時,曉滿已成了他重視不已的人?
「髒了又怎樣?」師瀟吟氣定神閑地問。
「已經髒了,就不能再吃。」她像是個賭氣的孩子,固執己見。
「誰說的?」連師瀟吟自個兒都沒察覺,他此刻的口吻帶著多麼濃郁的寵溺之情在里面,「鄉下,還有很多窮得連吃的都沒有的人吧!難道他們僅僅因為食物落在地上髒了,就不吃?」
「你又不是他們!」曉滿月兌口而出,無名火冒出,「你是師瀟吟!為什麼要和他們比?你是故意貶低自己還是有意嘲弄他們?」
師瀟吟並無不悅,曼聲道︰「為什麼我不能比?我是誰?你將我定位在什麼地方?我不會嘲弄別人……更不會貶低自己。曉滿……一個人的尊嚴並不是用虛名來衡量的啊。」
他的神色中透著無盡的暖意。
曉滿揪著胸前的衣襟,訥訥地搖頭道︰「大師兄……我不是用虛名衡量什麼,而是你身子不好,既是條件優渥,就無需再吃不必要的苦啊。」
「不一樣。」師瀟吟說罷,快速彎腰拾起一塊點心,吹吹上面的灰漬,便放入口中細細地咀嚼。
「你別——」曉滿沒來得及阻攔,僅抓住了他松下的手,激動地嚷道,「為什麼要吃?你就欠那一口不成?有多少山珍海味等著你,干嗎作賤自己?」
「我喜歡,這個好吃。」師瀟吟一邊嚼著,一邊望著她泛紅的眼圈,「山珍海味多了,有什麼稀罕?你說得不錯,我缺的就是這一口。我總是在乎旁人不在乎的東西。你做了半天的東西,難道想讓它白白浪費?銀子能揮霍,心意卻不能夠揮霍,我……揮霍不起,誰也沒資格去揮霍別人的心意。」
「揮霍……」曉滿听得辛酸,鼻子紅紅的,哽咽著道︰「說什麼揮霍,你是大師兄,我是你的師妹,做吃的給你理所當然,你沒資格誰有資格?」說得好像從沒人關心他,其實根本不可能嘛!
「如果你今日送的是燕窩、人參,我不會喝。」師瀟吟氣定神閑地說,「那些東西在我眼里……才不值一文錢。我有的是銀子,不缺別人送來的。但是,你做的不同……我沒見過、沒吃過,所以更令人想嘗嘗它的味兒。你不會以為我已到不食人間煙火的地步了吧?」
他竟有心情打趣?
曉滿低頭瞧瞧滿地的狼藉,又抬頭望望師瀟吟,目瞪口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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